北流

章七 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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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十年:将近十年。烂吃:吃得多。掹:拉,拽。侬公书:小人书。先:语气词。正经:真正。装香:烧香。

——《李跃豆词典》

(银簪)她晚上睡不着,热,觉得褥子厚,棉被也厚。家中向无薄被,仅毛巾被,她想起往时不但没有薄被,连毛巾被都没有,夏天尽盖床单。

外婆夜里也是睡不着的,整夜睡不着。时常两三点就起身。幼时没听她讲过故事,倒是教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用的是柚子核,数到九十九她就兴奋蹦跳。幼时数到一百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值得跳上无数跳。

还教她钩花,外婆在容县读女子学校是有手工课的,故她钩花钩得平直紧,而跃豆总是钩得稀松不成器,她就让拆了重钩。然后她喂鸡崽,她喂鸡崽总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撒一把碎米,目光慈祥。

跃豆大二时暑假才听了她讲她的外公家。

外婆的外公是晚清举人,曾在上海一带做县令,她的舅舅冯介曾留学美国,是第一批留美生,留学回来修铁路。她的表叔冯振心,曾任无锡大学校长。她则是民国元年去容县读的女子师范,之前是家庭教师在家教。女子师范有几百学生,学制两年,开有新课程:英语历史地理算学修身国文音乐图画手工。纪律很严,由一名老婆子做监学。

也是跃豆上大学之后她才开始讲故事,不知讲给谁听。据远照说,外婆睡不着就整夜讲故事,讲《水浒传》《薛仁贵征东征西》《狸猫换太子》。在旧医院宿舍,半夜有人上厕所,一溜长廊行上,闻她还在讲。讲了大半夜兴奋过头,天一光就上街,结果行到县礼堂喊头晕,人就跌落地了。

她一向没想过是谁给自己启蒙,到了这一时,去广西崇左开会,约母亲来南宁见,她极认真对跃豆讲:“是外婆给你启蒙的是外婆给你启蒙的,不是我。”她说着就红了眼眶。

教她从一数到一百,是算术的启蒙,但没做过修身的启蒙。

“外婆,你细时读书有乜嘢课呢?”

外婆钩着枕头套答她:“乜嘢课,修身、手工、算学。”

“修身”,在20世纪60年代是只极古怪的词,她嘀咕了一下,却也没问修身是修什么。到这时,听南怀瑾讲《楞严经》,才知是行卧起坐诸种,如目不斜视,既不能左右两边看,亦不得向上看或向低看,须得是正正的。据南怀瑾说,修身做好了同样可以悟道,同样奇经八脉打通。

外婆不教修身,跃豆就野生得爽势,她对住天大喊,又对住河大喊。翻墙攀树涉河,兼之偷果执花。

也没教她吃斋打坐喃咒,她也一向不知外婆是信佛的。

外婆对村人有慈悲心,她幼时全然懵懂。怪不得外婆虽地主成分,“文革”时村邻仍敬她一声“七伯娘”,她也日日安然在杨桃树下钩花镂空。农会主席的儿子还认她为干妈,叫她阿母。不像她幼时以为的,是万恶的地主婆。

到这时她才憬悟。

又想起有一年在沙街,外婆给她买了豆沙包和叉烧包,她先喜又疑,竟认为这意外的好吃食是因外婆要下毒才特意买的。她又想吃又不敢吃,想象自己吃了就会死掉,那时她刚有一个死的概念,认为“死”就是掉入一只黑得不到底的深渊。她生平至爱外婆,可侬公书里地主婆个个阴毒,亲爱的外婆会不会是潜伏特务?

迫害妄想症像只鬼,忽忽悠悠潜入她的小脑壳。

远照给跃豆带来了外婆的手工,钩的眼镜袋,上面钩了“为人民服务”,有只钱包,用红线钩了“节约”两字。还有钩花镂空的信袋,外婆不会知道,现在的人已经不写信了。

她望见外婆在虚空中,她企在那樖已被砍掉的大芒果树下,穿着往时黑色大襟衫,发夹夹住脑后一把头发。外婆嘟囔道:“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还半嘟囔半吟唱:“晴对雨,地对天,天地对山川。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跃豆向来不知外婆还会作对子的,早时从未听过这些。想着也是应该,外婆的母亲是山围冯大家族,出了若干人才,对女子教育向来是开明的。只见她掹出头发中的银簪,银簪忽忽发亮,同时响了隐雷……

忽闻外婆在耳边轻轻唤道:“跃豆跃豆,望望睇先。”甚至有气息拂动。

她一时醒过来,是完全清醒从未睡着的状态,黑暗中她感到天地之阔大,她清醒地缩小了,清醒地乘坐在银簪上,银簪带她上到半空中,底下黑筢邋的一大片房屋,她望见了北流河,桥身闪闪的缠灯照见了新起的楼盘,河边的马尾松全光了,船厂当然没有。她也望见了体育场,简直就像一摊牛屎大小。她在了很高的半空中,而银簪还在闪闪发亮,原来银簪是这么大这么宽的,坐得上人,她之前如何不晓得呢?外婆的声音在空中说道:“眨令,眨令!”

眨令是什么,梦中她想不起来,只是感到耳熟。

天未明,远处雷声阵阵,有隐隐雨气驶来。半醒半睡中,她终于想起来,眨令不是别的,正是闪电啊,这个词她已经忘了很多年,现在不再有人识。母亲倒是识的,但她也早已不讲。

雷声越来越近,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有猛烈的嘚嘚声。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想在圭宁买房子了,那套二手房,要退掉。在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中她感到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她决意退掉。

她马上全身轻松起来,她奇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买房只是一个开头,买了房就要刷墙,置家具电器,住少空多,平添兄弟间龃龉,米豆和海宝,两人已各有一幢楼,但是母亲大人发话,米豆亦可以来跃豆这里住几日(她总怕人说她亏欠米豆)。想到自己的卧室将被早已陌生的兄弟进出,跃豆感到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痒。她睁大眼睛,闪电瞬间照亮了房间,她庆幸自己断然决定,一切都还来得及。千祈千祈。

当初买房是一念之间,现在退房亦是一念之间,这种莽撞急遽,在她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

闪电雷声中雨越发大起来。

(泽红家)少时她们是隔篱邻舍,同一排泥砖平房,不同门洞进出,水龙头也是同一只。那水泥地坪上白铁桶里浓黄的药水,她全身生疮的弟弟,像蛇一样蜿蜒流去的药水痕。下课她就和泽红吕觉悟去番石榴树底讲话,那番石榴树是她们的地盘别人不能侵占的。劳动课体育课更是腻在一起,高中她至遗憾的就是与两人不同班,但她马上找到了泽鲜,两姐妹中的妹妹,她们很快成为密友,她跨级跨班搬到泽鲜班的宿舍住下来。之后又有几十年不通音讯。高中两年她不开心,不再当班干部及三好学生,谁知那时她竟在意这些,算是被时代驯化了。时代给她那样的信息,她竟认可唯如此才能有出息。但她找到了泽鲜,创造了一个二人世界。泽鲜样样都听她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主导者,而泽鲜是崇拜者。她沉浸在这个二人世界里直到泽鲜恋爱。

每个家都变了,自20世纪90年代起,陆续地,大家都已不住单位宿舍。她们不再是邻居,她们的母亲也早不同在一个单位,泽红父亲官复原职重回教育局,母亲也调到了中学当校医。泽红家先搬到了北流河对岸,后来又继续搬。吕觉悟家也早不在沙街,不在旧盐仓,不在水利局宿舍,也不在五金厂她母亲的工人宿舍。圭宁小城也早已面目全非,互不知谁家在何处。她们再不能拔脚就去谁家了。

泽红家现在在火烧桥菜市旁边,门口有一根电线杆。

她家一楼也窄小,但有文化气。文化气是从那块大楠木茶台来的,木是一整块原木,截面阔且花纹美妙,如风吹水波,亦像绸缎皱褶。再加上白墙上挂的书法:心地清凉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茶台上有烧茶的电磁炉和小铁锅,架上有几饼普洱茶。

泽红在家,泽鲜不在。

泽红说,泽鲜每年九月回来替她十几日,平时会给父母寄各种普洱茶,父母不需要钱,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八九千,生病有公费医疗。泽鲜一直在云南滇中,三个孩子都没上学,这一直是前教育局长王典运的心结。

泽鲜学佛多年,对此不争论。闲时只劝父母多饮普洱健身。

理由另具一格:运动健身伤气血,普洱茶也同样运化脏器,饮了普洱,体内的消化、血液都处在运化状态中,人坐着不出门也等于运动。

自搬离旧医院她就没见过泽红父母,两人都过了九十,王典运九十一岁,罗姨九十二岁,两人结婚六十年,已是钻石婚。

王坐在轮椅上,红光满面。罗姨头发几乎没了,长长细细的几根,眼睛倒有精光。

见到泽红她总要想起私奔这件事的。

私奔这样惊天动地,想不到泽红真是做得出。“那个”(按吕觉悟的指称)比她大十九岁,她为他放弃了全广西最好医院的骨科护士的职业,放弃了她的南宁户口同时跟全家闹翻,义无反顾远走他乡。“那个”有家室未离,妻子就是她医院的护士长,几番上班时昏倒,这两人竟然罔顾一切,就爱情而言算得上英雄史诗了。“那个”去世后她无所依傍,有几年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儿子。近年才回得家乡服侍父母。她却比同龄人显得年轻,甚至还是美丽的。该有不少男人喜欢她,但她心是淡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泽红数落父亲,说他逞能,硬要组织老年合唱团去比赛,到处去,又洗冷水身,总仗着自己身体好,结果就着事了,中风。

“唱歌不好,耗气,不养生。”泽红说。

“有咩冇好,胸部运动,对身体好,又得心情舒爽。”王典运说。

远照说:“罗姨身体好过头先时喔,先前病恹恹的,你睇现时几好,两个人,耳不聋,眼不花。”

王典运在轮椅上坐得挺直,连连讲:“有女好有女好,很多大人物亦系一个女。”

王家的独子早年夭折,多年过去,总算心里放下了。

罗姨说:“王弟一落生脸就是褐色的,同事讲,罗瑞罗瑞可能系缺氧喔,就人工呼吸下啰,就吹气,一直吹一直吹,吹来吹去还是那样,就报我讲,罗瑞啊,冇系缺氧喔。就拿尿去太阳底下晒,不变色,讲明冇系尿的问题,是血有问题。太阳一晒呢渠就周身起脓疮。经常着验血,验出来,嗜衣红细胞有几百只,多得吓人,正常人呢嗜衣红细胞只有几只的,他身上是几百只,叫血卟啉症。”

“我妈看了本1958年出版的药学书,上头讲,这种病全世界只有八例。”泽红告诉跃豆。

王典运和罗瑞闲闲坐着,四十多年过去,独子夭折,他们已经认命了。两人笑眯眯的,颇有出尘感。他们当年到处带去睇病,南宁去了好几次,连上海都去了,次次都是王典运带去,在南宁还动手术割肝,讲系有肝脓肿,到了上海,又讲开刀是错的。医生说,如果是天生的就医不好,只得二十一岁。是后天的就可自愈。

泽红说:“按泽鲜的佛教讲法,系前世业障。”

两人身体这么好,吃什么呢?

泽红说:“就是炖牛排,加了黄精,不过黄精是野生的,泽鲜寄回的。”远照说:“真系有效喔,我亦买点黄精试试,煲给跃豆吃,她身体不抵你好。”泽红说:“牛肉至好,羊肉也好,猪肉是寒的,鸭肉、鱼肉都系寒性。泽鲜总讲人过了更年期阳气就耗得差不多了,全靠养。靠心静,靠饮食,冇得吃寒性嘢。用脑的人肠胃都不会好。”

罗瑞中气十足悠悠讲起来:“论身体,我泽红先天就好过你家跃豆,那阵时,我们两个都怀孕了,你记得冇啰,你住上头那间屋,我住这头。就住在隔篱,我每日吃两只鸡蛋。”

远照说:“我阿时就系吃番薯芋头。”

罗瑞说:“我泽红生下来先天几好的,又白又肥,总没病的。跃豆又黑又瘦,就系你每日吃番薯。”

远照强调一句:“我就系钟意吃番薯的。”

罗瑞坚持说:“先天还是差点,跃豆呢,落生就瘦,细时也太瘦,现在还是瘦。阿阵时,一条走廊就我们两只大肚婆,你记得冇啰,我们两个挺着大肚去开会,一不上夜班就要去开会,就在旧县委礼堂,人多筢喇(人多且乱)的,过廊又窄又挤,我们都双手揞住肚,怕着人撞到。”

“开乜嘢会呢?”跃豆问。

“乜嘢会,批判右派啊,批斗会。”罗姨应道。

她忽然想起来:“对了,就系批斗李稻基,批你老豆的会,你阿爸也挨了,还有某某某。”

跃豆一惊,望望远照说:“呀,向来没闻我妈讲过的。”

远照心思恍恍惚惚地嘟囔了句:“人几多的,多筢喇的。”

跃豆向来只知生父成了右派分子,从来不知还开过批斗会,而且自己在母胎中还参加了。对远照而言,原本没什么可苛求的,人人都得去。对自己,却是生命开端的头一件罕见之事。

谁料想,本来是普通串门,却撞到一桩真相。

两个母亲又讲起了大跃进:“系啊系啊,刚满月就背去大炼钢铁,一人背一个,用背带绑在背脊后头就去啰。”远照说:“系啊系啊,还有宴本初,加上她,她背上汪异邕,三个同一年生的,才满月。”有关刚满月就去大炼钢铁,她听讲过多次,那个年代紫红色天空和烟雾她一出生就碰到了。也当然,正是她名字的来由。

(生禽行)她八岁起就喜欢菜行,菜行总是热闹,一列列菜摊,有生禽和鱼和烧肉,有花生番薯满地菜叶。后来长大些也去买菜,三分钱一斤的空心菜,次次都买它,也排队买水豆腐,她和吕觉悟结伴去,用一块砖头放在队伍里代替她们,也买咸萝卜,咸萝卜散着醇香,地上满地稻草。她一直喜欢菜行,认它是爽逗的地方,出差去外地开会也愿逛农贸市场,只是乱逛,并不买,鲜绿滴水的瓜果蔬菜看着总是赏心爽目。

说到底,她并不是厌倦生活的人。

她与母亲一路行去生禽行。讲定这日米豆两夫妻来吃饭,两人去买花鸭煲汤。鸡鸭档污水横流,腥气阵阵,一档档宰杀档都贴了瓷砖,白亮亮的一档连一档,一地湿腻腻的鸡毛鸭毛没个落脚处。地上摆满塑料大盆,墙上挂满塑料袋,一只半人高的大塑料桶,外支一圈铁架,鸭子绑在铁架上,一口大锅,一只蒸笼似的机器。

“这只笼系做乜嘢啯?”

“做咩嘢,脱毛啯。”档口的妇娘应。

她第一次见这种脱毛机,就举手机按了一张,说:“没见过这个,早先时都是手脱毛的,这机器够爽,一转,毛就脱开了。”妇娘说:“脱鸡毛得,鸭毛就脱不净的。要系劏鸭呢,就要十元钱劏一只,劏鸡是五元,劏鹅是二十元。斩块的话,再加三元。”

劏了鸭,妇娘问:“鸭斩是不斩啰?”远照断然道:“不斩!”“先前劏鸡劏鸭都系我自己斩的。”她又强调道,“我样样都得,韦阿姨就不敢劏。”口气颇是自豪。

刚到家罗表哥就到了,送来五本写满字的稿纸,是谁写给他的信。他一直认为应该给跃豆提供写作素材,且以他对文坛的热衷,总要讲上一通谁得奖了谁上排行榜了。还好,这次没久坐。

他送的一包苹果,远照只领五只,她于礼节总是谨严的,别人送多少是别人的心意,她领落多少是她的谦虚婉转,至于回礼,那肯定系要的。这也是她口口声声说“我识啯我识啯”,只有跃豆总不识礼。

不领的苹果远照给他带回。还给他还礼:一大袋麦片加八只苹果。他五月底去美国探女儿,去旧金山,来回机票七百美元。之后庄重下楼,跨上他的白色摩托车,利索一脚就出了巷口。

(退掉身外之物)她决定退掉已付了一半钱款的二手房。身外之物,劳心劳力。她在手机上写了一份“房产中断交易协定”,分别发中间人和房主。她同两边讲:责任是自己的,自己承担损失,已付的十八万元,扣掉三万元违约金,只需退回十五万元。

短信发出去,她心里一阵松快,所谓断舍离。

初时为何要起念呢?起念之后更是连房子都没看就付了一半钱,讲起来亦是匪夷所思。

晏昼又落了一阵日头雨。幼时也是,动不动就来一阵雨水,很快又停了,然后又落。往时在沙街,她曾企在天井边试着对天喊“落大水落大水。”天就落一阵大雨,她又喊:“停停停!”雨就停了。如此重复数次。

也许那时她有微弱的巫性呢,谁知道。可惜倏忽即逝。

瓦漏水哗哗淌下,从五楼直直泼泻到一辆新轿车的车顶上,巷里水柱四溅。

到出门时雨完全停了,太阳曝晒,蒸得水汽阵阵升上。她约了房主见面签协议,还请文友做中间人。事情算得上顺利,起初房主说,已付的房款她拿来付了一个新小区套间的首付,手头无现钱。跃豆立时表示,既如此,就分期付,一年付清就可以了。再没什么不好的,等于是有人借给你十八万,只需还十五万,而且在一年内慢慢还。算得上一件极划算的事。做中间人的文友带来了红印泥,协议一式两份,两人写下身份证号码,签名按手印,作为中间人,文友也按了手印。纸上三只指头印红彤彤的,看着郑重,却又滑稽。

出门前,她想起先一日买了一大把万年青和康乃馨,母亲大人欢喜得抱住,举高又放低,上上下下又嗅又闻,吸气吸得咻咻响。就讲:“美团外卖也有送鲜花水果的,现在下单,半小时送到。”母亲道:“不买了不买了,昨日刚买过。”跃豆断然道:“怎么不买,肯定要买。”“那等我自己去买,网上买不抵手的。”母亲抢紧讲。跃豆说:“雨刚落停,路滑,又远,邻近没见有花店。”母亲又抢话:“我知的我知的,行过两条街就有一家。”眼看母亲雀跃起来,她发愁道:“今年大街禁掉三轮车了,你怎么去?天又阴望紧要落雨了。”母亲马上胸有成竹道:“玉葵今日休息,喊她开电动车带我去,落雨又落不大的。”

她这才憬悟。

出门买花(而非网上下单)原是个有面子风光之事,受花店的人殷勤半日,怀里捧一捧花行街回,又与邻舍问问答答,无论如何都是爽势的。讲到底,母亲大人年轻时的文艺情怀未曾消退,她钟意唱歌钟意打篮球还演过戏的,她还订过《收获》杂志呢。现在又要买花,她脸上放出光来。

刚入屋,就闻母亲喜滋滋地大声讲:“买回了喔,插好了喔,好满意喔,你睇下先。”

一望果然,一大捧花,几杈粉色百合,三四朵大朵怒放、将开未开的花苞支棱着、黄的红的粉的各两朵玫瑰、一大杈粉紫的勿忘我,还有两大杈细如绿豆的白花蕾满天星,加上大小横斜壮硕茂盛的绿叶,热热闹闹插在一只高脚瓷花瓶里,茂盛有喜气,屋里的气场也振奋起来。

她就夸道:“插得几好,错落有致的。”

玉葵不太放心说:“一向没插过花,都系自己乱插的。”

母亲笑问:“你猜几多银纸?”跃豆猜道:“怕是不止两百。”两人得意地说:“我们讲价讲落来了,只六十元!”

她又望那花瓶,一只六棱瓷瓶,白底上一枝遒劲红梅,很是提神。她叹道:“这只花瓶几好的,有气势,先前没见过。”

远照说:“怎么没见过,是你的花瓶哪,我一向放在屋里,搬屋都不丢的。”

她仔细看,上头果然有自己的名字,是烧制的,“李跃豆同志来梧留念,梧州市文联”。20世纪80年代某年秋天,是去梧州参加一个诗歌会议,就是会议赠送的礼品,那时候她还在南宁。三十二年,她把梧州和花瓶彻彻底底忘光了。远照讲,还一直没插过花呢,从来没买过花。

(米兔运动)枝状闪电骤现。花瓶和花瓶里的花,忘光了的三十多年前某人的写作间。以及,坐船去梧州。

米兔运动在西方如火如荼,国内女性主义者也坚持发声,在某些阶层某些狭窄的区域,性骚扰有了微弱的遏制。花瓶和梧州使她奇怪地想起米兔运动,那次的会没有任何潜规则,没有绯闻,没有溢出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行三人从南宁坐船去梧州,睡大通铺,是她唯一的一次。同行的两位男士,四五十岁的壮年,一位是省文学刊物一把手,另一位是大学文学教授,省内诗歌评论第一权威。三个人在舱板的大通铺平头并脚睡了一夜,整夜思无邪,气息清旷。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害羞或不便,也无任何扭捏,仿佛女性意识全无。那两个也是纯然的正人君子,三个人之间是朗朗正气光明坦**。

但那次她认识了省刊诗歌组组长,一个对诗歌刊出握有大权的人。不久她给他寄出自己新写的一组诗,很快他就打来电话,让她到家里谈稿子。到了才知道不是去他家里,而是去另外的某处(说是他的写作间),在水塘边的一处平房。他忽然抱住了她要亲,她完全没有经验从未想到,惊叫一声跑开了。只听闻他在后面说:“以后你就别在这里发表诗歌了。”

她那时,实在就是那样一点狭小的眼界,以为从此完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在别处发表,那时对诗歌看得太重,以为是灭顶之灾。上班时发呆,沉入一只深洞几天不说一句话。

“河流的淤泥在关节上裹了一层泥皮。”写的就是她。

(如何煲鸭汤)于是远照斩鸭块,斩完烧一锅滚水,鸭块落锅,再烧滚,马上捞起。远照管这叫“焯水”,鸡肉鸭肉猪骨,不焯水有一股肉腥气的。焯完水,放入姜糖酒加清油(花生油)腌。跃豆在旁观望。

“我几钟意整吃的。”远照说。

她翻出她的瓶瓶罐罐,掏出一粒白色的作料,指甲大小。跃豆猜不中,远照得意地说:“就系白芷啊,去腥的,放一粒就得了。”跃豆想起前日煲鸡要先炒一下,“鸭肉使无使亦先炒下?”难得她问这些,远照就一一道来:“腌了就无使炒,不腌就炒一下。嫩鸭就炒来吃,老鸭专系煲汤的。”这时新烧的一锅水滚了,远照快手快脚,一下放腌过的鸭块落锅,一下放桂圆肉,又捉了几粒金丝小枣,另外刮一条山药,切成片,预备放入一起炖。

黑木耳正浸着水,跃豆稀奇道:“没见过炖鸭放木耳的。”远照遽遽说:“要放的要放的,木耳吸油,油太多,刚舀了半羹清油腌它,一层油,撇都撇不清。”跃豆又问:“不放杞子咩?”远照笑说:“吓,放了杞子汤色不好,发乌的。”

煤气火炖着鸭汤,跃豆跟母亲上楼顶执菜,楼上的泡沫箱有好几只,除了苦麦菜、番薯叶,还有东风菜——这种菜叶大而长,开一种小黄花,长柄包蕊,有小虫进进出出。幼时唱道:“黑狗出,白狗入,入到门口钉妹勒,喊人挑,着人掘,快顶回屋吃碗糖粥。”哪里有狗呢?就是比蚊子还小的小虫。这算野菜,性寒,不宜吃食。远照说:“东风菜几贱的,不淋水不淋肥,自己呼呼生高。”

跃豆报知母亲,她同房主签了解除合同,二手房不买了。远照低声沉吟说:“不买就不买,反正你也几何返回住的。”口气是无可无不可。她手不停,仍咔咔执菜。

“不买房了,银钱畀两兄弟分下?”忽然她又试探道。

(如何盘算一桌菜)远照算了算,除鸭肉,跃豆在外卖订了清蒸黄丫角、白切猪脚,本打算排骨也外卖,远照却要自己蒸,她嫌外面的排骨有碎骨头,不如自己买来斩,这样抵手着数。另外,番茄炒牛肉,这个玉葵做得至好,牛肉她也买回切好片了。再就是,冰箱还有扣肉,过年时亲家老板送的,放最下底一层冻着,朝早就拿出化冻了。打底的酸菜上午也买回,南方的酸菜北京没有,跃豆至钟意。还有薯菇子,玉葵娘家种的,切片炒,配肥瘦肉。还不够,再煎个豆腐,再一个韭菜炒鸡蛋,楼顶有韭菜,现成的,加上青菜,算起来已有九只菜,台面摆得满了。

“我要切酸菜!”跃豆宣布完就去厨房东望西闻,随手捞起塑料盆里浸的酸菜。

她想起幼时扣肉里的酸菜味道,那酸菜叶浸足了扣肉汁的醇厚的酸味……她抓干酸菜的水,一茎一茎摞在砧板上,切,又觉得菜刀不称手,重(看母亲切菜以为刀是轻的),刀口不够利,切起来竟不像切,倒是像锯。只切了几下她就不切了。

又去厅堂择韭菜。

地里割来的韭菜最是难缠,根部的薄衣粘住一层泥,要指甲刮开。

玉葵与她面对面各坐张矮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闲话。

玉葵忍不住要讲米豆:“米豆总系皱住眉头的,人总不开心。阿光表弟在米豆家住了成十年,又吃又住,又在他家搞传销,现在去珠海开了家保健按摩店,他喊米豆去珠海调养身体,谁放心呢,最担心被人绑来当人质,着家属出钱赎回,冇就当苦力。阿妈讲过的,米豆去任何地方都要喊红中跟上,不准他自己去。米豆的头脑不够使的。”

择菜,洗菜,美团外卖。

外面有响动,远照说,肯定是米豆两公婆。开门却只来了米豆一人,他呜噜呜噜道:“红中肚痛胆病又发作了,她就不来了。”跃豆便说:“不来还是可惜,妈等着照全家相,上次在酒店她也没来。”米豆立即就说:“那我打电话问问渠睇,要好了就来。”打过电话,报说,“红中讲吃了药好些了,行路慢慢来。”

跃豆开始指挥玉葵摆位置,挪沙发,搬开餐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避开残旧的冰箱,总之尽量保证镜头上背景干净,一大瓶鲜花也摆到了恰当处。玉葵又拿出一只搪瓷大托盘,上面放了几只水果。算是有点缀又不堆砌。

远照换了两件衫还戴上了手镯。她的头发黑漆漆的,她不喜欢有白头发,隔一段就要染一次,额头的刘海剪得平平的,锅盖头,是香港导演许鞍华的发型,镜头里她昂首挺胸十足神气。不一时,红中也到了,四个女人坐前排,两个儿子站在后排。海宝有些秃顶,他背着手神态严肃,跟中年时的萧继父同模同样。米豆微笑着,头发浓密颧骨突出,也许李稻基活到这个岁数就这样子。

这是跃豆和兄弟们第二次拍全家福。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三十多年前。

(古怪的公式,夜饭)那古怪的公式时常晃动……照完相,在京东下单的冰箱和彩电正好到货。两个大件刚入屋,那古怪的公式又浮在跃豆眼前。

所谓的公式——给这边购置越多,对米豆那边愧疚就越大。

她给母亲买的,是海宝全家用,那个微波炉那个高压电饭锅豆浆机洗衣机太阳能热水装置,还有刚刚到货的冰箱彩电,还有差点就购置的房产,也许还包括逢年过节给母亲寄的钱。海宝指挥送货工人放下电器,打开包装纸箱。海宝大声问送货人:“保修单呢?”又大声讲:“今日不得闲,明日再来安装试机。”来人说:“冰箱无使安装的,只安电视就得了,挂上墙。”

米豆坐在沙发最侧边,默声望住,嘴角似乎微笑,却看不出欢喜,亦看不出不欢喜。

红中胸怀宽广道:“我们的冰箱亦系美的的,高压电饭锅也是双胆的,苏泊尔的,我家细妹买的。微波炉早就使了。”她正要讲她家的彩电,被米豆抢了话头:“我们那边的电视比这个还大些,连住网络的,我都冇识开,红中识开。”想了想,觉得说得还不充分,又补上一句,“红中讲的,我的理发钱和水果钱在电视里都有一份的。”

听得大家都不作声。

那公式再次鲜明地浮上来:她给了海宝什么,就等于欠了米豆的同等的什么。而米豆与她同父同母,血缘上比同母异父的海宝更近。连吕觉悟都会提醒她,这个自幼儿园时代起的密友兼昔时邻舍,很有资格提醒她。

忽然红中又提起买房的事:“我们在棕榈小区也交了首付了,首付八万都交了,四房两厅三卫的。我们样样都有了。”跃豆就同红中正经讲,那套二手房她刚刚退掉了。红中听了眉眼一开,脸上也宽舒起来,朗然道:“退了就退了,揾事来麻烦,反正你也几何不返回,返回住阿妈这边亦得,住我边亦得,住宾馆都不怕的。”

送外卖的摩托车后架一只有袋鼠图案的黄色箱子,一只袋鼠在跳跃,时尚先锋。海宝米豆阿墩,三人一齐拥下楼,在门口一人捧了只塑料袋上楼。

女人解开饭盒,摊入盘碟,一样一样摆起来,一盘清蒸黄丫角、一盘白斩猪脚、两大盘饺子。厨房穿梭捧出盘盘碗碗碟碟,扣肉酸菜、蒸排骨、牛肉炒番茄、薯菇子炒肉片、煎豆腐、木耳腐竹、韭菜炒鸡蛋、炒红薯叶。大海碗装上老鸭汤,又加炒了一大碟花生米。众人落座坐好,远照还要开冰箱取梅子,那是她腌的,这时派上了用场。加一匙羹白砂糖捣梅子成烂湴状,谁腻了就蘸一点。

西饼屋也送了西饼来,手撕面包老婆饼。

见一桌菜肴齐全,跃豆又心生一念,说:“这像样的一餐,饮啖酒就至好。”

远照立时紧张说:“冇饮得的冇饮得的。”缓了缓又讲,“无人饮得的,米豆同你,肠胃都差,红中胆又不好,要就系玉葵饮得。玉葵你饮无饮啰?”玉葵说:“冇要。”

远照紧张海宝。那定时炸弹。那些长期服用的药物等于炸药,酒精一淋,谁又能保住不炸。

众人默默吃饭。海宝胃口好,吃得多,米豆吃得少,红中只吃了红薯叶和豆腐,连鸭汤她都嫌油腻。远照胃口之好,胜过所有儿女。

饭后撤了台,切完面包又切老婆饼,外卖的水果也到了,算是既有饭后甜点,亦有餐后水果。海宝有几套不锈钢刀叉,从未拿出来过,这时都使上了。

(照片上的舍利子)海宝现在喜欢看书,《金刚经》《易经》。他手上戴了串木佛珠,颈上挂只玉佛。他想报一个《易经》的班,十日三千元,太贵,就算了。他的保安队长工资加上加班费,每月两千,留两百元散使,其余交玉葵。他又有了梦想,与早先年轻时的梦想大异,是想着,有朝一日开得只铺面给人望风水。现在,一幢屋一间房的风水他亦讲得出几句。跃豆的二手房,他一望便知那门口的朝向不好,而他也有破解的办法。

开风水铺竟也成了母亲大人的梦想。

远照年轻时种入的是唯物主义的植物,破除迷信,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主义世界观,唯心主义就系反动思想。现在时运翻转,她重新相信天命,信命使她内心平静。逢年节她就上楼顶装香,在楼顶的角落放只小香炉,瓷的,绿釉,里面有半缸香灰,烧残的香脚总见插着。

碰到信佛的人,她就讲:“我初一十五也装香的,我母亲先前是初一十五吃斋的。”她语气昂然,仿佛母亲信佛吃斋不但给她气势,定然也会带来好运。

荔枝公园路边有排看风水取名字的店铺,远照每每路过,对之神往。

她认为,再过两三年,讲不定海宝就能给人睇风水了。海宝长相体面,又读了大学,当保安自是不应该。

谁讲海宝没本事她总是不乐,马上要怼回去:“海宝现在时运不济,总有一日他会转运的。”

她今时更有了谂头,因阿墩聪明,天上地下样样识到齐,日后发达讲冇定的。故她的世界安稳着。故谁都不能说海宝好吃贪睡,不能说他吃水果不节制,太烂吃。跃豆若说一句,她就会有一连串辩护的话。要从往时给人医病接生,受人送的水果多得吃不完讲起:“他不吃不就烂齐了!”她把他护在了手心里。

一个是吃惯势了,一个是宠惯势了。

若米豆如此可就招来怨。

前两日母亲大人就说,枇杷那么贵她都不舍得多买,米豆来了就只管自己吃,妈妈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妈妈,大姐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大姐。跃豆只默然。

海宝告诉跃豆,他皈依了一个上师。上师二十几岁,四岁学佛,五明佛学院出来,年年在各处行脚,在圭宁有几十弟子呢。跃豆问:“要交钱冇啰?”“无使的。”她就放了心,起码不是骗钱的。

海宝学识了几种咒语,度母咒、皈依咒,还有莲华生大师心咒。

他举着手机让跃豆看,那图片有只肥肥的手,捏住一粒灰白色的圆珠子。海宝说,阿姐你望睇,这就系舍利子。

“是你拍的吗?”“不是的,是上师发来的。”又问他:“系哪位高僧的舍利子呢?”

海宝懵然答道:“冇知。”

(三个女同志,水底的大树)夜里天空透彻,北斗七星举目可见。她在楼顶吹风,看一会儿天,又望望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楼顶的风阵阵鼓**,沁凉舒爽。

她的名字,跃豆,她多次想改掉,终于没改。

那年头,无数婴儿名字里有这个跃字。小学同班就有三个跃,不过跃配上豆倒不多。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三个女同志,梁远照、罗瑞、晏本初,一同背着新生婴儿下乡。远照背着跃豆,罗瑞背着泽红,晏本初背着汪异邕。那一年,三个女同志都生了女儿,她们一人背一个就下乡了。她和泽红也真有缘分,在母腹中就是隔篱邻舍,到了初中又同住泥砖平房的两头,几十年没有断掉联系,搬了家还能找得着。三个女同志用背带背着婴儿,先去民安六感抗旱,后来又去大炼钢铁。远照说,只好给你断奶了。随行的全是男同志,奶胀得受不了,只好到树根躲着挤奶。去六感那次,当日去当日就回。一望全都系石头,带队的复员军人讲,这些石头怎能炼钢铁,撤吧,就回了。刚刚反完右,只有复员军人敢讲这个话。远照讲,生她之后五十六日就去上班,上班第一日去大容山采草药,山高路远当日来回,天黑才赶到屋,满月不久的跃豆在**哭得气息奄奄,全身泡在屎尿中。

婴儿时她总是望见紫红的天空和灰黑的云,紫红的颜色遮住了父亲的脸……她出生的那一年大炼钢铁,全国山河南北东西中,平原山峦处处小高炉,凸凸而起的土堆烟囱,黑烟喷了又喷,漫漫红光仿佛天降异象,整幅天空都在红黄光中,人面也是红黄红黄的,黑烟升上天连成一片,像今生前世的乌鸦铺展在天上。旧医院宿舍,昔时的铜阳书院门口空地,那大木棉树和大乌桕树、河边最大的尤加利树、西门口街巷里的大人面果树,街上的凤凰树、古荔枝树、大芒果树、大榕树,它们变成了劈柴,变成了烟。

她想起幼时外婆指给她看天上的银河,此时她望天,天空灰蓝,称得上银河的光带似乎没有,只见一些状如薄云的雾气,移移散散……

外婆坐在银河边,手里拿把大葵扇,仍穿着那件黑色斜襟衫,脑后仍是那只银簪。外婆说:“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仿若望见外婆的银簪在天空飞驰,一闪一闪的,像独行的星,或是某种隐秘遥远的眨令。

夜更沉了,巷中有人遽然唱道:“太、阳、出、来、了——哟嚯伊哎哟……”兀然一句,如金蛇昂头,忽又消失。

在半明半暗中她感到自己身体漂浮,四周围全是水,她仿佛站在了水底,水底有只巨大的蚌,还有樖透明的大树,她极力仰头,想望清到底是何种树,却始终看不分明。她沿着透明的树干攀爬,手脚并用。终于,她攀到了水面上。

而火车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