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六 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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豉油:酱油膏。屙尿:解小便。幅纸:草纸,鲜黄色,厚而大匹。砾:一砾菜地。明朝早:明天早。肃灯:熄灯。听闻讲:听说。揾见:找到。

——《李跃豆词典》

(朝早天阴)朝早天是阴的,像要落水。远照说,春头天,总系有点湿湿的,讲无定晏昼就出日头了。又停了一时,眼看就十点了,云头仍是厚,牛毛雨,像是会落更大的雨。远照望了望天,讲,这雨未必落得成。于是两人出门。一人带把夷遮。

三轮车禁了几日终于又在街上走动,就喊了一辆直头去旧医院。

开三轮的妇娘讲:“开了十几年车,冇闻讲过旧医院。”旧医院今时成了市博物馆,前几日跃豆来过一次,天黑,望不清外底。这次再来,却碰到周日,不开门,于是母女俩就探望了已不存在的旧产科、枇杷树、旧药房的窗口、晒药地坪的推笼门。

她们探望了太平间,居然还在,且住了人。

房屋暗旧欹侧,晾的也是穷人的衣衫。想入屋睇下,一只狗猛吠。残败的墙,墙边种了菜,门口墙快倒了,一辘树干支住。医院的太平间如同门诊留医部食堂,往时是每日路过,围墙内的木瓜树永远伸着瘦长的树干,树干颈上永远有一圈木瓜。

太平间我是怕的,它阴森恐怖,跟鬼连在一起,却又比鬼更具现实性。

活生生的人死了,变成尸体,永远不会活转来,死去的人躺在太平间,面色发青一动不动。然后埋入地底肉身腐烂露出骨,骨头由亲人捡收入坛二次埋葬,灵魂则变成鬼在世上飘飘来去。

进出太平间的人是赖二。一只长把锄头,单肩掮着只畚箕,畚箕里装死婴,使幅纸裹着,他掮畚箕像趁墟,脚步悠柔神情闲散,他从太平间闲散地上了田螺岭,岭上的泥腥气和尤加利树的桉叶气味混合的味道他至欢喜,大口吸气喉咙凉爽。兴致好时,他会掰一根树枝插在坟头上。他没有女人,某个经手埋掉的女婴他会否痛惜呢?我愿意他凡心一动多压几块大石头,免得野狗刨她吃掉。

母女二人探了只剩地基的泥砖平房,旧黄色的陈年土砖在野草中,露一截隐一截。当年几家人住这排平房,自己家、泽红家、彭老师家、老郑陈真金家、决家(闻讲决家有两大箱小说放在床底下,谁都不借)。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到插队、上大学,住了有八九年。土平房、旧车站的青砖房、操场,此时一片瓦砾地,半人高的蒿草。

……雨落在操场上一片迷蒙,老鼠脚迹和车前草都挺起了身,水沟里有了水,男孩哭猪(哭猪,男孩的名字)捧着一只木屐出来了。妇产科退休的刘同志握把油纸伞出了门,她慢慢挪下脚,再挪一下脚,下了门前的两级台阶,沿有屋檐的走廊和水沟行到尽头。她撑开伞,行入枇杷树和苦楝树的空地,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之声。她穿了双雨鞋,鞋不跟脚,行得真是吃力。

刘同志使我想起菜根菜头,茄子的柄,白菜头,卷心菜菜头,苋菜梗,空心菜梗,都是食堂不要的。她放入布袋带回,放在砧板上。她每日去食堂义务帮忙,拣剩的菜头菜根带回家当菜吃。白菜头的老皮削掉,菜心切成片,放上油盐炒。在我们三四家共用的厨房,我每日看她摆弄。苋菜梗撕掉皮,掰成一截截,使盐拌一下再炒。空心菜茎则是斜刀切,炒时放上酱油、糖、醋、大蒜、辣椒,酸甜香辣味道浓郁。

连茄子柄,她都吃。

她从食堂带回茄子掰剩的头头尾尾,整条柄切成小块和茄子头一起烧,也放酱油调料,也费柴火也吃不少油,看着却是硬施施的,让人难受。她的道理有一套,说茄子柄的紫色有特殊营养,不好吃也要吃一点。她懂营养学,认为政府应该奖励种大豆,广泛宣传,让大家都吃豆制品。但我少见她吃豆腐。她又以西瓜皮做菜,削掉那层青的硬皮,切成片,也用酱油、糖、醋、大蒜、辣椒炒。我们家亦如此,众人皆食。但众人炒菜的西瓜皮是自己吃掉的,刘同志做菜的西瓜皮是我们给她的。她也吃柚子皮。柚子皮是好东西,街上专门有柚子皮卖。

虽刘同志老而驼背,却比我父母更有文化,她会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宝小时在厨房跌倒,母亲大人哄他说是地不好,打地,并作势帮海宝打了打地面。

“教育孩子抱怨客观不好。”刘同志马上说。

她的追悼会在旧产科开,我和泽红泽鲜都去了。桌子上靠墙放着她的黑白半身遗像,那时她并不驼背,神情凝庄。

对面马路的大果园生出密密麻麻的房屋,不再是一个大果园,水塘还在,比印象中要大,一圈果树也在,荔枝、番石榴、杨桃、大叶竹,旧地坪也在,祠堂是旧的,贴了红纸。有人出来,你问,阿个罗明艳,还住在啯哋冇呢?

罗明艳的传说振聋发聩。

她风生水起腾云驾雾,拥有一家大规模的陶瓷厂,一幢有电梯的五层楼,一只带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一部车,一个丈夫和一位情人。她们说,罗明艳一点都不老,也不肥,打扮至时髦,小她十岁的人也比不过她。她穿着红色的套裙,还有高统皮靴,她的耳饰和项链都系钻石的。

那座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摆满了根雕和奇石,她丈夫做根雕,罗明艳养他,烧大把钱,买奇形异状的树根石头。但她又找了只情人,和丈夫却是公开透明的,不吵架,亦不离婚。她两头住,跟情人怀了孕仍旧不离婚,生下私生子,婆婆帮带。

那时她日日担水,每日一身蓝。公路边的厕所旁她下坡,过了杨桃树,又过了荔枝树,再过人面果树,最后过一只地坪。她家阁楼有只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一箱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书名让人心惊肉跳,全都是著名禁书,男女之情在一个禁欲的时代,危险而**。她坐在教室的后尾一排,不听课,总勾头睇课外书。她的书每每包着同样的牛皮纸,她母亲上班的纸厂专出这种纸。

我竟不知道她家甚至有《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我大二暑假时去她家见到,吃惊至极。她家谁是文学爱好者呢?

我穿过杨桃树荔枝树和人面果树的林子去找罗明艳,想找她借书。那些厚厚的小说,藏着青春和战火,远处的人生和梦想,**、沮丧和义无反顾,是一条暗中的河流,好比我们的勾漏洞中的地下河,勾勾漏漏的爽逗。学校图书室实在是乏味的。我想读到好的小说,它们却像一些秘籍,流散各处去向不明,在歆哋可以揾见它们呢?这只手里闪一下,那只手里闪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不知道它们又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书竟也是长着脚的,在暗中奔来跑去。我看到自己跟随一本《青春之歌》,它从罗明艳阁楼的木箱里腾空而起,我也腾空而起,它越过杨桃树荔枝树人面果树飞着,我便也飞。事实上,我从罗明艳手里借到的书极少,木箱平时上住锁,要偷她母亲藏的钥匙。事实上,《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我都是借别人的,事实上,我穿过大果园的老果树去找罗明艳,几乎没有直接去过她家阁楼。

她家门槛比一般门槛高几倍,青石门礅,竖一块厚板,板中间有些凹陷。堂屋墙上粘了张毛主席像,桌上有盏煤油灯和一把算盘。她说哎呀你来了等我一下。那时都是说来就来,大门永远敞着的。

我跟她到地坪,地上晒着劈柴和树根,也有柴草。

有次望见一头猪摊在地坪,它四脚向天,充了气似的胀膨鼓鼓,像只赤身**人仰面,又比人大数倍,夸张怪诞,恐怖且滑稽。是罗明艳的邻居正杀猪。我从此知道杀猪是要吹气的,叫吹猪,打猪脚开只细口,插根竹管,要吹得猪全身胀鼓才好刮毛。罗明艳讲她家也养了一只猪,要到过年才能劏。贴墙根还有只高大水缸,是腌咸菜的,远远就闻到咸菜气从稻草底升上,腌的是梅菜。她家还有猪栏和菜园,菜园种有萝卜大蒜和葱姜。但她不带我看。

她带我下塘。水塘离她家十步远,有半只操场大,塘边有几樖老荔枝树。这口塘不是她家的,荔枝树是。水很浅,不到膝头,也浊,颜色浑黄,有点龌。她说石螺粥极好吃的,炒石螺也好吃。我没吃过石螺,也没见过,但我热爱田螺。罗明艳说石螺跟田螺差不多,石螺就是田螺,只不过比田螺瘦长些,田螺生在田里,石螺生在塘里。我马上就把借书的事忘掉了。

……一只大木盆越过水塘浮出来,那盆底全是田螺,青褐色的壳,在水里似动非动的,每只田螺不论大小,总是相同的螺旋曲线,从一粒点盘旋着伸向大口,口上生了只盖。我蹲在木盆边,它们看不见我,以为没人,就都打开了自己的盖子,伸出壳里的软体,像鼻涕虫那样,顶上两条小小触角。我用指尖去碰,一碰它就缩,别的田螺也感到了动静,第一时间纷纷关紧己盖,再怎样都抠不开,越抠它缩得越紧。木盆里还有一把菜刀,是我外婆放的,她说田螺喜欢吃铁锈。我就频频拿菜刀看,铁锈依然如故。田螺要在盆里浸上三日,泥腥才能淡些,浸上五六日更好……外婆坐在矮凳上,拿火钳夹田螺尾,这个动作相当于杀鱼,杀田螺是杀它的尾巴。尾巴壳里不是别的,全是泥,它的心胆在何处呢?外婆说田螺没有心也没有胆的,它也不怕痛,那尾壳被火钳夹碎了,流出了泥汤。怀孕的田螺肚里有小小的田螺,细如芝麻大如绿豆,这样小,却也有壳。然后所有的田螺连壳倒入大镬,加水放姜,还要紫苏和薄荷……紫苏和薄荷,这两样香草是专陪田螺的,算是田螺的死党。它们种在瓦盆,在天井的角落。我奉命去摘取,又眼望着放入铁镬,一个是浓紫,一个是碧绿,与田螺们混在一起闯世界,是那样轰轰烈烈不计生死……螺香升起来,从铁镬里直升到厨房屋顶的亮瓦处……

我一边闻着往时炒田螺的味道一边弯腰摸水里的石螺。

石螺和田螺果然是不同的。石螺瘦长,田螺肥短,石螺的壳色深,近于黑,为螺青,田螺的颜色是青褐,像荩草晒干之后编成的箱箧色。石螺壳厚,田螺壳薄。

罗明艳的竹篮很快就有了半篮石螺,她说肯定够两碗石螺肉了,一碗用来煮粥,一碗炒来做菜。我又即刻脑补一碗热气腾腾的石螺粥……石螺粥使我想起河蚬粥,河蚬,指甲盖那么细,蚬壳闭得连刀片都撬不开,得冲一锅滚水,一阵水雾散开,就见蚬壳只只支棱,一小粒肉在中间。浅米色的河蚬肉,黄豆那么大小,先在铁镬里放上葱姜盐炒一下入味,再放入白粥一滚,鱼是腥的,河蚬却不腥,味道也是少见的鲜美。

我跟罗明艳回家,她家的厨房与猪栏挨着,听闻猪呼哧呼哧喘,我跑去望,见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猪,背上有几团黑斑,是漂亮的花猪,它站在木栏前,出力地向我喷鼻息。我又跟罗明艳到屋后的菜园,采了紫苏和薄荷。石螺也在沸水里滚过,用针挑螺肉,已有满满一碗。她说,粥就要好了。但我听到了她母亲的动静,飞快地与罗明艳招呼一声,像做贼一样溜走了。罗明艳追出来喊,哎哎哎,石螺粥都好了。——我也仿佛闻到了葱花生姜的味道,当然,再馋也不能赖着。

我至今也没吃过石螺粥,连石螺,恐怕都已无迹可寻。

……到处都静,没有人。远照摘了张叶子给跃豆,是藤上生的,长长的心形,中间一小片暗斑。往时洗过她的烂脚的草药,她只记得五色花。

面目全非的公园路,旧的建筑都不见了,文艺队排练的旧天主教堂,拆了变作三只发廊;公园那幢黄墙黑瓦房屋,本来做过县图书馆,更早时是国民党旧党部,此时是啤酒美食广场。所谓广场,也是向大城市学样的。

东门口,卖豉油的杂货店,那些幅纸豉油火水糖果饼干一概杂货,那个矮矮的老头,他日日在年年在,三四十年他日日永在,豉油是用桐油叶子盛的,他竹片一刮,桐油树叶的长柄穿过叶子提着叶柄回家马上炒猪肉,火水是他用带柄的竹唛量的,一种圆锥形的宝塔糖,也是他从玻璃筒里夹出放到纸里包好的,他竟然不在了;米粉店,小学二年级饿晕在书桌上,庞老师给你一角钱二两米票去吃米粉,救命的米粉店就是它,四分钱一两八分钱二两正好一碗,热腾腾的白气与葱花柔软的卷粉、奢侈的云吞和卷了咸菜豆腐干的咸卷……杂货店和米粉店以及卖猪血的猪红店,这地皮是左右逢源的,此时它们统统转了身,成了新而寡淡二手三手四五六七手的体育用品店甜蜜新娘婚纱摄影爱婴天地。东门口那一大块空地上的电影,那些《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那些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它们全都被掩埋了。

东门大酒店掩埋了一切,它眉头一排细灯笼,门边一排摩托车。

近乎丑。

桥头一堆人向河里张望,有个妇娘投河,众人围观打捞,没捞上来。

摩托车,摩托车,摩托车,废气,噪声,无法走路。那些旧年的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自然是要被掩埋的。

想要翻遍时间的皱褶拣出来亦是可笑。

沙街整条街消遁在时间中,有一半铲平另做他用,另一半并到龙桥街,地名无存,沙街沉入河底。丧失的美。沉入河底的街。

时代到这一步,人人也只能咽下去。或者就认它,是勃勃生机正到丑的阶段。

(长途跋涉的婆婄)巷口晃晃****行入一个老婆婄,衰朽、萎缩、塌陷,像只鸵鸟。她定睛一望,竟然是远素姨婆!

有关姨婆,其实是姨母,远素是母亲的堂姐,为咩嘢叫姨婆呢?母亲说:“反正外婆就是这么教的,叫大姨婆。”百岁的姨婆未拄拐棍就行过了长长街巷。她皮包骨头,一身晦暗,令跃豆想起埃及的木乃伊。姨婆找不到远照家,正东张西望。跃豆赶紧冲落楼,在大门口迎到姨婆大人。她忍不住数落道:“做咩不事先打电话呢?也不喊人陪。三轮车要一直开到门口的。”

长途跋涉之后(对一个百岁婆婄而言,过三条街就是长途跋涉,何况是街巷头就下了车),姨婆大人毫不喘气,居然一一应道:“无使啦无使啦,系坐三轮车来嘅,到了巷口无记得系第几间,我就落来慢慢揾。”

忽然明白,远素姨婆是来回访的。昨日去探她还给了封包,故要回访。

她手里拎了只塑料袋,里头装了一袋羊奶粉。是她的回礼。远照听到动静也速速落楼,一边喊道:“千万无使渠上楼千万无使渠上楼。”姨婆就被安顿在一楼木沙发坐落。

姨婆笑吟吟的,一把捉住跃豆手臂。

一种老迈的冰凉腻感,连同她口腔、身上散发的混搭的老人气味一下罩来,跃豆受到惊吓,又感到恶心,她当然永远记得姨婆对母亲大人的恩情,是她帮交了五块钱学费,远照人生从此别开生面。但她身上的气味还是让她想呕。

母亲替跃豆握住了姨婆的手。

她面无难色,似乎闻不到老人发出的腐烂气味。

老人两手捉着跃豆的手臂又开始摇起来,她边摇边唱道:“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原来她终于想起这《抗敌歌》后面那几句,要唱给跃豆听。“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她反复唱这几句,唱了就笑,笑了又唱。

“跃豆跃豆,明年我一百零一岁生日,你一定要返来哈。”姨婆讲。

远照热烈地握住远素的手热烈应道:“回的回的,三姐(按大排行远素行三)明年你一百零一岁,她专门打北京飞返回。”

“我不一定啊。”跃豆嘀咕。远照扭头低声道:“你先应住她,等她欢喜开心就好啦,到时径再讲。”远素姨婆上只月刚刚过完她的百岁生日,在一家酒店摆了两桌,县医院送来了一只大蛋糕,她吃了鱼还吃了肉饼,吃得不少。跃豆听了,觉得实在是高山仰止的。哪怕她没能力吃鱼,一个五十岁的人看一百岁,亦同样是高山仰止。

她幼时常见姨婆来,坐在灶间,同母亲大人嘀嘀咕咕。她们总要谈论世界革命,谈完苏联,又谈缅甸越南,她们也总是有些神秘,时常提到天新和国境以及缅甸解放军。

真相如何跃豆也并不晓得,她从不觉得自己可以追寻到真相。真相是没有的。她写下的,也只是对真相的猜测。

(捞不出来的真相)姨婆刚走家里又来了客人,是母亲特意找来的,称廖主任。廖惟因,退休的妇联主任,旧时与李稻基一起搞土改。“廖主任同你生父工作过的,喊她来屋企坐坐,知道好多事,你就问她。”母亲说。

她就真的来了。

我在五楼,闻母亲大人在二楼屋厅喊:“跃豆——廖主任来了。”我下楼,望见一个端庄精干瘦小的老妇人很有派头地坐在屋厅沙发上。

廖惟因说,你就系李稻基的女儿啊!没想到这么朴素。

她说以为我会穿一件旗袍……旗袍在她那一代象征着典雅、文明、时尚……但旗袍这个字眼总使我想到礼仪小姐、茶道小姐,或舞台上的旧时代人物、电影里的风情女人。现在谁会穿旗袍呢。

廖惟因是时代先锋,1949年圭宁中学高一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她远远望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国民党的十台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她去军政委员会要求参加工作……“我一去渠哋就收了,有饭吃,每日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萝卜酸菜。(做咩工作呢?)就系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喻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就系唱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下乡了,每人发一枚襟章,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啊,解放海南岛要过大军,要征稻草喂马……我同李稻基参加了一个工作队……52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县里评功,李稻基立了大功……他发动群众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好大工夫……每人发了一只纪念章,奖了一只笔记本,纪念章上系一个农民手捧土地证……我们两三个人好兴奋,在冬天大街行行行,一直行,一点都不冷,浑身热腾腾,李稻基第一次同我讲到了他的婚姻,讲他在安陆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准备离婚……”

想起来,母亲怀上我未几,我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

次日我到泽红家,才听她母亲讲,当时在县礼堂开批判大会,县直机关所有人都要到会,我在母腹就参加了批判父亲的大会。

我也向廖惟因打听生父被打成右派的事,但她说她不太清楚,她在妇联,我父亲在食品公司。不过从俞家舍搬出后,廖主任担心他想不开出事,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她说:“我劝他想想自己的女儿才刚刚生出来。后来他想开了,说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儿……”

从俞家舍搬出,我倒是听母亲说过,说她怀上我的时候是在二楼一间向阳的大屋子,生下我就搬到一楼一间背阴的小屋子。但她没说原因。那是1957年。

只有这些。

(粤语研究成果)故乡向来不能成为她的避难所,每当她感到心灵破碎需要修补,第一反应总是远走他乡。虽然在他乡她通常也自闭。近年来她逐渐愿意听人聊天,这样好一些。回到家乡文友找吃饭她总是欣然赴约,她爱听他们聊天,粤语称之为倾偈。

应该承认文学是那样一个乌托邦,写作的朋友同在一个文学共同体内。他们认她,她也就此获得抚慰。

文友讲市里宣传部长要见一下,吃个饭。按跃豆心意,部长与她无涉,又不懂文学,至好不见,不过也明白,于当地文友,与部长同桌系件要紧事,展示业绩申请资助,种种,还有许多旮旯事,见了领导都是好机会。

远照也积极,“去喂去喂”,她一串声鼓动。又讲,这个宣传部长系女的,时常出电视的。于是也沐浴更衣洗头发,一并前往。

到了一只中式格局酒店,圆门、两边木隔窗、黑底金字匾额。酒店厅堂,一派红色,宜婚庆喜事。只见大红灯笼五只一串,串串从顶棚吊落,椅子一律红色椅套。包厢的名字叫振兴厅。跃豆就讲:“这个真不如叫水浸社、火烧桥、东门口、豆腐社、沙街,本地街名最好。”文友说:“我们的话没人听的,电视讲的就听。”

每次文友聚会,前辈田老师总要宣布他的研究成果。

主题是:圭宁话系唐朝时正正长安话。次次他都要举李白诗为例,李太白讲“青天明月来几时”“举头望明月”,圭宁人也一样讲“几时”,讲“望”,望住前头、无好四周望、望乜嘢。都是讲望,不讲看的。李太白讲,“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只樽字,圭宁都系讲,买一樽豉油返屋企、饮番樽啤酒先,普通话都是说瓶不说樽的。

上一次聚会,他补了杜诗作例。杜甫讲呢,“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隔篱”,圭宁一直都使的,“住在你隔篱”“隔篱邻舍”“搬过隔篱屋”。标准普通话的“隔壁”“邻居”,我们口语从来没有的。苏轼,也每次要讲到。因苏学士来过此地,就在沙街上岸,停了一夜,故本地文人时时刻刻总要来几句苏东坡。苏东坡讲呢,“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食”字和“肥”字,亦系圭宁话的,“食嘢”“好好食”“肥仔”“肥佬”“肥腾腾”。普通话讲胖,我们圭宁从来不讲胖字的。一路讲到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几多”,“几多钱”“几多只”不讲多少的。

那次他兴致高,一直远溯至《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那个行字,我们日日都讲的。“行路”“行街”“行出去”,“走”字呢,我们也使,不过不是指走路,而是跑。

尽了兴,他还要总结说:阿个普通话,五百年前,北方蒙满胡语杂交变种流传,无论词汇句式,比起广东话来单薄粗疏多了。有次他多饮了两啖,讲,蒙古灭南宋建元朝,所谓“崖山之后,再无中国”,田老师说得动容,见得眼里有水光。举座静穆。

田老师身体好好的,人人以为他会有寿,不料年初一场感冒人就没了。

一介书生,他的粤语重要论没几个人认。都讲本地话难听,土得不能再土,小孩子在家同父母也讲标准语,公共场合,酒店商场一概讲北方普通话。除了大排档,除了在地上摆菜担的,少闻本地音了。

六七十、七八十的老婆婄,见面搭话,讲完几句,就说,Bye-bye了喔。而往时,告别时讲:明朝早见哈。跃豆同母亲大人打电话,讲完了,远照也是来上一句:“Bye-bye了喔。”是英语加土话尾语。

(故事,颠佬)一大桌人,有研究本地民居的文友、做电商的文友(所谓圭宁的马云)、能饮七斤酒的文友。桌上有龙眼枇杷等水果,以及咸卷、上里米助、芥菜包、本地生榨粉。一个写散文的女作者,开了旅游公司,虽是分部,大到出境游亦都能办的。就讲旅游的事,现在呢政府行为系这样:去百色、柳州旅游,一个人自付一百九十九元,**两日,吃是吃自己的了,住呢,政府补贴酒店,准三星喔,住一夜。若系自己去,连车费都不够。他们阵时来圭宁拉客人。大家就讲,我们荔枝这么多,也可以搞的。文友甲说,本地荔枝只有30%优化,那年去南京读作家班,望见荔枝三十块钱一斤大受惊吓,想到自己老家的荔枝,一角钱一斤都没人要。

“现在写诗的都是怎样的人呢?”跃豆问。

文友纷纷道:“做乜嘢都有,放高利贷的都有。”

“高利贷”这个词把她着实吓了一吓。讲:“高利贷,真系吓死人的。”文友平和应道:“就系搞小额贷款啰,俗称高利贷。他今日没来,人家是一边放高利贷一边写诗。”

大家郑重道:“系啊系啊,他既真诚地放高利贷,又真诚写诗。”听起来,高利贷和写诗竟是两不相碍的。

宣传部长还没来,讲要迟一点,这阵时正在河边指挥。

她就提起刚才路边碰到那只颠佬,说,这个爽逗的,不如接住讲。于是就讲颠佬,她用手机录音。

故事就开始了,关于“颠佬”——

眼下争创全国卫生城市(圭宁向来上进,已成功争到国家级园林城市),至怕有颠佬屙屎屙尿随地大小便。上级一来检查就怕唿声间出只颠佬。有日我在圭江桥头值班,啯片系文联责任区,前一日有人在码头屙尿,马上检查组就来了,使了十几桶水冲冇净,后尾洒了一瓶花露水才盖住尿气。每夜十二点都有只颠佬屙屎,就在沙街码头,阿日有专人盯住,不准他落去。宣传部啯帮人、文联啯帮人守紧啯只码头,政协阿帮人守另外一只路口。夜夜十二点,阿只颠佬准时去阿哋埋地雷(大便),结果就阿晚夜他没来埋地雷,白白守了大半夜。(文友甲)

人人都有责任区的,昨日我还碰到只颠佬,一条棍担两只蛇皮袋,一摇一摆,就上桥行,屌兮兮地对准我。我以为系路人,就问,你要做咩嘢?他笑笑,讲我就系睇睇,睇睇。我怀疑他不正常。一句话没问完,他手一抛,蛇皮袋就抛入江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望见江面漂了垃圾。我就赶紧打电话给水利局的局长,喊他快点派水面打捞船出江面打捞垃圾。后尾来了两只拿麻绳和铁钩的人,水运公司的,一个拿着钩子落到水面,一个牵绳在桥上。这只颠佬可能恶作剧,看你们扫垃圾搞卫生城市我来给你捣一下乱,给你搞点垃圾。后来他笑嘻嘻跑掉了。

一般讲呢,县里有上级来检查,就拉本地颠佬去隔篱县放几日,大家都理解的,他们县有人来检查,无系照样拉颠佬来我们县。公安政法就开会研究啰,我们大概让他们拉几多人啊,同隔篱县蛮熟的,讲,那就拉几多几多只,买几个人头,他们要给银纸的,就让邻县拉几个颠佬过来。每只县都有风头啦,系冇(对吧)。有时径突然间涌现好多颠佬,其实呢,就系阿边拉过来的,这么远,真的就拉来了。拉来是很麻烦的,要给吃的啊,没有,给个方便面给个水让他们下来了,他们就一路行,行到城区,还有**的一丝不挂。(文友乙)

一望见颠佬突然多起来,肯定就系外地拉过来的,突然满街都是,一下子十几个。我们不能把人家弄丢了,我们也要拉到人家那边。我们要好好对待颠佬,要给他们一瓶水,要善待,还要给衣服他先,要同他们讲(也不全是颠佬啦,大多是流浪汉),就讲,这一阵你们离开先,过几日再慢慢行返回,我们这阵时要有活动。至头疼了这只事情,要花银钱才送得他们过去,还要畀饭渠吃,银纸打哪里出啊……(文友丙)

现在都不拉颠佬去别处了,我们改造颠佬,给他们吃,给他们做,引导他们,给衣服他们穿,免得太不体面。阿阵时搞南珠杯,考验各个县的管理能力,颠佬影响市容。阿边亦几多的,到处都有颠佬,碰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大家都没办法。(文友甲)

(故事,蓝氏女)六点半了,部长还未到,传来话,那边还没完,可能要到七点,大家先吃。大家讲再等等也无妨,反正总系倾偈。

于是故事又开始了,有关一个女性——

这个女的,大家都讲她足够三八。三八,北京讲就是有点二,有点二百五。蓝氏女,体校老师。平日住在体育场宿舍,全楼仅她一人。有次开常委会要冲入去,我就推她,一推,她马上脱大裤,吓得大家赶紧扭头。我在乡政府时径,有只颠佬也常时来,我捶了他一餐,再也冇敢来了。

这个蓝氏女,赖诗人前两年写了篇散文《丑女》,登上市里报纸,她睇见就大吵大闹。拿一张自己十八岁的照片到处俾人睇,照片上呢,她叉腰企在西门口。她见了人就逼人睇,举到人面前,问,你睇睇你睇睇,我哪里丑哪里丑!上面一望不成体统,令赖诗人写检讨,写了两铺她都通冇过,年三十晚,她气鼓鼓冲入赖家,赖诗人正在砧板斩鸡,吓得斩了半只鸡给她。现在安置到廉租房了,按理讲,她的条件冇够住廉租房的。

她至计较就是赖诗人写她系处女,她认为系污辱,逢人就要讲清楚:她不是处女,结婚结了一只月,同她男人睡过了,是睡过了才离婚的。有次她又去政府闹,找了个男干部来处理,系原来体校的,力气几大,一把抱起就出门口。(文友丁)

(故事,赖诗人)讲到赖诗人,大家就望他,讲:赖诗人现在发达了,办了三家幼儿园。他连连摆手,讲,有两家系同人合股的,不过自己阿家亦都有百十只小孩。收几多银纸呢?她问。他老实答道,每学期收两千七百元,饭费在内的,在全市算中下。文友乙说,连白马的幼儿园每期都收三千五百元,最贵的收一万元,有英语班的。她就问座中教育局的文友,答说全圭宁有两三百家幼儿园,城区是两百家左右。吓,这么多,真系吓人的,莫非是家家生三胎。文友说:“如何不是,火烧桥附近就有十家,你去睇睇就知了。”

静场分把钟,各自饮了啖茶,就有人起头,讲起了往时赖诗人参军的故事。

吓,渠体重不够的,九十八斤,差两斤,量体重的护士喊他去吃点嘢。渠就出去吃了两碗米粉,返回一称,九十九斤五两,又去吃了两大海碗粥,再称,称砣还是有点下坠,护士讲,算了,过关了。

有人插话:“冇系的,是在裤裆里吊了一只秤砣,体重就够了。”

又讲他在柳州当武警阵时,同广西老乡私下讲,每次都系表扬湖南兵,我们一次不得表扬,怎办啰?就想出了办法。指导员上厕所,时间基本固定,这两人每日睇准时间去冲厕所,连冲三日,于是得表扬。还有还有呢,赖诗人调到伙房采购,采购猪肉,连长的老婆来了,叫他小赖小赖,他就给连长老婆割一块猪肉。结果指导员老婆望见了,也来伙房,小赖就也给她割一块猪肉,割得要比前头连长老婆的多。

大家笑道:“几正常的,几正常的。”

笑着又有人想起,还有英雄救美的故事呢。大家怂恿道,等他自己讲等他自己讲。赖诗人就讲起来:这趟事还上了报纸呢,1991年1月21日的报纸,头版,有三百几字,叫《红水河的浪花》。我阿日去沙塘,路上碰到五六只后生仔调戏一只十几岁姑娘妹,本来不想管,姑娘妹忽然跪下了,我抓起姑娘妹就上了一辆三轮车,后生仔拿刀一划,大腿划伤了,当时不觉得痛。姑娘妹系林业学校的,我送渠直送到林校,到了才发现裤腿湿了,满腿血,去校医处包扎才返队。结果迟到,着批评。过几日,报纸出来,大概是学校报道组写的,就获得支队嘉奖。腿上的伤痕现在还有,立了三等功的。文友乙讲,三等功很犀利的,我大哥在部队,差点命都丢了才只立二等功。

(故事,文友乙)这时冷菜上了台,两大碟炒花生。众人吃着花生米,文友乙讲起自己的故事:先前的事,都系几爽逗的。我初中毕业呢,就去考供销社,作文考了第一名。同时呢,又考大伦农场试验组,大伦农场系广西农垦局管,不归县里管,叫国营大伦农场,凡国营都系几犀利的。作文分占80%,又考上了。试验组听起来几好听,实际上,每日要担粪水淋地。有日,同伴报知我,农场学校招老师了,可以去报名。我一谂,担粪水太辛苦了,去报名得歇一日,到考试又得歇两日。决定去,找组长请假,组长一听,他也想歇,就讲,干脆大家都去,组长带队。学校招的是语文老师,四十几人考试,我又考了第一名。要高中文凭,冇有,就喊我回去等。等别人面试完才喊我来。我就来来去去找资料,备了又备。结果呢,临上课时换了一篇。好在我灵醒,干脆,我就喊学生自己读课文自己讨论。一节课应付过去,谁知学校很满意,马上准我去上课。后来听闻讲,我那个系启发式教学喔,至先进的。

文友甲亦讲自己的故事,刚开口,宣传部长却到了。

一位女士,红衣红裙翩然而至。女部长说,正在创全国卫生城市,她一连串地说创卫创卫,**充沛双目放光,说,刚刚,就在半小时之前,去现场看了拆迁。她又讲,这一日,先是剪彩,又开会又听汇报又检查工作又到现场看拆迁,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分钟是停闲的。她跟大家干了一杯,又吃了几口菜,再企起身敬大家一杯,然后讲司机在下面等住了,就撤了。

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纷纷讲,领导不在至放松,大家放开吃。

远照跟去看印塘大桥,又跟来餐馆吃饭。部长请饭,她是极有面子的,不但去时沐浴更衣,食时也仪态凝庄。她不插话,只注意听,吃相从容。菜有一大桌,蒸鱼烧鹅白斩鸡,烧猪肉牛肉粒,炸的虾和煎的虾肉,鱿鱼,瓤豆腐、瓤苦瓜。有一款绿茵洋鸭汤,绿茵豆腐,放了绿茵汁做成的豆腐,鲜嫩,外面炸了一层。她每样都搛了一筷子。

(在路上文友讲的两个小故事)第一个故事——当然是真事,平政(与白马相邻的一个镇)修路,乡亲们让一个发了财的富人捐些钱出来,富人说我又不走这些路,不捐。传到乡亲耳里,乡亲传话给他,说那修好的路你就不走。结果此人的母亲病了,要出去治病。他派来直升机,想停在学校的操场,学校不让他停,后来他好容易才找到一块平地落他的直升机……

与李姑娘聊天,于是故事又开始了。她说看见我就想起她高中时最要好的女同学,那同学喜欢《一个人的战争》,很有文学天赋。大学毕业本来在市里,为了丈夫,下到乡镇的单位。本来是要在县医院生孩子的,结果正有个医疗队来做讲座,临时决定在乡镇生孩子。结果大出血,人不行了,她说现在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丈夫想冲进产房看她最后一眼,被婆婆死死抱住不让进,据说不吉利。结果最后一面没见人就没了。孩子保住了,是个女孩,快上大学了。

(体育场)体育场,斜坡矮得不再像坡,阔朗无比的大场地,被时间缩小一半,尤加利树一棵不剩,跑道坑洼凹凸,中间的草地支了七八个大红方伞,戏台还在,矮得不像话,也窄了。几樖棕榈不知何处移种的,以前没有。

……体育场在遥远的黑暗中。

那广大的黑暗中远远发光的戏台犹如神话,像黑暗中放置的一块方形玻璃,它发着光,里面有舞动的人物……那戏台一时变得很小,像张桌子,一时又变得很大,如同整个体育场。有时坐在最远处看它,远到上面的人仅手指大小,脸望不真,说的和唱的,透过高音喇叭嗡嗡响着,上来一拨人又下去了,又上来一拨人。一拨女的穿着红色的斜襟上衣,一拨男的穿着绿军装,或者男男女女一大帮,白衬衣蓝裤子。一只女声从高音喇叭传出,高而尖,“咬住仇,咬住恨,仇恨入心要发芽”,从远处奔到台前,看到她长辫子一甩……体育场的戏台永远没有幕,前面是空的,演出以灯黑为落幕,灯亮为开幕。县文艺队演《槐树庄》就是灯暗代表落幕。但,群众性演出则不麻烦肃灯,排住队行上台,或者,双手握拳于腰间一溜小跑,或一边跳着舞着上台。结束时,就地鸟兽散,左右乱窜,谁也顾不上谁,人人丢盔弃甲。

《毛主席夸咱女民兵》。我们六人成一排,高的高矮的矮,肥的肥瘦的瘦,参参差差企在戏台上。“毛主席夸咱女民兵,夸咱女民兵”,我们胆一壮,开口就唱起来,边唱边跳,我们倒是参照海岛女民兵的样子穿了斜襟衫,腰间的宽皮带也是标准的,专从人武部借来。六个人的声音细得意外,我几乎听不闻,台下的人黑压压,戏台宽如两只教室相加,六个人站在台上犹如六粒盐落入大水缸,戏台又高,台上台下一样空旷,我们对住空气唱,一阵风就吞了那歌声,半点不剩。我们草草表演,心里阵阵发虚,知道已经镇不住台,就越发潦草,八分钟好歹完了,我们却又愣在台上,台侧谁在喊:行礼谢幕啊——那声音有点变形,听起来像是喊救命。但姚红果呼的一下就跑了起来,大家一愣,哄着就都跑了。

体育场一搭起两只帐篷,草地就变成我们想象的大草原。

帐篷是白色的,若没有红十字就更像草原了。红十字等于医院,是临时救护站,医院的人背着药箱候着……帐篷升起的时候,人流也从体育场两边拥入,一浪连一浪的。

最早来的是厂里的工人,本县有地区水泥厂、县水泥厂、氮肥厂、磷肥厂、瓷厂、农机厂、纸厂、酒厂,又有大容山林场和荔枝场;有小学,陵城小学、东方红小学、城南小学;有各种机关,县委机关人武部,农业局林业局粮食局水利局,商业局二轻局工商局,教育局文化局卫生局,供电所百货公司服务公司,确实也是洪流滚滚一浪高似一浪,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就这样汪在了体育场。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凡单位均有一副锣鼓,到这时,似乎连草,连尤加利树叶都学会了敲锣,咚咚锵的声音震得天地都赶大会似的。红旗更是不得了,有一半人撑红旗,那种长方形的,用竹竿串着的红旗。另一半人则人手一把纸红旗,是小的,三角形……无尽红旗的海洋,烈日与红旗与高分贝,黑色头发和红色的光,眼花缭乱,有人中暑了,搀入帐篷,帐篷周围散发着浓厚的十滴水气味。没中暑的人口干舌燥,人人皱住眉头,主席台上讲的是什么,全不入耳,只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响起。

散场曲响起,散场散伙如获大赦。人人心里舒出一口气,红旗不用再举着,可以扛在肩上了,三角纸旗也不必拿在手上,有人扔掉了,有人拿回家当柴烧。《大海航行靠舵手》,此时真是悠扬的,连尤加利树叶也跟着悠扬起来,它扇了一丝风进来,黑压压的体育场松开了,散会的人潮水般往外涌,没有人敲锣鼓了,这时是轻松的,因为可以让人回家了。

有次万人集会是欢送人去五七干校,体育场跑道列列方阵,干部们头戴笠帽,肩挎黄绿色帆布挎包,挎包上红色的“为人民服务”,泽红的爸爸王典运,姚红果的爸爸姚局长,吕觉悟的爸爸吕沉,很多人的爸爸都在队伍里,他们要下放去干校。我们互相打听干校在哪里,却谁也不知道……忽然队伍前头跳起了表忠舞,是县文艺队在跳,她们边唱边跳边行进。我一眼就望见了姚琼,她就在队伍里,也跳着表忠舞。她的衣服掐着腰,胸高腰细,难道连姚琼也要下放了?我心中一惊,也替体育场的舞台一惊,没有了县文艺队,那个辽阔的舞台就要荒凉了吧,《白毛女》谁来演?《北风吹》又谁来唱?但姚琼跳着行进,跑道在她们的脚下越来越短,很快,就到下坡的出口了。下坡的时候她们停下了表演,我跟着她们的队伍,目送着她们消失在卡车里。

欢庆“九大”是在小学,夜晚也挡不住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许多纸做的葵花在晃动,高音喇叭强劲唱道:“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草地上一圈圈人,少数人唱歌跳舞,大多数就呆坐着,锣鼓远远近近响,不时有人流拥入……我是怎么来的已记不起,总之人就在体育场了,没有老师,也无学校组织,身边有同班的十几个人,到了体育场就渐渐散了,只剩了六七个,都说要通宵庆祝。困得顶不住了,一个人回了家,家里是空的,父母邻居都去欢庆了。

是否在体育场听到过枪声?

体育场沉鸡碑向来是刑场。沉鸡碑,河中的一道坝,行刑是正对着沉鸡碑的河滩或山坡,坡上草高树密。时常是公判大会结束,当场执行枪决,很多人挤去看。只记得自己背对现场向下坡出口没命狂奔,跑得上气不落下气不上。我怕听闻枪响。

在沉鸡碑枪决犯人,文友甲记得是中华文武国的事——一个山区农民忽然称帝,讲渠做了只梦,原来自己系帝王身,于是就称帝,在平政镇自家屋里称帝,建行宫又发行纸币,兼之纳了几只妃子,都系高中女生。就捉渠去体育场公审,审完马上拉落沉鸡碑杀头。讲是他家有龙脉,着破掉了,不然还会延续。还有呢,清水口有对奸夫**妇,杀了老公,塞尸入猪笼沉落北流河。那次公审喊学生去看,两个人犯各挂一牌,写上“奸夫**妇”,后背脊还插根斩条,像戏里的人犯。

一行人还去了河边,河边榕树周身缠了细灯泡,是政府的亮化工程。整条桥,桥身桥墩栏杆,都闪了亮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一线线、一簇簇、一片片,映得满河光鳞。几个人站在桥上,河风****。文友兴奋地讲,亮化工程还是几好的,不然两岸黑筢邋一片。沙街取消了,徐霞客“饭于沙街”的沙街,还有苏东坡,贬海南路过是在沙街上岸。

赖诗人说,徐霞客主要系住勾漏洞的,虽仅在沙街吃过一餐饭,但《徐霞客游记》二十几万字,有九千几字系讲圭宁的。

(宵夜)她从前看不惯家人吃宵夜,现在变了,饮食男女,是老天给人的一份喜乐,胃口好是福。年轻时认为做饭吃饭均是浪费时间,总是边吃饭边看书。就是这种生活方式毁坏了她的胃口,乃至毁坏了她的生活。

远照带回饭局剩菜,到家打开一数,竟有十几样,几乎是缩小了一半的桌菜。阿墩见了极是雀跃,凑上去逐个闻了一遍。又煎又炸又蒸又烧的面目模糊的鱼,烧猪肉牛肉粒鸡鸭,炸的虾和煎的虾肉,鱿鱼,瓤豆腐、瓤苦瓜,等等,还有苦瓜炒牛肉、空心菜。

阿墩凑上去,逐个闻了一遍。

新买了微波炉,热菜就不用蒸了,微波炉转一下,叮的一声,每样“叮”一下,一样样热好,又一样样摆上。远照、阿墩、海宝、玉葵,四个人,每人捧一只碗,一桌的菜铺在桌面上。

十点多了,宵夜比正餐更有气氛,热气腾腾地互相搛菜,远照搛的最多,她翻来翻去,好的搛给阿墩,一边招呼海宝玉葵,你们吃啊吃啊。

跃豆在一旁看,热腾腾的气氛打动了她,她坐在靠窗的沙发看两眼电视,又望望饭桌那边。不多时,一桌菜差不多扫光了。

吃过宵夜,玉葵熏蚊子,她点燃蚊香放入一只旧锅,再放到三楼卫生间。她同跃豆讲,阿妈房间的蚊子至多,因为呢,她脏东西多,太龌。

阿妈向来是至讲卫生的,特别是厨房,日日朝早滚水烫碗。跃豆说。

玉葵说,主要是卫生间,所有用过的废水都要存起,一桶又一桶。蚊子哪能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