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五 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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塍:堤。好啲啲:好端端的。薯:笨。一阵时:一会儿。早先:从前。

——《李跃豆词典》

(诊所,韦医师)天地又是雨意。一大早天阴着,雨要落又没真的落,远照带上夷遮去菜市,跃豆空手跟去。路过三角地时,远照讲,哪,哪(读nié),无系韦阿姨坐堂的诊所,睇下先。

母女俩径入屋堂,只见韦医师穿件白大褂坐在厅堂前角。远照招呼道,阿韦早晨喔,跃豆讲来睇下。韦医师说,来喂来喂。

没有病人,药师在药柜边吃狗肉,他使一只电磁炉,瓦钵里的狗肉加了黄皮叶红烧,有皮有瘦,肉香漫了整个厅堂。药师送入嘴一块狗肉,嚼得满腮钟意。出于礼貌他让了让跃豆:“你吃冇啰?靓嘢喔。”跃豆望了一眼,有点像红烧肉。

“什么是前置胎盘呢?”

一时无事,跃豆请教一只专业问题。

韦医师嘴角的皱褶立时动起来,一圈圈宽开。她拖过一张纸,作画示意,就系讲呢,胎盘的位置呢,本来在啯哋,前置就系到了边上了低到了内口。又分轻中重三种。如果胎盘的位置完全封住了内口就非常危险喔,一定要手术啰……症状,就系怀孕六只月就出血,开始好少血的,无痛性的。咩嘢原因呢?就系子宫内膜炎症,子宫内膜太薄了,第二就系孕卵发育太迟了,三呢就系多次刮宫,四系双胎盘,第五系大胎盘畸形胎。

她的图画得细致,仿佛给人讲课。

来了个妇娘,四五十岁,带了检查报告单,做的是电子**镜,有息肉,宫颈肥大。她诉道:“广东阿边睇病就系贵的,药钱都要一千九。”她本在广东打工,这次专门回来医病。

韦医师说,几百块钱还是要的。又说,其实宫颈肥大无使医的。系炎症,又无系癌症。

几大年纪绝经呢?

四十七岁绝经,女儿都二十二岁了。

“检查下先,几时带你去二门诊。”两人就往里屋检查。出来讲,系轻度的,息肉小,激光就做得,炎症息肉一起医,手术后消炎止血就OK了。可以做粒轻工,重工不做。韦医生拿出处方签开药,处方签是统一的,顶头一列红字:“市卫生协会统一处方签”。

又来了个少妇,三十岁样子。她撒娇式的诉说睡不着,月经也不正常,时常迟个十几二十日,量又少。

韦医师就问她,验验血睇下?没问题的,验只激素六项怎样?

少妇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不上班,在家待着无聊睡不着。

哪年剖腹产的?1999年啊,就系韦医师您亲手做的呀。韦医师说,吃中药呢就慢,不然就吃西药,开两片安眠药畀你睡两日先。少妇说,开多几粒无得咩?韦医师断然说,不得的。又讲,你没病的,就系有点神经衰弱,饮点五味子糖浆慢慢就好了。少妇得了安慰,满意走了。

来了第三个妇娘,三十五六岁,生过两胎,肚痛。做过B超了,有盆腔炎,有积液。韦医师给她量血压。跃豆惦记着第一个患者,在旁边多嘴问道,激光治疗宫颈炎宫颈息肉如何治呢?韦医师说,如何治?用利普刀,睇程度,轻的四百元,中等程度六百元,在二门诊做,帮她联系好的。

诊所墙上挂了许多锦旗,另一面墙是中药柜,列列小抽屉,铜扣亮闪闪。药师在抽屉墙靠一阵,又在玻璃柜台靠一阵。他的狗肉还没吃完。

跃豆从左到右望那玻璃橱柜,内有大大小小的药盒,长的扁的宽的,西药和中成药的药丸。妇科诊所有无数秘密,怀孕流产堕胎卵巢囊肿附件炎盆腔炎宫颈炎兼之不孕症……

妇科医生总是像个捉鬼的,要把藏在女人身体里的小鬼一一捉出来。

许多暗黑故事藏在那些小抽屉里。

一刹那她想起自己的暗黑史。一个漫长的孤独人生永远都会有黑暗的隐私。她没有密友,她的黑暗历史从未与人分享(到底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她不愿被人同情,某个人贴身知道她的全部,她总是怕。即使吕觉悟,幼年至今的朋友,也不愿与她说。不管是谁,但凡说了,总不会得到满足,反会懊悔。那些深藏的簕,她的身体适应了它们,有的变成了血液和骨骼中的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伤口有多深。她从不自我怜悯,也极少舔舐自己。

她用手机拍那面墙的细抽屉,屉面用毛笔写着药名,当归、白术、太子参,月亮草、车前子、七叶一枝花……三七、田七、灵芝草、鸡屎藤、满天星、白牛胆、败酱草、板蓝根、穿心莲……这些药名她似曾相识。药用植物,那些叶、茎、藤和根,闪闪过脑。小学时曾上山采中草药,七叶一枝花……班主任庞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七张叶子和一朵花,人人都想找到那神奇的七叶一枝花,它不是简单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竟治得流行性乙型脑炎呢,还能医好胃痛阑尾炎猪红腮。一路上她像念咒般念叨着,但可惜,它始终没有出现。有的草药简直在娘胎就知道的,母亲大人说,就是那个民安六感,怀你的时候,还去六感采过中草药,“在大队部住过一夜”。

这时店堂里多了个女人,是诊所的主人,堂主,她亦企在药柜跟前吃狗肉。

跃豆与她并不搭话,只顾自己拍照。拍了中药小柜子,又拍墙上的锦旗。锦旗簇拥着一个镜框,里面镶了营业执照,执照旁边又一只镜框,是业主的毕业文凭,某某医学院。

堂主起先还是审慎的,只是冷眼望望。不一时,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你拍什么拍?”

跃豆应她:“拍药柜呀,几有意思的。”

“你拍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的,纯系爽逗。”

女人越发恶声:“你拍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跃豆想,这堂主八成是心里有鬼,若真是镜框里写的那个著名医学院毕业,炫耀还来不及,何至于恶声恶气。她想起被判刑的小学同学,那些用钱买来的文凭。

僵持间就十点半了,韦医师收工,跃豆跟她回家。

从前在医院宿舍,谁家都不关门的,跃豆时常窜去她家翻他们的书架。出了诊所,拐弯就到了。

跃豆径直跟入厨房煮饭,看韦医师量一唛米,再捉一把,听她一边讲,这只电饭煲几贵的,五百九十八元,病人送的可以预约煲饭,定好时间它自己开动。她又开煤火炒猪脚,已经刮净毛剁成块的,放入高压锅炒几下再上盖焖。巨海在楼上,有客来他不落楼也不作声。韦医师冲楼上喊:“巨海——跃豆来了喔。”巨海不应。韦医师说:“就系这样,哪个来都不理的,吃饭都不落楼,等我煮好捧上去。”

远照在菜市转了半日,跟卖菜的买菜的,人人都扯上三两句,尽兴之后回到家。她买了八只豆沙包,一上楼就一只只摆上台面,一边欢喜道,几好的几好的。她兴高采烈捧起一只给跃豆看:“一块钱一只,真系抵手的。”

跃豆恍然记起,她说的面包就是指豆沙包。去米豆家也算走亲戚,自然是要带礼的。

远照问她见到韦阿姨家的老二没,跃豆说,巨海不见人。远照就一一道来,韦姨衰死了,几衰的,本来开了家诊所,唿声间出了事,盘给别人了,一样不剩,好得有只医师证。又祸不单行,冯叔叔车祸,人没了。仔女只只都难,老大,本来在柳钢的,好啲啲万把人的大企业,唿声间倒了,整去传销。老二,酗酒,股骨头坏死,老婆跟人跑开了,孙女读中学要几多银纸的,每周五回家都要带钱给学校,总之样样靠韦姨。韦姨帮人坐堂,一个病人只收三元钱诊费。

言语间她惜自己的福,知道人人都有一摊屎要踩,她的那摊她踩过去了。

她不愿讲韦阿姨诊所出的事故,跃豆是听别人说的。是庆大霉素过敏死了人,判赔二十万,全部积蓄赔冇了。这样大的一件事,远照只字未提。

她只是痛惜春河,细时几靓几标致,全圭宁至靓的妹,哪个又料到,四十几岁都没嫁。又没男朋友,又子宫腺瘤痛经。先在银行,要拉储蓄,闻讲要陪人……没男朋友又不结婚,到老就更加凄凉。

(米豆家的黄皮树)跃豆叫了辆滴滴快车,车找不到家门,母女俩只得行出巷口,刚出门,豆大的雨滴一阵狂扫,紧行几步,冲到车门雨势已经极猛,两人的裤腿淋湿好几片。

一路上雨水瓢泼,好容易找到花果山米豆家,却是大门紧闭,门喊不开,像是家中无人。米豆家没屋檐,大雨正落,只得企在雨中。打米豆电话,不接。提前两日就讲好的,出门前又发了微信,到了门都喊不开。总是有点古怪。

两人的雨伞不够大,雨是越落越猛,门口的黄皮树哗哗淌下雨水。

总算打通电话了,米豆没在家,他按原先讲好的,在路边的加油站等住。他讲,红中在屋的。这边说,喊门半日没人应。系啊系啊,怪事。米豆似乎比谁都更纳闷。

雨势仍然猛烈,门口无处可躲,夷遮遮得住头遮不住身。母女二人企到黄皮树下,树叶哗哗直淌水,势头猛过天上落的。也只得仍一次次喊门。

好一阵时,红中总算听闻了。她开了门,头发乱着,边搓眼睛边讲:“头晕,睡觉,雨大不闻敲门。再者呢,心想米豆已经去等了,就踏实睡觉了。”

大白昼睡觉好生奇怪。望她脸色,黄钳钳的一副病容。

米豆家比海宝那边大一半,足有八十平米。却不显得大,家具凌乱潮湿灰暗。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卧室客厅到天井到厕所,一种龌龌腻腻的邋遢感。

跃豆的裤脚淋湿透了,她上二楼换了红中的长裤。他们的新电视机是大屏幕液晶,新崭崭的。“开电视喂,开电视睇睇喂。”远照喊米豆开,米豆不会开。

米豆说:“这只网络电视,红中识开,红中开啰。”红中摆弄着遥控器,按了几下,屏幕闪出一片湛蓝,图像却无。红中就说,本来呢她识开的,前几日有人来乱弄,调乱了,整得她也不识开了。

跃豆没摆弄过网络电视,也不会开,远照更加不会。

于是四个人干坐着。

默坐一时,一看近十二点了,厨房没动静,不见一丝待客做饭的迹象。

疑惑间,红中讲:“饭早就煮好了,鱼也蒸好了,汤也煮好了,要吃就炒个番薯叶,都洗好了,下锅一翻就得。”都说还不饿,“过一阵先”,四个人又坐落讲话。

红中开始讲细女,细女买商品房,市区楼盘,明年交房,四房三卫。红中兴致起来,道出她的运筹帷幄,三间卫生间,要改一间做杂物房,那间杂物房呢要改成客房,等于多出一间。十九万按揭亦不怕:“我家细妹,每月有四五千,女婿也有六千几。”

这番话的底细跃豆倒是不难听出来。

近时有熟人在三亚珠海置房,还有人直取澳大利亚。以她的积蓄,在圭宁市区买套二手房应该没问题,她脑子一热,就在微信上请文友代物色,发来照片,小区的环境不错,有树,房子的装修也过得去。她即刻签了合同并一半房款,隔着几千公里就买下了。这次回,打算过户、物业交接、简单装修、看家具。并且起念,下半年回来住上一住。此事小姑姑很反对,说跃豆买房名义上给母亲,母亲的其实就是海宝的,米豆享受不到,将来会有大纠纷。小姑想要她明白,米豆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红中的意思是,自己和米豆,小到电饭锅,大到新楼盘,什么都不缺,不眼红李跃豆给妈妈海宝买的任何东西。钱是自己省落的,米豆每月的一千二百元全部上交老婆自然是理所应当,他衫袋一分钱没有,连理发都要找母亲要,亦是理所应当。

难道米豆理发不该由妈妈出一两次咩?

在潮湿晦暗陈旧杂乱的房间里,她听到了红中没有讲出的。军营长大的弟妇,她够硬朗,家是她撑起的,她以欺负米豆的方式帮米豆撑起了整只家。

排骨汤没放盐,清蒸鱼亦淡,煎豆腐也像没盐。

红中跟米豆照顾叔叔七年,知道少油少盐是养生保健之大要紧。菜寡淡,吃剩很多。跃豆想起前日在美团外卖叫过黄丫角(一种鱼,扁头,头顶有两根尖利触角,身黄无鳞),就讲下次来直接下单黄丫角,大家省力。

“我不吃黄丫角的。”红中立即声明。

米豆一听就抢住讲:“黄丫角很好吃的。”

“我不吃无鳞鱼,很吓人的。”红中强调。

跃豆就说:“不然就来一份蒸排骨,白切猪脚也得。”

米豆又抢道:“排骨啊,好嘅好嘅。”他想了想觉得没讲到点子上,又抢着说,“渠,渠,”他用手指着红中说,“渠最爱食猪脚啦,白切猪脚,渠至钟意的。”

红中笑骂一句:“这个李米豆!”

红中收拾好剩菜,一次性的薄塑料台布,抹净再铺上,四个人再回二楼默坐。雨仍不小,跃豆又在手机下单了水果,智利无籽黑提和美国橙子。雨很大,每排楼屋在雨幕中灰蒙蒙的。

大雨中,送货人开了辆白色的丰田小轿车来找,绕来绕去仍找不到。到后终是由米豆打伞出去接。

雨异常迅猛。

(异性蛋白)红中不停地挠身上,怎么那么痒啊她说。她挠了手臂又挠腿,挠前胸挠后背。越挠越痒,怎么那么痒,就是痒,挠也不济事。她挠得火起,唿声间想起是刚才吃了鱼,本来这几日就痒,吃了药才好一点,结果一吃鱼又痒了。

远照马上反应过来:“异性蛋白,异性蛋白。”

长期以来,只要讲到“发”的食物,鱼呀虾呀,远照总会迅速讲出一只科学名词——异性蛋白。她是相信科学的,自十几岁入了医院的培训班她就相信科学,努力记住大大细细科学名词,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她就一概不信。发?如何是发?她认定,只有异性蛋白算得上是所谓发物。在红中那里,发物的单子却是一长串,除了鱼虾蟹、鸡肉鸡蛋、猪头肉,牛肉羊肉、芫荽、葱姜蒜、辣椒、胡椒粉、酒、海带、紫菜……统统都是发物。

异性蛋白使远照想起她的专业。

“**炎吃不得鱼虾喔。”

红中嘟囔道:“我哪有……”

远照以权威的口吻讲:“要去医的要去的,你去歆哋睇的病?”

“就系去至近阿家,下坡拐弯老陈的诊所。俾了两种药,一种系冲剂,一种就系放在纸袋里的药片,又讲吃药不当打针好得快,就打了一针。”

米豆插嘴问:“一针几多钱,贵吗?”

红中说:“二十几块钱一针,你讲睇啰!”

跃豆四处望望:“水果刀呢,揾只果盘来,装菜的碟子就得。”米豆站着不动,他四处望,望来望去仍是茫然。红中指挥他:“阿边,放茶杯的矮柜下底。”米豆还是望住红中,他不知何处才算放茶杯的矮柜下底。

红中撇嘴道:“这个李米豆!家里瓷碟瓷盘多得是。”

她起身打矮柜拿出只果盘,是塑料的,比菜碟大很多,放两圈橙子仍疏敞,橙子切好摆上,肉黄多汁皮薄,瓣瓣紧实围成圆圈。米豆望之欢喜:“在大饭店食饭(他接受了叔叔家的语言习惯,总是讲食饭),食完饭都有一只果盘嘅。”他对果盘很满意,且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知道食完饭应该有一只果盘。

吃过水果,红中讲,吃那个抗过敏的药,人很想睡觉的。

这时雨住了,就顺路探下远素姨婆。于是红中睡觉,三人出门。街巷无车亦无人,花果山属较差地段,商店医院学校全无,来来回回要上落一只大长坡。偶尔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呼地开过,溅起的水花落到裤腿上。

雨后的街巷地面湿溻溻的,米豆左右望望,开心讲:“右边这家刘红老师,男的,左边这家亦是刘红老师,系女的,两个同名同姓都叫刘红都系老师。”跃豆问:“女的那个刘红,是在民安的六感学校教过书吗?”米豆答:“系啊系啊就系渠,每次碰见都问,米豆你阿姐几时返,先前我同你阿姐在六感学校教过书的。”

(一百岁的姨婆)远素姨婆完全聋了。她一见面就递上笔,望住跃豆:“欸欸,欸。”意思是,要在本子上写字。地板立有块小黑板,上面几行字:“叫你吃木瓜你不肯吃木瓜,吃木瓜很通便的,特别是熟木瓜,木瓜没有什么湿气的,南瓜才多湿气。”是她女儿写的。一面墙贴满了照片和书法,大的一幅,“天下为公”,另有幅小些,纸新墨也新,古怪地用图钉摁在衣柜的木头门上。“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是她写的中楷。

姨婆中气十足,大声报了现状:“眼睛白内障,手术做了,做了一年了。”她又找出照片,又大声讲:“老侯的老豆去了南洋马来西亚,阿妹十七姑,生了五只仔,喊来探我……容玲不在了,她的仔去了美国,系工程师喔,有五百几工人,他又生了仔,今年八岁。细女百珍去南宁了,她媳妇生了二胎。”讲完眨眨眼,是人生大有成就的样子。

她忽然又欢喜地与跃豆讲:“你阿妈讲你要带渠去桂林**,我读书时径去过独秀峰的,还去过表姐家,她是黄埔五期,跟白崇禧打日本鬼的。”她就唱起来:“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后面的她出力眨眼也记不起来了。

就捉住跃豆的手摇了又摇,仿佛多摇几摇就能摇出来。

摇了一阵时,她松开手指住书架:“等阵先等阵先。”

跃豆就等她慢慢摸到书架取来一幅字,她展开让众人看,是曹操的《观沧海》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她得意道:“我写的!”跃豆就说:“几好的,一百岁手都不抖,大姨婆至有福的。”

姨婆一下又捉住跃豆的手,塞到她手里,并豪情慷慨道:“送畀你,送畀你!如何?如何?”

书桌满是杂物,印花塑料台布上堆着饭盒药片日历铁罐台灯镜子,中老年奶粉、水杯、装饮料的玻璃瓶,还有一些纸盒。靠窗的台子上有两只碗,碗里装墨汁,大红棉被的床头墙贴了一幅字,叫十四忍,有十四种情况需要忍。显然她是忍得最好的,所以活到了一百岁。

跃豆想起当年考上大学,在医院宿舍边的马路上碰到姨婆,姨婆见了她脸上笑得像朵花,她含笑着望了她一时,又侧了侧头,之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大声说:“我要送给你一支钢笔,如何?”如何,姨婆的惯用语。

钢笔后来没有送成,不过她心领了。后来知道,自来水钢笔在早先时确是金贵之物,张爱玲在香港读书,那学校是橡胶大王子女一类人进的,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触目。

临走跃豆给了远素姨婆一只红包,姨婆欢喜得又捉住她的手臂直摇。

这时她外孙女婿回来了,入屋就问:“退休未曾?”

接住问:“每只月几多银纸呢?”突兀两问,跃豆差点答不上来。之后外孙女也回了,两个孩子粘在一起上楼,抱一个拉一个。

跃豆三人就起身告辞,远素姨婆见了急喊:“羊奶!羊奶!羊奶!”她大声喊,跃豆在纸上写道:多谢姨婆,无使客气。远素望了望纸,急得直摆手,脸上的皱褶抖抖的,自己动手装嘢入塑料袋。一大提羊奶、怡口莲糖果、两盒纯牛奶。她坚持要回礼。跃豆大声讲:“唔该唔该,姨婆无使客气。”一边就落楼了。

时辰还早,米豆指住高处讲:“去阿边****啰,新开了公园,几好**的。”远照说:“就系的,花果山公园一开,这边的地皮就升值了。”

米豆脸上溢起光:“就到了就到了。”他按捺不住想要献宝,仿佛花果山公园是他开的,他一路兴奋介绍:“几靓的,好多机关干部都来锻炼的,这条细路,通到市政府的。”

大雨初晴,样样鲜洁,树叶浓翠浓绿,红硕的大木棉花朵朵开足。上到山顶,只见一条阔阔宽宽的缓行道,深红色,至诚醒目,与香港的公园可比,只是更新。有健身器材,荔枝树木棉树凤凰木棕榈树,厕所居然极干净,据讲本市申报全国园林城市成功了,市领导高升了。刚刚落过雨,公园是空的,唯见一老伯坐在藤架底,他垫了只塑料袋,石凳是湿的,水泥棋亦是湿的。

(行街访旧,防疫站和俞家舍)母女二人行街,一径行到龙桥街防疫站,只见门口堆了大堆建筑碎石,门扇有条粗铁线拴紧。

跃豆畏缩,就想不入屋了。

远照说,怕咩嘢。她手指抠着铁线,三下两下就拧开了。有力有气势,全然不像八十老妪。

门厅晦暗着,远照墙壁上摸到灯绳,一拉,灯居然亮,没有断电。

废弃家具塌了一地,大沙发、大床、高柜、矮椅、凳……连同砖头、木板、垃圾,堆成筢筢乱的一堆,沙发上有只红色高跟女凉鞋,旁边是皱成一团的蛇皮袋和半块砖,到处积了厚灰,像大地震,或飞机失事现场。

地上有两块烧黑的砖块,明显有人开过火。

跃豆跟在远照后头一直向里行,浓厚的灰尘阵阵带起,像是有人在昏暝中行行停停。死去的物品摊得满地,阴森死寂的气息潜来又潜去,拂拂翻滚。

跃豆只觉得阵阵肉紧,远照倒是镇定。

她见多了,产房病房,什么惊吓没受过?一个个送走了亲人,一个人撑过了无数难关,她是唯物主义者,自1949年起一直破除迷信相信科学,她健步在前,跨过一堆又一堆死去的物品。两人行入一处窄长天井,跃豆想起往时的水龙头,现时屋顶生出一红一绿两丛植物,楼上廊柱清晰净爽,中间一道凌空过廊连接两边。远照指给她幼时住的房间,是,她记得的是同一间。天井右边第二间。难得它五十多年还在,成了危房还没拆掉,专门等她回去望上一眼。但她记忆中这个房间没有窗,事实上却有,正对天井,挺大的玻璃窗,暗红色木框。

后门堵死了,塞了砖头。两人仍从大门出,天光尚亮,又绕到屋后河边的菜地,一眼望见那樖龙眼树。龙眼树定位了防疫站的后门,那块灰沙拍平的台地,那些晒满一坪的萝卜,那些她小时候。那日蚀,英树端一大盆水,又熏黑玻璃片,隔玻璃对住太阳望……都荒了,杂草和灌木,样样遮住。西河河道整治得宽一点,仍是脏龌。那樖老水葡萄树更见枝叶繁茂挡住半边河。其余杂树杂草铲净,铺了水泥。树底有处用砖头垒起的台子,供香和红纸供奉着土地神。

大兴街通街暗暗的,无人亦无店,满目萧条。

据讲大兴街清朝就有,20世纪20年代是主街,从街顶到水浸社全系青石板铺路,两边有广东人开的苏杭绸缎铺,有当铺大药房大酱园,连同一家做水面生意的信孚店,信孚店老板是左右手同时打算盘的胡须佬。街上还有家小商会,订有上海的《大公报》和《申报》,晚间有广东老板来饮茶睇报倾偈,有经纪人拿字画古董来售卖。

这些名堂,近一两年才挖出的,之前人人当它是偏街细巷。

她想起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因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是住在俞家舍,故特意来找。

那时大兴街尚有半街浓荫,街中老榕树、老木棉树、老鸡蛋花树各一樖。记忆总是有出入,前推三四十年,她并不记得见过它们,那时高中,她们每周五要行这条路去气象站劳动,她、郑江葳、姚红果、潘小银,她们围着瞿文希老师听梅花党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就说,李宗仁的妻子郭德洁,她来找接头人,那些天远地遥的人物变得诡异,他的湛江口音又使梅花党更加扑朔迷离,故所有的树木都不在视线中……俞家舍,这个名字还让她想起那张婴儿照,她三个月大,穿件白圆领衫,开囊花裤,坐着,头发稀疏,额头饱满。那时候年轻的母亲抱着她,走过大兴街的榕树木棉树和鸡蛋花树,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相……她确信是母亲抱她去照的相。

据远照讲,她和李稻基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有个星期六两人在街上碰到,李稻基去看电影,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如今什么都已不在。本以为俞家舍早就没了,前几年听说拆了。据讲清朝的建筑才算古建筑,民国的不算,但它居然还在。挺不了太久,也迟早会在一阵烟尘中消失。不过此刻总还在,它隐在大兴街的暗影里,骑楼没有灯。行近才望得真门牌号:177号。木门木窗骑楼。

木门上了锁,门缝望里底黑筢筢的,后门亦封了,不再有人住。

站在大兴街我不能不想到十二仓连同秧苗气象站和瞿文希,以及一首叫作《拖拉机进苗寨》的歌,这首女声齐唱骤然响起,嘹亮且清脆,它跟春天的秧苗在一起,有点凉,却又是热情的,有点喧闹,却又有其辽远。

“拖拉机,进苗寨,姑娘坐在驾驶台,禾苗迎风点头笑,柳树摆头把手摇。”歌词浅而幼,但有喜气,那时均如此,它们集中在一册《战地新歌》里,包括那首给我们班带来荣誉的“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

这有何美感呢?

但它把1974年春天的风直接吹到我的额头上,而别的什么经典名曲,说到底是隔着的。

我们把歌词改成“拖拉机,进贼寨,姑娘坐在驾驶台”,山腰上有只石头垒起的圆堡,叫贼佬寨,据讲多年前有贼人安营扎寨。大家想着,休息时就要爬上去望望睇,它是那样近,低头插秧,一抬头就能见,那圆堡上的石头是土色带黑,大大小小垒在一起,有只洞眼,黑幽幽的,像是里头有人。瞿文希老师也表示要一起爬,到底也没真的上去。

“拖拉机,进苗寨”,我仍觉得唱成“进苗寨”比较妥当,“进贼寨”的“贼”字音韵在此不对,极不顺耳,不如《红灯记》里“贼鸠山”听上去铿锵。我怀着喜气哼唱着拖拉机进苗寨,一路走在通向十二仓的路上。一条土路,窄,两边是水田,要过一只水塘。此刻水塘也是鲜明在目的,边缘的几株水草有半人高,还有两棵水芋,宽叶像龟背竹。姚红果哎呀一声就连人带车跌落了塘,她骑一部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技半生不熟,她至大胆也至慌张,一慌张就没刹闸。水只浸到腰,大家正要喊人来救,姚红果就从水里企起了,她全身湿透头发滴水,人却笑嘻嘻的,似乎跌落塘里比不跌更爽逗……

“谢谢同学们来支援春插,大家请用饭。”在祠堂,我们的饭来了之后生产队长说。这人是少有的年轻俊朗,黧黑结实五官有力。他是回乡知青。神情忧郁。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用饭”这只词,书本上也未见“用饭”,它如客远来,文雅文明,如此讲究,如此一尘不染,却又如此突兀,是个不速之客,多少不合时宜。我们卷着裤腿,脚下的泥踩在厅堂里,但我已感到,同是高中生,与人家高下立判。

两只黑棕色的木桶,一桶粥,一桶饭,粥和饭都热腾腾的,散发着好闻的木香。有条凳,但大家站着,方桌上脸盆盛了一大盆炒咸萝卜,有肥猪肉,金灿灿的,还放了青蒜,非常非常之好吃。最后一餐是酸菜鱼,酸菜是芥菜腌的,茎肥叶厚脆爽味醇,酸菜叶浸透了鱼汁,鱼,就是姚红果掉下的那口塘捞的吧,煎成两面黄,又加上酸菜一起炆。那味道,常有念想。

此外还有青春期的敏感与暗恋。

插秧的时候你感到他在身后,他挑着一担秧苗走过来,田塍又窄又滑,你望见身后那光着的脚踝,想着他的脚趾也紧扣在泥里。他挑秧从田塍下了水田,秧桶就放在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他守在你身后,你插秧向后退,他专门为你拖空秧桶。刚向后一步,他立马就拖一步,殷勤勉力。但你不能同他说话亦不能看他。

忍着这所有的不能而内心充盈饱满,全身像是灌了某种气,既轻又重,轻一时又重一时,轻时,有一股气流托你飞,重时,是沉甸甸一枚熟透的果子等着坠落地。

你并不知道自己那时暗恋他。

骑楼底有家炭店,除卖炭,还卖大细各式烧烤铁架、刷油的刷子、串肉的竹签。烧烤用品店是时尚生活之一种,省城有的,这个七线小城都有。她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烘焙蛋糕用品专卖店、户外用品店、兰舍硅藻泥,街巷还有个街舞培训中心呢,街舞,何等时尚的事物,圭宁也有了。旧时大兴街尽头是旧电灯局、单车零件厂、饼干厂,十一仓,卖面条的。眼下尽失,唯剩一家卖面条的。十一仓向前是十二仓,右拐,鹩哥岭,高上二三十米的地势,密密盖了极多高楼。极陡的台阶,行经市医院的二门诊,见铁栅栏处立了一块牌子: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治疗点。蓝底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