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四 下一日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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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果然脸上已经上好了妆,她们的驻地这次不在大果院而改在了县城镇上,就在公园路那座旧的天主教堂。我愣头愣脑一脚踩下台阶,那座房子的地面低于街道是下沉式的门,下了几节台阶之后有一个推笼门。姚琼正和几位上了妆的演员往门外走,她换好了第一场的服装上身红下身绿,她的长辫子从脑后绕到了前胸,若非披着一件棉袄她就跟神鸟差不多了,我仰起头对她讲你带我入场吧带我入场吧。姚琼转了一下颈谂出主意,她把手里的道具木灯递给我,说,有人拦你就让他看道具。我跟在她身后一路从公园路行去礼堂,我们从正门入,我高高举着那把木灯,没人拦我盘问。

手举那把木灯,我仿佛也变成了神奇舞台的一部分,且我不是在观众席上仰望她们,我在幕侧,在舞台的内脏,她们每一个人都从我身边进入明亮的舞台。在通过了检票口进入了礼堂之后我把木灯交还给了姚琼,但我仍然觉得它还在我手里,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围,某种光环绕着我。我变得敏锐而饱满同时身上的重量似乎也消失了,我升起在礼堂的上方,我的下方是黑压压的满场观众的头顶……忽然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颤抖着,有一瞬间我颤抖着被吸进了这句歌词并再次成为姚琼手上的木灯。

四十年,足够使一只神鸟变成半身不遂的老妪吗?

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挣扎行路,用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住讲下去。语言能力下降到三岁。但歌唱能力仍留存,“太阳出来了”,她年轻时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子的某一柔软处,等着这软的活的东西穿越到她僵硬的半边身子。

这个圭宁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做了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脓血的伤口,夹杂消毒药水的恶臭,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等等。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这个少年时代的偶像。

跃豆长叹。

海宝就讲,这个工作几好的,人人都眼红。

她又十分不解,做医院清洁工都值得眼红咩?海宝讲,吓,清洁工,事业编制,你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看病得报销好多的,退休还有养老金,无知几好。我们都没有养老保险啯,医疗险都是自己交钱的。

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养老和医疗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米豆和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难企及的天堂。

(主宰)母亲大人忽然讲起房产证,她同跃豆讲,这幢屋呢,我谂了一夜,房产证就写了海宝的名。她向来当海宝是婴儿,时刻要拼尽全力保护,因其秘密的疾病(永远需要服药,像定时炸弹一样的疾病),她更加倾其所有。反正呢,大海永远不需要她,从前不需要,现在和将来更加不需要。女儿跃豆,自十七岁插队起,样样靠自己。米豆呢,无能兼弱势,但有李家帮他,李家的大姐和表姐,他们全都会帮他。唯有海宝,是一只永远的雏鸟,一个永远的婴儿,无依无靠。

房主明明系你,为咩不写自己名字呢?跃豆问。

远照答道,日后几麻烦的,又要过户,又要银纸。跃豆问,房产证写了名字又怎样?远照说,怎样,日后海宝就系幢屋的主宰啰。

她第一次听到圭宁话讲主宰这个词,词重,新鲜,本以为专门使来连接国家和民族,此时同房屋连在一起,竟然很对,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谁就是这幢屋的主宰。此外,房产证上写母亲的名字,将来身后分割遗产,有的是啰唆。

母亲大人是把这幢屋给了海宝一个人。她明白过来。

“主宰”,阿墩打这只字眼跳出来,他八岁或者九岁,又白又瘦,一副人精模样。

女人总是抑制不住时刻夸奖他。

“我们都系以褒为主的。”她们认定了他将来要有大出息,这一个褒了他第一句,另一个呢,一秒钟都不落后,紧接着褒第二句,仿佛此时不褒将来必会吃亏,正如此时不入股将来全无红利可分。

两个女人,一个妈,一个婆,两人争着没命地褒,一举手一投足,说一句话或者不说,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有一堆褒奖的话等着。

他坐住睇电视,两个女人就夸他坐得住,文静;他蹿跳起来,就夸他反应快。同他讲句什么,他回答:“识了的。”两个女人就夸:“他什么都识的。”打乒乓球,他“叮”的一声开出一只球,远照就急不可耐报知玉葵,讲阿墩学得快,不学就识了。大家说无知米豆何时来吃饭,他随口答道,大概十一点半吧。结果米豆十一点一刻过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阿墩很神,样样事都讲得准。”

看样子,这两个女人不把阿墩美化成生而知之的神童决不罢休。

远照一讲到主宰,跃豆马上想到了阿墩。

既然母亲凝重端肃谈房产证,她就说:“房产落海宝的名就落,房本千祈你自己收好,千祈无要放在海宝玉葵手里。”

她给母亲做了一个推断——聪明易被聪明误,阿墩日后考不考得上大学很难讲(远照插话,考不上大学就开只电脑店修电脑)……好,他开电脑店,或者开别的店,或者做别的什么,本钱呢?房产本几容易做抵押贷款的,一抵押就要紧了,冇救了,到时法院拿来拍卖,你谂,一屋人睡哪里啰?睡大桥头吗?(远照,我知的,我知的,巷头那幢楼就系拍卖的,十几万就拍掉了)……房产证千祈要自己拿住(冇会啯,冇会啯),万一阿墩考不上大学会如何呢?又聪明,聪明人不甘心做碎事情(冇怕啯,冇怕啯,阿墩冇会啯)……

有一瞬间,她觉得时空置换,隔着层层空间和时间,她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受到褒奖、为了救自己只能奋力读书考大学的姐姐,阿墩则是那个永远受到保护,永远被寄以厚望,却又永远依靠母亲的海宝。

(与细菌搏斗)与细菌搏斗其乐无穷。远照热衷兼热爱,热情兼**。那样连绵不断日日如此真像是爱一个人。

她热爱烫碗,自从十六岁去了县医院的培训班,她就沉浸在与无数细菌的搏斗之中。防疫站的显微镜使她见识了真正的细菌,那些蠕动的半透明的形状古怪的微生物在玻璃片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打防疫站左边侧门去天井旁的化验室透过显微镜望见它们。细菌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她从此知道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斑斓的,又是有害的。

细菌使她紧张。这种望不见的敌人,只有使火烧、使酒精、使来苏水、使滚水渌、使蒸汽蒸、使压力锅高压……才能挡住那些看不见的步伐,但它们马上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地大量繁殖。她严谨执行消毒规程——一个从1952年开始就严谨消毒的人,她的人生被消毒这件事严谨了、规程了。

旧时如何消毒呢?跃豆问。

“就系至简单的,使锅煮,煲滚水,煮半只小时。后尾了上级发了压力锅,压力阀噗噗噗,噗十几二十分钟就好了。”压力阀是无所不在的。噗噗噗的声音从家庭到岗位。若无压力阀这锅就要爆炸了。面对高压锅跃豆总提着心,永远觉得它要爆炸。

但母亲从来不,她面对的总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永远要夜班要出诊永远有人出生有人在生死关头。

她那口锅安然无恙。

她的职业生涯除了压力消毒锅应该还有助产包,那里头有什么呢?

“有两只产钳、手术剪,那种弯头的,封脐带的纱布、接生衣,后背扎带的,手也有条带,条裤腿,消毒布,铺在产床的。还有三四块布,保护**,擦婴儿的,生出来身上的血迹、胎脂、羊水。还有吸球,吸婴儿喉咙里的分泌物,产道里吸进去的,这个不在产包里。还有持针钳,**裂了要缝的,不准手拿针,要持针钳,无齿镊子,迅疾一剪,不打麻药的县医院都有,自己打包,送到供应室消毒。一只线剪,专门剪线的,放在浸钳水里,亚硝酸钠,防锈的,加入洁尔灭消毒剂,浸针、镊子。这些都是后尾才有,20世纪50年代哪有,使饭锅,大铁锅,蒸,像蒸馒头,注射器系玻璃的,煮得就煮啊,发了高压锅才使压力锅,叫配备。着紧就用酒精烧,95%的酒精,火柴一擦就点着了。酒精火烧不好,烧几次,针就钝了。”

远照对细菌持正常姿态,除了碗筷,她不介意地上的细菌。

不洗手摸**会得乳腺增生(跃豆八岁的事情),这种莫须有的联想她绝不会做。一年到头不穿鞋(准确地说是漫长的夏季,三月到十一月),她从来不觉得细菌会从脚底板爬上来,一直爬入嘴。很多年里她几乎不烫碗。1.防疫站岁月,从来没自己开过火故不存在烫碗之事;2.沙街岁月,在公共灶间、那个有一扇墙敞向天井的厨房,也从未见她烫碗;3.医院宿舍,在棚厦的公共灶间也从不烫碗。她上夜班,没有时间。

进入21世纪细菌也要做出贡献,做贡献的方式不是使劲蹦而是永远不蹦。是在消毒柜里更彻底地灭亡。

细菌不单是科学的敌人更是21世纪的敌人,小城要创全国卫生城市,家家户户须购置消毒柜,无数大大小小的铁柜子落入这只七线小城。

但那是费电的。而烧水烫碗,是越过、撇开、省下了电,于是远照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滚水消毒法。

每朝早,她首要大事是烫碗,前一日洗好的碗围成两圈侧在有漏孔的塑料盘里,像一些乖巧的玩意儿。拿起一只碗,碗底有一圈花,再起一只,碗边一圈回形纹的暗蓝。外壁或者浓蓝窃蓝艳蓝花,图形有莲荷有竹叶,带彩,或纯白,这个有造瓷历史的小城(顶级产品是英国王子大婚礼品瓷),各色餐具茶具户户有。远照家的不算精致,却也够缤纷厚实。使久了,釉彩有些磨损。

连珠团花图案的碗有四五只,其中一只有粒细细黑点,权当记号,给阿墩专用。一只全白的碗用来蒸肉饼,肥瘦肉和莲藕各一半剁碎搅,放少许白糖去涩,加盐不放酱油蒸十五分钟。一只不锈钢的扁扁的碗用来蒸排骨,买两条排骨,先剔一点肉出来炒菜,再自己斩成一截截。她不愿卖肉的帮斩好,碎骨头太多。八十几岁的远照力气尚在,厚背菜刀准确而锋利,她气沉丹田,力量一路上升传至她的大臂、手腕一路传到厚背刀的锋刃上。

她一碗一碗装菜,一碗一碗摆在台面,另有两碗放入蒸锅,等七点几下班的玉葵。

(主持正义的女儿/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作为一个懒散的、对家庭向来不负责任、即使在写作中也不考虑正义的人,忽然一而再地主持公平,实在是有些令人诧异的。

望见碗,望见台面一列列、洗碗盆一圈圈的碗她憬然有悟,当下逼问远照:“谂谂睇(想想看),你一日到黑,要洗几多只碗?”我的天,一个女儿如此对待自己八十多岁老母亲!这种语气,连老天都要皱眉的吧。

她的正义隐藏在某一个晦暗芯片的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那个芯片发出了微微的呻吟,蝴蝶的翅膀扇动,瞬间爆发了正义的质问:“阿妈你给海宝做全职保姆,还带薪,拿自己的退休钱买菜,煮熟饭炒好菜洗好碗消好毒,又兼接送阿墩,又兼种菜腌萝卜,样样都系你做齐。别的我不问你,只问你一日要洗几多只碗?”

质问使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华年不再,她很是希望自己多一点**,正义当然也是一种。

她之前从未发现也从未启用。

一旦正义起来,女儿就不再是女儿,母亲也不再是母亲。

母亲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她收敛了作为母亲的久远的强势:“我累了就会同海宝讲的,喊渠洗碗。星期日呢玉葵休息了也会去买菜的,伙食费呢,玉葵二哥常时一袋米一袋米送来的,玉葵娘家种了菜渠常时去拿返回的,玉葵二哥年年中秋节都送月饼来,都系渠老板的月饼包装几高档的。”

但她坚定地问道:“我就问你,三餐加起算,你一日洗几多只碗?”

她的问话**,紧逼正在收碗的母亲。而她自己就站在椭圆形饭桌跟前,袖手看着母亲收碗。她说:“那我来数数睇。”她立即像收集物证的刑侦人员开始数起来。“二十八只!”她铿锵宣布。“没有这么多的,哪有这么多!”母亲讲,“有时海宝洗他自己吃的那只碗的。”

“那你一共又洗几多只锅呢?”她决意要量化母亲大人的辛苦,饭锅粥锅炒菜锅炖汤的锅蒸锅,乘以二,不算你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也不算你带两个细侬接接送送,就算每日三十只碗十几只锅。

这时候,她真是非常不像女儿。

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是抓住了母亲把柄的外人,或者竟是具有女儿外形的机器人?当年母亲有戾气,年轻气盛境况不顺,打骂都有的。她记得幼时发烧吵得母亲睡不了觉,母亲就掐她的大腿,出力掐。掐得生痛生痛的,这些她早已消化掉。只有到了1969年,之前种下的戾气,终于生根开花。

成人之后她坚信,这一年是个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春末夏初海宝出生,夏秋之交她和米豆被遣回老家,她把这两件事可怕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总要一再想到那年莫名其妙失了学,以为母亲会让她回身边,却没有。非但不能上学,每日还要上山打柴。秋风渐起,她立在坡顶眺望小学的屋顶,远远听着学校的钟声,心中无尽绝望。给母亲写信,每日盼信,独行很远去大队等信。

多年来,此事非但未能释怀,还被她一次次夸大和强化。

她想象自己在老家变成了叫花子,没有吃的(她只记住了很稀的粥和黑色的咸菜),天冷没有厚衣,她看见自己不洗身也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身上发出臭味……同样的境地,米豆安之若素,他勤勤打柴,帮叔叔带孩子,对稀粥和咸菜满心欢喜感激,全无上学愿望。跃豆呢,她呼天抢地痛彻心扉。

这一年全民大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对付“苏修”。田螺岭全部挖开了,小学生也上山挖战壕,她弄破了头,吕觉悟陪她到水田中央的一口四方水井洗掉头上的血。也没打破伤风针。一种一头尖一头扁的锄头,别处叫鹤嘴锄,他们叫鸡丁锄。鸡丁锄成了这一年历史和个人的象征,成为一根簕长入肉里,怎么拔都拔不掉。多年后她写了一首诗。“那根簕是鸡丁锄的样子/它被时间缩小/钉入我的肉身/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鸡丁锄在血液里/我已不觉得疼/它时啄时停/我不清楚是谁在握住那柄//只有发烧的时候我会记起它/以及听到钟声/在山那边小学校/悬挂在屋梁上的/一块铁//那铁质已助我长成结实的心脏了吧/但它在时间中摇晃/(那根悬绳很粗)/至今仍发出当当之声。”

内心的黑暗扭结着,为了梳理自身她写了无数的诗。即便如此也没能使她变得光明通透。就是从那个叉点开始,她变成了一个自私而别扭的人。

多年来,她一直构思一部平行命运的小说,有关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小学没有毕业、十六岁就嫁在山里充当生育机器的女人,她满含热泪与之相逢。从那时起,这番从未成为现实的命运紧紧罩住了她,如同深渊,无尽黑暗。

她曾以为自己早就超越了它,却始终没有。

半年后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再次回到原来的班级上学。整整一个学期的算术她错过了,是小数点的乘除法。每碰到小数点,她顿生惶遽。

据她自己推测,是大姐给母亲大人写了一封长信,多年后,她甚至记得那封信的那一页,记得信上的文字。就是从那时起,她和母亲成了陌路人。进屋之前她总要在窗口瞄上一眼,只要有母亲的身影,她就拖延进门,若她正在屋里,母亲一跨入门口,她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溜出去。与母亲同在一个屋顶下她极感不适。

后来小姑姑告诉她,当年不要她们姐弟,不是远照的意思,是继父的主意。这丝毫未使她释然,每当想到她十岁失学,孤苦伶仃,除了出嫁别无出路,那番几乎要成为现实的可能的命运,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生铁一样冷硬的心肠是否就是这时铸成的?

现在她仍以为早已真切体谅了远照。换了是她,碰上这种严重时刻,也会做出割肉般的选择。远照那时才三十多岁,她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拖不起这两个前夫的儿女。想想《苏菲的选择》,放弃自己的骨肉迟早要把人逼疯的。

有关洗碗,母亲应对了女儿无数次:“人呢,都要做事的闲无得的,买菜做饭洗碗不累的,做点家务心情愉快。”每朝早六点钟她就起床,从三楼落到二楼,她紧紧握住不锈钢的扶手,是建屋时特意挑选的粗杆,要紧的抓手。有此借力,每日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二楼,再从三楼到六楼屋顶。每日几次。多少老人膝盖坏掉了,她没有。她每日上落楼梯,不锈钢扶手被她摸得温润如玉。她行到二楼——

这一层是客厅,约二十平米,够阔呢,连住厨房。厨房有八九平米,卫生间有三四平米,烫碗,滚水冒着热气哗哗淋落洗碗盆,望不见的细菌们在滚水中挣扎。

窗外,半身不遂的姚琼正挎着一只菜篮子,一路小碎步蹭着向前行,她一边行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坚强的客厅)跃豆对母亲的客厅缺乏兴趣。她跟家庭的疏离感始终没有弥合,每次回来都不觉得亲,人不亲,地方也不亲,是因为离开得太久走得太远?说实在话也并不算远,开始在南宁后来在北京,到了21世纪,若非在南极都不能算太远。只有往时的衣柜,看到这个,她才感到见了旧时的亲人。旧衣柜不言亦不语,像是含有无限的情意。她对旧衣柜反倒是亲的,无论是母亲的衣柜,还是她自己三十年前买的那只。

甚至姚琼,面目全非的姚琼也召唤了过去的亲爱的时光。

时光也是一时熟一时生。骈行交错。

这客厅跟所有家庭的摆设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墙上缺少一面电视大屏幕,挂在墙壁上的薄薄的电视屏幕现时每个家庭都有了。印象中这种薄屏幕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等离子荧屏。想来是向高科技攀附。

一堂木家具担了大任,亮敞敞的,颜色也舒服。

她又嫌客厅没有文化气,20世纪70年代家里还有一点书,虽只是《红岩》和《阿诗玛》,重要的是有《参考消息》,那种开本比大报要小的报纸,是一个家庭的文明标志。

母亲大人和姨婆总是要谈论世界革命的,她们坐在小矮凳上择菜,越南做陷阱的竹钎,胡志明为何没有老婆,去缅甸支援世界革命的知青里有没有姑娘,等等。到了21世纪,书籍和报纸都是灰头土脸的了,家家如此。

矮柜、木沙发、椭圆形的饭桌,同色同款,都是像样的。

远照的英雄史诗有许多,给海宝找到对象并操办了婚事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萧继父已亡故,海宝已得病,身体里已然埋下一只定时炸弹。她需要把这只炸弹掩埋好,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嗜睡木呆目光发直,每三个月要去复查,每日按时服药,时刻观察。而远照要自己坚强,自二十几岁起就要求自己坚强。

一路坚强下来,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又再次丧夫。六十五岁独己去湛江打工坐堂,以英雄气概独己孤胆面对一颗定时炸弹。

跨过了多少沟壑,总是又面临更深的沟壑,生活下去就是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沟壑,她早就明白这一真理。生活永远破碎,永远需要她面对那些窟窿,大窟窿和小窟窿,以一己之身扑过去,四肢扑棱。

她泪点低。经常哭泣,更经常勇敢。

她助人是寻常事。全县有一半新生婴儿是通过她的手落到人世的,她人工呼吸嘴对嘴救活窒息的新生儿,安慰和治疗众妇女难言之隐,她同她们窃窃私语,她同许多妇娘窃窃私语,从县领导市领导的夫人到卖菜的,月经不调白带过多盆腔炎宫外孕人工流产不孕症,她奋力堵住了许多女人的窟窿,在荒芜的时间里撒下了许多种子……生根了开花了,妇娘们见了她都是笑盈盈远远大声招呼。

凭她的人脉帮海宝找到了玉葵,玉葵真是不错,生得靓,能干灵醒,完全不像农村人。远照又凭一己之力,装修房子置办家具办喜事,租车租酒店下礼帖。办喜事那日,她独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来宾并收下贺礼。海宝生了孩子,生了一个再生一个,阿墩是超生的,人人都超生,不超生就是没本事。这也是远照得意的一笔,她告诉跃豆,只罚了极少的钱就上了户口。她的好人缘与本事,在户口这件事上显了灵。

再难她也不牵愁惹恨,从不见她大哭,但她眼泪是浅的,忽然会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秒钟又神情泰然。

深浅烂湴她都跨了过去,现在,客厅干净无垢,经得起阿墩趴在地上磨来磨去。地上甚至比矮柜上更清爽,矮柜台面铺了一片:电话机、遥控器、盖着盖的玻璃瓶、瓷茶杯、搪瓷口盅、糖果盒、卫生纸、闹钟、一只苹果或者番石榴或者一只橘子,塑料篮里面塞着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挤成一堆的铁罐子玻璃罐子,里面不知装什么。还有深海鱼油、闹钟、影集、超市广告……

这一溜互不相干的散旧杂碎旁边是电视——客厅显著的电器,视线的中心。电视的另一边又放了几只茶杯,宛若矮柜上布满散兵,不容敌人有空可钻:一只带盖的茶杯、一只保温杯、一只玻璃杯,杯里放了撮盐,摆了只细勺,给阿墩饮盐水。

海宝上班阿墩上学。央视法制节目十二点半准时出现了——

朋友借钱不还,房产纠纷,儿童拐卖,电信诈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烂坑。她一只坑没踩中过,她明白这庆幸,心情敞亮。在干净明亮的自己盖的屋子里,看着电视里乱糟糟的祸害,这些祸害她一个都没沾上,她的世界称得上是朗朗清明,天是天,地是地。

睡了晏昼觉起身,她又开了电视,边择菜边睇,边烧开水边睇,边炖汤边睇,在客厅看看电视,又入厨房望望火,逍遥自在。她胃口宽阔,从古装戏到现代戏,从《甄嬛传》到《欢乐颂》,尤喜年代大剧,亦钟意中央三台的唱歌跳舞革命歌曲。这些歌她认识,不光认识她还会唱,不光会唱还能沿着这些旋律望见年轻时同她一起唱歌的人,那谁谁谁,曾经追过她的呢。但她不喜欢粤剧粤曲,她这一代人,一代工作同志,养成了一只革命歌曲的胃口。

电视是母亲大人另一幸福源泉。

满屏雪花点。算是十七年的皱纹吗?旧电视斗状的显示管今时早已淘汰,变身为轻、薄、平、宽、高清晰的液晶显示屏。

“都系因为回南天。”

回南天,粤语地区用语,指春天返潮、空气湿度极大、处处滴水的天气。潮气沾上电子元件,等到通上电源,电子元件散出热能,慢慢烤干水汽才能工作。它老了,样样嘢都要老的,老了手脚就慢了,慢就慢一点,人要容得下它,要等它慢慢磨磨,等它半只小时做准备,等到屏幕显了形,也还不够清楚,还要再过十分钟才又清晰一点,这也要容下它。总要一个小时之后,上面的人脸才会从无尽的雪花中浮出来。

世间万事不都是从茫茫大荒中浮出来的?

它每日飘上半小时雪花。乘以二。在两次等待雪花消失的时间中,远照心安气静,她有不少事可以安顿自己——择菜,洗菜,吃剩下来的菜,帮海宝洗鞋(我的天哪,他四十几岁的人,你还帮他洗鞋),或者烧滚水灌滚水,或者打开消毒柜睇睇,打开碗橱望望,然后她开冰箱,拿出一只玻璃樽。

冰箱是远照的百宝箱,所有吃的——过去吃的、现在吃的、将来要吃的,统统放入冰箱。亚热带无限潮湿,三四月,日日落雨,空气潮得滴水,每日空气湿度都有百分之八九十,极端时百分之九十九,骇人听闻。衣物晾上一星期都不干。烘干机应运而生,至便宜的不过百元,像只简易衣柜,上方挂衣杆底下一只马达,电门一开呼呼扇风就如此烘干。

但是远照又嫌贵。“衫裤如何办呢?”跃豆问。

她答:“隔几日会有一粒日头的,我就冲上楼顶。”

她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冲上楼顶,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全家人的衫裤晾在一闪而过的日头下,然后又在雨落之前收拢。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冲上五层楼顶收衣服。

“风烟滚滚唱英雄”,她舍身忘我,当得起。

她与她的日子是肝胆相照,她的英雄气概不光胜过两个儿子,也胜过了你,她活过来的全都是英雄事迹。而她的英雄气质早些年你视而不见。

在霉菌滋滋生长的潮湿里,冰箱更加是百宝箱。

她塞入无数食品,各种腌制的姜、梅子、豆豉,还有剩菜。只只碗装着剩菜,保鲜塑料膜裹住。各种拳头大小拇指大小的塑料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码成一堆。还有柠檬,自己腌的,只用盐,一斤柠檬三两盐,腌到它自己出水。她忆起幼时,行路出街行五十里,过西牛岭见有人卖白粥,也卖柠檬水,知道是去痧疾的。痧疾是什么?你问。就系走路又累又渴、头昏,大概是中暑。冰箱门的空当堆得更多,胡萝卜、党参、枸杞(她叫杞子)、当归(她叫归身),半只旧年的罗汉果,几瓣八角,还有玉葵买的小麦……拿一样,别的就会滚落地,大大细细的塑料袋,黑筢筢黏糊糊稀里古怪的。

她还要腌梅子。

是跟韦医师学的,腌渍步骤来自韦的广州表姐。到季节就买上大大几斤,使只广口玻璃樽,盐水,青梅浸泡成黄梅,软了,鼓鼓的变成皱皱的,好了。吃粥时搛出一两只梅子,放羹白糖捣烂,佐粥。酸梅子还能炆排骨炆猪脚,做成酸料干捞米粉。如此,冰箱里就要额外放一只大玻璃樽,里面是腌好的梅子。

她一五一十放入冰箱,到取出,则变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客厅里电视和冰箱遥遥相对。她的娱乐神器兼千里眼与她的百宝箱遥遥相对,她以她从容的鸭子步,这头摇到那头。她对自己的客厅心满意足,一条灯草一条心两对茶壶四只瓶三副猪脏九丈九四对箩索八条绳,据说人越到晚年越有幸福感,虽然幸福这个词不怎么贴身。

客厅,作为词与空间,早年是极荒疏的。

长久以来,哪家都是逼仄的,任何人家,进门即床,床也兼沙发功能,人来都是一屁股坐落。为了更像坐的地方,**铺一溜垫布以隔开床单,从垫布可以看出家底、趣味、审美。待客还要专使一只厅?我辈难以想象。很多年里客厅只是一个旧社会的词汇,简直算得上陈腐。

(往时客厅在冥王星上)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客厅这个东西是在冥王星上的,或者是纸上或者在电影里。向来没见过它在伸脚能踏上的地方。那时是聚在哪里说话的呢?

公共水龙头、厕所门口、廊檐、灶间、水井边……

它们迎风飘**,连同少年的自己。

公共灶间,沙街那所三重天井的旧宅,最后一只天井下沉至深、青苔至多。天井的两面没有墙,延伸到公共灶间,另一面有墙,是李阿姨的房间。灶间临天井,有公共水龙头,是整所宅屋唯一的水龙头,龙头下接住大水缸。

自来水是奢侈品,发大水时节,北流河水不但黄浊,且顺流漂来死猪、死鸡、死猫,又有来路不明、疯癫拗折的垃圾……发大水具有狂欢的气质,跃豆幼时至钟意发大水,浸到沙街至好,水浸入屋至好。

有次水入屋浸到一楼凳子高的地方板凳漂在水上,她帮母亲搬家具上二楼,大人们一团混乱。浸街了要买菜只有蹚水,这种时候就由萧大海去买菜,她和吕觉悟卷起裤腿在浸了水的街上行来行去用脚丫撩水花。有人担了满满一担新鲜空心菜一路蹚水行过,那空心菜长茎细叶眉目清秀,俨然已是大水浸街的宠儿,望之不像由人挑来,倒是大水的波浪送它们来,而它们兀自升起在浸满了水的街道上又准确地降落在家门口……大水过后脚丫缝里开始发痒据说叫生了沙虫,需要涂药。河水不能饮了,街上的居民(特指没有单位的人)就到有水龙头的单位挑水。他们理直气壮,担着空木桶昂首直入,单位人也通情达理,“系啊系啊就在果度担水好了,发大水河水食无得的”。这间临天井的大厦屋,除了公共水龙头,还有三间冲凉房和一间厕所,除了是公共灶间,也是客厅兼饭厅兼厨房。

大厨房不但当客厅,甚至当过排练场。

身材高大的李叔叔和卫校实习女生都来了,在大灶间排练舞蹈。

那个清秀的女生叫小周,跃豆记得。高中暑假做散工,从锯木厂拉一车木头回氮肥厂。路过医院时上坡,力竭时正巧望见小周经过,她手挎一只白铁桶像要去洗澡。“帮帮我呀!”小周看了跃豆一眼,脸上全无表情走过去了。跃豆只记得自己全身的冷汗……

李叔叔担来一面大红旗,在厨房,这红旗大得跃豆提心吊胆,担心它会碰到自家的锅。这七八个人,戴着红袖章,年轻、美丽、唱歌好听,只有一个男的,那就是李叔叔。他们不停弓步,同时把手举到头部的上方。她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到大厨房排练,却觉得幽深寂然的厨房有了他们可真好,那一重两重三重天井的青苔气竟也不觉得那么浓了……她想不通的还有,李都有孩子了怎么还是红卫兵,还要戴袖章,他们还要北上串联,这一切匪夷所思。

李阿姨房间紧挨天井,整所宅屋尽头一间。任何人要去厨房(做饭、吃饭、烧水、冲凉,直至解手)都要行过她门口。她长年不关门,白昼门敞着,谁经过就扭头望一眼。那窗口隔着天井正对厨房,像是厨房的附属设施,一个西洋景的窗口——在厨房听得闻婴儿哭。

她的头生子就是在这里生的。他脸上红红皱皱眼睛闭着两只细手紧氽着拳头身上一块旧床单裹住,细脚趾黄豆大小粉红粉嫩,五粒细脚趾氽成一小拳氽,还有指甲,全身一股奶腥。这间房也是她的新娘房,她结婚前夜我应邀盖她的新被睡一夜,绿绸缎,有尾长长弯弯的凤凰,大红绸缎,有鼓眼睛的龙。我还在她的床底下点过火。整座宅子空无一人我爬入床底擦着一根火柴,床底有旧报纸,一点就着,报纸的边缘升起火苗,宛如一颗颗金黄芒果,芒果旋生旋灭变幻跳跃,比天上的月亮让我觉得亲。当芒果长成金色的大菠萝,我觉得事情不妙赶紧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救了火。

后阁楼,僻静、空,有一面没有墙。敞面正对住厨房和天井,地板未上漆,不平,中间有缝直望见楼底。

这也是一个公共的地方。

整个阁楼都是空的,堆放各种杂物,有远章舅舅的高中课本,还堆了几大具**模型,子宫输卵管**,这些世人回避的器官名词,我幼时看它们全是平常,器官的剖面,粉红、蓝、肉色的塑料,我看它们犹如天井的青苔和屋檐的瓦。

只要向公共水龙头那头张望,泽红的脸就在光影中闪烁。

泽红和她的白铁皮水桶闪闪发光。水桶旁边她弟弟蹲在水沟旁全身**。王弟周身是疮,紫红色的疮一只叠一只,很多年后才知是罕见的病,当年只道是胎里带来的胎毒。泽红的水桶有草药熬成的浓稠草药水,她翻开弟弟的头发洗头上的疮,又捉脚,洗脚后跟的疮。黄褐色药汤顺斜坡流,仿佛一条老而长的蛇无缘无故蜕了一层皮,而蛇皮闪着冷光。

老人面果树浓荫密布遮住了洗衣的青石板,泽红和王弟在剩下的那一小块阳光里。龙头水哗哗响,有人洗菜洗衣挑水,那一小块阳光是护着这姐弟的,它滤掉了所有的动静,好让泽红专注。

弟弟说,痒。她说,痒什么痒,忍住。王弟身上的疮真是多,一个叠一个红的红肿的肿,身无一寸好皮肤。泽红不急不躁,每只疮,她都要洗到。龙头旁边的水泥地是斜的,黄褐色的药汤顺着斜坡流走,长而老的蛇在动。

阳光在移动。那一小块阳光慢慢扩大又慢慢缩小,有时候它升离地面,而地上的人和物都渗不进阳光中,只有从王弟身上流下的那黄褐色的药汤能从这一小块阳光中流入地上的明沟。

泽红对弟弟罕见的耐心你永难企及。

你会像泽红那样吗?熬一锅药汁给米豆洗疮(谢天谢地米豆从未曾有),给海宝倒一次屎盆就呼天抢地,遑论年复一年脓疮。

而阳光在移动。阳光连绵不尽。

(往时的厨房)往时的沙街厨房,它再一次从时间深处升起……公共厨房在天井旁边,屋檐下竖着水龙头,水龙头下放只大水缸。我首先望见空心菜,我们叫蕹(音ong)菜,分水蕹和旱蕹,水蕹如同水稻生在水田,水里的空心菜尤其嫩,根须是葱白颜色。

空心菜相当于北方冬天的大白菜吧,夏季发大水,日日都吃它,水蕹叶细长,一发大水就飙长,它脾气古怪,不能用刀切,伤刀,伤得厉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会变得极难吃,非手择不可。

择空心菜我至钟意,望人择亦是欢喜。

择成一段一段,手上握一把,一捏,一种柔软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茎破裂并发出“嗻嗻”的声音,既欢快又呻吟,像撒娇又像欢呼。有次我看六婆择空心菜看得入了迷,她已有七十几岁,手指却白皙修长非常之灵活,妓女命小姐手,说的就是她呢,每逢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女钢琴家的手我就想起她这双。

我蹲在地上看老举婆择空心菜,小时随众人叫她老举婆,也仿佛叫老陈婆那样平常,是长大后才知老举就是妓女。老举婆就是老妓女。为粤地习用。她择满满一篮菜,我发愁她吃不完,空心菜刚炒好是碧绿的颜色,几分钟,碧绿就变成酱黄,隔餐更是要成猪潲的。邻舍的妇娘来同她倾偈,原来菜是别人的。她们一人坐张矮竹椅,我光脚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举婆的手在菜梗上滑动,像细长的兰花与绿叶,菜梗断裂的声音弄得我心痒痒的。看老举婆择菜我完全被迷住了。条条空心菜经她白腻软熟的手变得又服帖又神气,一握握排得眉清目爽的,我沉浸在“嗻嗻”的声音中,而篮里的菜越来越少,终于空了。她们讲着话,不理我,我也并不认为她们的话有趣。

我怀着极大的失落打沙街头行回家。这时奇迹竟出现了,一担菜正正停在我家骑楼下,我远远望见,不顾腿麻奔跑起来,越来越近,果然,我看到这个菜担的一头正是空心菜,它们细叶薄壳,形状俏皮,简直从天而降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口,整整一畚箕湿淋淋的刚打地里执落,它们整齐码着,长而薄壳的长茎光滑明亮,我提前听到了它们悦耳的断裂声……

在水缸旁边,李阿姨家的保姆在水缸边择菜,她的双手又老又粗,空心菜的美色也减了大半,但还是很好。在瓦盆的清水里晃一晃,炒菜的铁镬热了,镬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动,镬里头花生油也冒出了烟,丢入两粒拍开的大蒜米,“吱”一声,浓烈的蒜香炸开,白色的蒜米即刻焦黄,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说时迟那时快,“嚓”的一声倾倒,水汽上升一片迷蒙,不能有半点迟疑,翻两下再翻两下,撒上盐,拍一拍,赶紧出锅,一秒钟都不能耽误,多一秒钟就会老了。炒一碟空心菜不能超过一分钟,一分钟内,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缩小成为一碟,碧绿油滑,落到饭桌的中间。

在沙街,有两年我常时只吃咸卜。

本地咸卜有几种,湿的和干的,另有一种带缨,小萝卜棍,全须全尾用盐腌,并不晒干,湿溻溻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几滴酱油和少许糖,非常下饭。这种带缨细萝卜叫“死老鼠”,并不经常吃得到。幼时在沙街,吃的是那种普通咸萝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不过我不炒,十岁的我,以清水洗净两根咸卜,放入碗,开水一烫就大吉利市。每餐都是两根咸卜,从未吃腻。

不开火不是因为怕火,因我向来认定,火是玩耍的不是用来煮菜的。

我独己在家常玩火,一不小心,火势就蔓延开来,废报纸和木柴互相激发,纸的火轻盈跳动忽左忽右,木柴开始时稳稳的,火烤得它发热,但纸的火旺,烧掉了一张,紧挨的一张又燃了,我看得入迷。一张纸烧着了极好看的,本身无趣的纸,烧着了就变成火焰,像朵花,金黄金黄,它是气体,又是烫手的,捉又捉不住,赶又赶无走,无论如何它也不离开那张纸,纸烧尽了,火焰就灭了,纸和火就像一对冤家,最后双双变成灰烬,灰色片状的东西,它经不起手一碰,更经不起风吹,风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飞去歆哋了。

有次我钻到李阿姨的床底点火,那纸潮,又是雨天,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们点着,却很快就灭了,潮纸就像两个老人,没有热情……

厨房里有劈好的木柴,还有用来引火的松明,我们叫松光,松光聚集了最多的松脂,有着红铜的颜色和浓烈的松香味,一点就着,滋出油冒出黑烟,燃得滋滋响。松光引火极好使,故劈成筷子大小另处单放。

玩火是这样开始的:我撕下一块旧报纸,揉皱,点着之后我仍举着,让它在手上燃,烧到最后才撒手。那次我同时点着了好几张纸,它们烧着了木柴,木柴又烧着了更多纸。不好了!真的着火烛了,我扑向水缸舀水救火,一杓水不够,连连几杓也不够,火势更大了,这边刚淋息那边又起来。我慌得心怦怦跳,厨房离大门隔着三重天井,哪里喊得人来救火!我后背一下出满汗,提前望见大火满屋,火光冲出屋瓦,升到沙街的上空。我一下扔了水杓,捧起洗菜的瓦盆,一气泼了好几盆水,这才没有着火烛。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我不能同母亲讲,她定要动怒的,若知了,必是关黑屋半日。

我熬过了只吃咸卜下饭的日子,母亲怀孕了,不再下乡,又因有了新父亲,家里就出现了好吃的菜,每星期,继父都拎回一大兜活泥鳅或塘角鱼。塘角鱼,扁头,头与身过渡处有对利角,一不留神就戳伤手,它又极滑,泥鳅般,且极有爆发力,要掰断它的头几不容易。但它肉质鲜嫩,除中间一根直簕再无别的簕。它滑溜溜的,你要摁住它的角,掰断头,再放上姜酒盐,入锅蒸,蒸时加两片木柴,火烧得大大的,顶得碗响锅盖也响,不一时,鱼腥气就变成了香气。我对塘角鱼的**至今没有消散。

泥鳅也够好,连头带尾煎,先是在竹笤里跳跳摆摆的,一下油锅,即时变硬。

老鼠肉我只吃过一次。

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从第二只天井飞跑而过,一眨眼消失在墙缝里。李阿姨家的保姆七婆,她飞快拿来禾秆堵上,她点上火,潮湿的禾秆浓烟滚滚,她又用葵扇出力扇烟,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她擒获了。

七婆拎着老鼠尾巴,意得志满到水缸旁边割老鼠头……

老鼠肉口感味道像炒鸡肉。

剥动物的皮我以为是件平常事,也曾见过英敏的爸爸剥青蛙的皮(他们家经常吃炒田鸡,菜行有卖的)。英敏全家讲标准普通话,故我以为,剥青蛙皮再炒来吃是文明的举动。

此外还有茶麸——

在厨房的灶边,圆的,坚如石,烟熏得棕黑。

我用茶麸水洗头发。先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地上,茶麸竖架在矮凳边,用菜刀,一下下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以水浸之,半小时以上浸出黄水,再使毛巾或纱布滤掉渣,冲上热水……头发浸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看着龌腻不堪,但头发却是光滑柔顺的。亦不伤头皮。只是过程复杂漫长,带有刀耕火种的意思(菜刀、烟和茶油)。后来海鸥洗发水出现了,韦阿姨在我手心里倒了一点,那只褐色的小瓶,小口,蚕豆大一点就够了。从此洗头方便起来,不再斩茶麸浸上半日。它就渐行渐远。

茶麸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它沉没在遥远的沙街。20世纪70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等到我们明白它的好,明白它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囊最亲和,它早已跑得全无踪影。

(所有人都是三岁)有两个钟点母亲总是高度警觉:中午的十一点一刻,下晏昼的五点一刻。小学放学,海宝去接。海宝一出门她就竖起耳根听,那耳朵绝不像八十几岁老人的。

从远远的摩托声辨得出海宝。一闻摩托响她就落楼开大门。

永不衰老的耳朵,永不衰老的腿骨,永不衰老的手和眼。

阿墩一入屋她跟手炒菜。一阵激烈操作,番茄炒鸡蛋,再煎几块豆腐,炒一碗青菜。肥瘦肉入汤煮,切成片再蒸热蘸酱油吃。

海宝一家四口连她在内五个人,一日三餐。四人饭时不一,午饭分成两次,她和阿墩一次,海宝一次。到了夜饭,海宝五点先吃去上班。海宝若上夜班,白日就在屋睡觉。睡啊睡睡啊睡,快到五点还没起身,她就要大喊。她站在楼梯上,对住海宝睡觉的六楼喊。他睡眠不足没有食欲,她就收拾饭盒让他带去上班。

现时海宝服帖了命运。

或者说,既然一切都窾倒,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也不像读过大学的,还是一本的重点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凭他的本事,自然也非自己考上,是家里出钱的自费生。从小至今未变过,样样靠家里托底,凡事听安排,自己不参与意见,参与意见也没用。

那时跃豆在南宁,大寨路尾,他总是忽然就来了。

时常是晚间,她想不到他会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他来了她竟是无动于衷的。他没自己的事要讲,她也从来想不到要问。她早就揪着自己的头发脱离了家庭伦理的序列,凭空插进一个弟弟总觉得是生硬。

她当然觉得,那个H,那个霍先是排在弟弟前面的。H随时都会来,他经常是夜晚活动,宿舍并无电话,她跟H正在一种尴尬的处境里,不希望任何人来尤其晚上。H从来不是公开的男朋友,她很不愿意被海宝撞见。但他忽然就来了,他坐在那里,残存的责任只够她想起来应该给他一点钱。给他钱之后她才忽然明白了,他来就是这个意思,因他拿了钱立时就走了。

那个亮堂堂体面的县氮肥厂仪表室,海宝向来认为是天上落下的,如同一场大雨,风吹一阵水就从天上落下了。家里的走动腾挪他一概不知,然后他就坐进了这个氮肥厂最具门面性质的亮闪闪的仪表车间。

谁又知道,这已是他人生的辉煌时期。

氮肥厂是县工业的招牌,来参观的人,总是首先被请去仪表车间。本县美女都是特招来的,环境也舒爽,工作又停闲,跟坐办公室没两样。这算一处舞台,不但展示本厂的美也展示本县女性的美,仪表室的女子虽同样是一身灰,那灰色断然遮盖不了她们名禽加皇后的仪态。

她们的眼梢至诚望上天的,不太看得上本厂后生,海宝就想跳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好呢?广播电视台至好,他想。他向来天真,觉得只要他想去,家里再走动腾挪一番,天上的馅饼迟早会落下来的。既然妈妈认识全县大小人等,他就认定她有本事。

很快他又明白,这个天他是登不上了,广播电台非同小可,连播音员都是从齐齐哈尔请来的,他们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于是他又想去银行、商业局、法院,有同学去了,是考的,他不愿考,一心以为母亲和大哥会走门路。他相信这是迟早的事,至多半年内就会有眉目。之后他又退了一步,想去报社,至不济,图书馆他也考虑了。

跃豆回来,他就问,阿姐,你认得广播电视台的人吗?《圭宁报》的人、文化局局长、市委宣传部部长?阿姐一概不认得,真枉她是个写书的。

他是靓仔,着实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他至爱骑摩托车满街转的,他像一个忙大事的人,日日出门都是精神抖擞,威风着**过旧街**新街。

老街的黄花槐落在他头发上,一甩头,栀黄色花瓣飘落地他更是欢喜,欢喜什么呢,不知道。然后他骑过开满羊蹄甲的几条街,蒲紫红的羊蹄甲映在他白色头盔上片片飞动,他仿佛望见了自己神采飞扬。新街光光秃秃,还没种上树,他在空旷的新街道上呼呼骑过,没遮拦的阳光照着他的头盔发出电焊光一样晃眼的光亮。他逮到了一只虫子呢,火柴棍大的小青虫,他放虫子到空矿泉水瓶拿回家,那时候他脸上有两团红晕眼睛迷迷蒙蒙。

他身体里的儿童从未长大。

不幸他爱上了一枚月亮,那个女子全厂至标致,他认为他是靓仔完全配得上人家,中秋节到了他就自说自话送给人家一盒月饼,人家不收他觉得非常不对,甚至打了人家一巴掌,他真是被宠坏了,以为一切总可以由家里来搞定。他不知道这个家已经江河日下,父母退休了,紧接着父亲去世了,紧接着氮肥厂也江河日下,氮肥厂一分钱都发不出来了、氮肥厂要放长假了、氮肥厂要裁人了、氮肥厂要卖给私人了,全员下岗买断工龄,生活一下肮凼得不成了样子。母亲再也不能给他找到像样的工作,大哥也再不能帮他。他的数学系计算机专业从此不再提起。

他终于认了命。

第一眼看他就特别像保安,仿佛他从未干过别的。他不再俊朗也不再是靓仔,因气质变了,从前那个大学生的梦幻气质在他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手腕戴了串木头佛珠,一串佛珠托住他落入井底的人生。

他难得地知足,当上了队长,不但管二十几个人,每月工资加上加班费可达到两千元,他由衷认为不错。老板对他网开一面,不用他蹲班随时可以离开接送孩子上下学。真系架势的。

而氮肥厂在停摆多年之后统统铲平了。

有时闷了,远照就出楼同隔篱邻舍搭话。

又买豆角啦,望望睇,几多银纸一斤?

两文九角,贵。

冇算贵啦,早两日更贵,今日算系抵手(便宜)的。

夜饭吃咩嘢?

牛肉煲萝卜,打散了我一张大纸(百元大钞)买了粒尾骨(脊椎骨)。

好啯哪,几多银纸?

二十几文,好甜味啯喔。

她喜欢人气。谁说靠人气不能浇灌衰老的生命?

(往时,旧时,阿时径)她想找到往时一些柔和的记忆,那些若断若续的蛛丝。如果不找,它们就会隐没在黑暗中,若盯着看也许还会发光。

幼时不太记得有米豆啊,在沙街也不记得有他,那他去哪里了?米豆是跟外婆去江西了,去了一年半,外婆去带北妮,米豆跟住去。阿蓉怎么就死了?她吃一只苹果就死了。

我细时够奶吃吗?

一般。不太够。不够惦做呢?不够就吃米糊。早先时使擂盘的,米浸一夜就好擂,擂盘现在不见了。你细时吃得一碗米糊。三年困难时期我是不是成日饿得哭?你老豆食品公司有时有猪肉,米豆吃的就没你多,他落生就困难时期了。

米豆见过阿爸吗?

没见过。1961年你阿爸在南宁住院我去探过,渠骂我,你来做咩嘢?米豆细时外婆带回香塘,在乡下就有嘢食了。外婆又带去江西,江西回又去外婆家,外婆养了鸡有鸡蛋又有豆腐青菜。

大炼钢铁时三个女同志背三只婴儿去大炼钢铁,除了她,还有王泽红妈妈背着王泽红,晏本初背着她女儿汪异邕,三个都系医院的,都在喂奶,背带一背就出发。

去歆哋炼钢铁呢?

远照她语调铿锵,非常愿意回忆。她的回忆闪光而坚硬。

一个年轻犀利的女性勇往直前。

就系去民安啊,去民安六感,你插队的大队,真系巧就是你那个民安六感。

复员军人带队,他人不错,准我们去大树底喂奶。县里有大炼钢铁指挥部的,闻讲有上万人都去工地了,所有人都要去,要大干苦干奋斗,向国庆九周年献厚礼。怎么去啊,踩单车去。我很犀利的,背住你踩单车,三个人我至后生。(路上望见有那个小高炉没有?)有啊,亦无系几多,跟石灰窑差不多(几月呢?),九月啊就系快到十一了,要献礼。(有没有要求你们放卫星,日产三千吨钢铁什么的?)没有啊,复员军人带我们去拣矿石,他望望就丢开了,又拣了一块望望又丢开了,讲,这炼什么钢铁,炼个鬼啊,炼不成的。

她记得梁北妮不愿开嘴吃饭,德兰就拿一把鞋锥放在饭桌上,讲,你食无食,你不开嘴就锥你了。吓得北妮赶紧开嘴。旧时住沙街,洗衫下河洗,流流水急,德兰没见过,她怕,就喊远章陪她落河。两个是大学同学,远章先寄了照片来,穿条裙,外婆几欢喜。大伯呢,远素啯老豆系只鸦片鬼,败家精,还没败光就到1949年了,逃去香港。

讲过多次的事她又讲了一次,人免不了如此,一生的荣耀越到老越骄傲。

怀孕六只月去容县考试,数学考鸡兔同笼,语文考《白毛女》读后感。论文化程度她是低的,读完高小就只读了培训班,此番考试通过就算是中专文凭。她通过了,一世有了着落。她还去过桂林呢,1960年,跃豆两岁,单位刚成立,一共三个人,没会计,领工资要去县政府的卫生科。卫生科消息至灵通,听闻有名额去桂林,她就积极争取。果真,就是她了。第一次出门坐火车,路上没同伴亦不慌。她一向是犀利的,永远向前冲。自十几岁始,半夜从香塘乡下步行到县城报名参军,半夜就起身,月亮光光的地上一片白,以为天光了。步行几十里路到沙街口,谁知报名截止了。

(雨气渐浓)天阴下来,雨气渐浓。远照出大门口等阿墩,又同买菜返回的妇娘搭捎。

买回啦?

买回啰喔。

芹菜炒咩嘢呢?

芹菜炒鸡蛋,剁幼幼。

你冇知呀,样样都贵了喔。就系鸡蛋平,六文钱就得几只。

豆角冇要炒啯要煲做。放了几日放烂了。

蕹菜重系三文钱一斤冇?

她是好些人的恩人呢,她自己并不觉得,只道样样是平常事。朝早买菜,有个人一定要帮她出菜钱——

“今朝早有个人一定要帮我出菜钱,好爽喔。我买蕹菜同红薯叶,两样都系三文钱一斤,我正要拿钱,有只人一伸手拦住我,她抢在我头前硬帮我出了菜钱。我问她,你为咩一定要帮我出菜钱呢?渠讲,好久不见了,我只仔就系梁医师你接生的呀。我讲系咩系咩。渠讲仔儿的命就系我畀的。我讲,吔,好像系喔,生落来就窒息,我做人工呼吸,嘴对嘴,一直做一直做,就哭出声了,救返回了。渠讲无系无系,无系啯只,我系超生的,你帮我出了证明讲不得打胎,就保下命了。”

雨又落起来,满屋都是雨气。入暗海宝回到,衫裤着雨淋湿了,他脱开衣服使电吹风吹,吹爽接住穿。保安服总共两件,一件洗了还没爽。他边吹边讲,刚去自来水厂望了下,水厂的物业亦系他们公司管的。老板想学美国,接医院和学校的物业。又讲小区丢了五辆车,每辆着赔五千,总共赔两万五。反正每只小区都有偷车的,有人专门偷车,扛上面包车就拉走。

母亲喜欢接电话,儿女们应对能力远不如她,米豆只会应“哦”,几乎没有别的反应,跃豆虽在外闯**,算见过世面,但她奇怪地害怕电话。幸亏有微信可以文字沟通,语音就不能适应。之前是不能用普通话,普通话的用词语法她多少年都没用熟,后来连家乡话也陌生了。

电话铃一响,远照立时精神抖擞快步跨出厨房。她大步行近电话机。

“喂,你好。”

她的“喂”是一个工作同志的腔调,一个负过责的,担任过单位二把手乃至一把手的人“喂”出的腔调。老家的姑姑被邻居欺负,求远照,因跃豆是写书的。远照却是明白人,到底当过领导,也知道跃豆并无匡扶正义的能力。“要就去揾基层组织啰。”她总是相信组织的。

没几时,电话又响了。远照仍跨了大步去接。

许久,只听,不言语,待放下电话,方沉沉道:“罗多慈不在了。”罗是县医院老护士长,老同事每月一聚,次次都是她召集,去大酒店食个粥、饮个汤。忽然就过世了。讲是那日去碧桂园串门,有点累,吐了,马上送医院。又去183医院安装了心脏支架,十几日都没事,以为好了,结果吃云吞噎着,人就没了,几突然的。

远照说,蔡阿姨打的电话,讲以后就没人召集了。我讲没人召集不怕,我们两个互相召集,我们住得近。蔡阿姨行路腿脚不得力,使一把带钩的雨伞做拐杖,做过好多次手术住过好多医院,够坚强的。

她又自我勉励道:晚年一定要坚强。

天空仍未入暗,团团白云亮得耀眼,荔枝树开花了,蛋黄的黄色,还有一些鸭屎的颜色黄中带绿。芒果树也开着花,稻穗含浆似的,簇簇黄绿色。广场上几堆人跳舞,四五只高音喇叭震得人头大。

总是城市愈小高音喇叭愈大声。

树底下有一肥妇娘弹尤克里里,这种时髦名堂是近两年才有,据讲叫夏威夷吉他,大学里流行,细得像玩具,不堪担大任的样子。

妇娘一头乱发脸色黑黄还缺了只门牙,咧着嘴笑,欢爽得很。面前摆了四五只塑料大桶,方形细口,跃豆觉得此种装法颇新鲜,就问酒有何种。她仰脸歪头答道,米双、桂林三花,还有米单三种。价格呢,望睇啰,两文一斤,三文一斤,四文一斤,五文一斤,六文一斤。

跃豆看她颇不像做买卖的,像做什么的呢?说她像流浪艺术家也并不像,但她又弹起了尤克里里,并意外地唱了一句,声音是哑的和厚的。跃豆回头望她,她就加倍唱得大声。

(夜里)夜里母亲先要重新摆菜吃宵夜,要在睡前吃净一日的剩饭剩粥剩菜,明知养生忌宵夜,仍日日如此。

第二项,要上楼顶。

她攀着碗口粗的不锈钢扶手,从二楼三楼四楼五楼一路攀到楼顶。多少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行不了路了,她还能爬楼。跃豆实在觉得,母亲生命饱满胜过所有儿女,能吃能睡,任何灾难都压她不垮。

心气不败,她是有些人生胜利的神气。

这是一日至闲时分,远照心满意足企在楼顶,此处是她的乐园,亦是她的领地。她在楼顶种了三樖高粱,樖樖都结了穗,穗穗都沉沉垂落。她还种了菜,三只泡沫箱,放上泥,生菜茎叶繁茂,吃完菜叶吃菜心,十几日才吃完。生菜拔净,松土晒上一日,她又撒了苋菜籽,已经生出细叶了。另一只泡沫箱呢,埋了几条红薯藤,还没返青,是蔫的。她不着紧,知道它们的脾性,不过三两日,定会返青挺直。红薯种来吃薯叶,薯叶这项菜,连大酒店都有。楼顶的另一边,一只大花盆种了芦荟,一只旧木箱种了辣椒。辣椒是她育苗的,撒种子,待出苗再移栽。

她还在一口破缸种了樖三角梅,丈把高了,一年四季花开得繁盛,艳红艳红的,很旺势。比对面教育局长家的开得多,开得红。她企在花旁照了相,人花相映,仍是年轻时昂昂然的一副神气。她染了头发,人人讲她不像八十几岁,像是六十几岁人。她心花怒放。

四面静了下来,街巷没人行,只一部车开过,车灯亮着远了,对面楼的灯也肃了几盏。她开始扭腰,她管扭腰叫扭屎忽(扭屁股),她双手压在水泥栏杆上,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再然后,她装两炷香,一炷插在临街的角落,那里有香炉,是绿釉的粗瓷炉,另一炷,在海宝睡觉的半间房的窗户下方,用一只装过麦片的铁罐,罐深灰厚,香装得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