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时径:那时候。湴:烂泥。畀:给,给以。出力:使劲。从晚夜:昨晚。搭捎:搭话。独己:自己一个人。飞蛾、白翼虫:灯蛾。隔篱邻舍:邻居。搿手:联手。跟手:马上。鼓眼:瞪眼。好彩:幸运。后底乸:后妈。火烛:着火。宋《织妇怨》诗:“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鸡婆:妓女。冚甏:统统。烂仔:亡命徒。老豆:父亲。渌:烫。慢慢磨磨:磨磨蹭蹭。婄:[pǒu]妇人貌,[péi]丑。婆婄:老太婆。千祈:必须。入暗:傍晚。软熟:柔软。上落:上车下车的一个点。伸缩胶:橡皮筋。时径:时候。屎忽:屁股。天光到黑:天亮到晚上。氽:团着。闻讲:听说。揾:找。细侬:小孩。夜晚黑:晚上。夷遮:伞。着紧:着急。至诚:认真。峙势:高傲。
——《李跃豆词典》
(三个老阿姨)这一日,家里来了三个老阿姨。她对她们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收集素材——她并不认为自己要写点什么。而是,她们是看着她长大的,或者反过来讲,她是看着她们长成的。她们人手一把夷遮就入了屋。四月是雨季,每日都有一两场雨,却偏要这时聚,名目也是稀奇的:“文革”前圭中各届校友聚会。她们讲,学校礼堂要拆了,建于1919年的学校礼堂、学校的图书馆都要拆,图书馆和礼堂,都是旧时桂系三杰中的两杰李宗仁黄绍竑捐资建的,黄绍竑是容县人,想来捐资是他拉了李宗仁。礼堂门楣上的“礼堂”二字,还是李宗仁手书。老校友们要在拆屋之前,最后在礼堂开只会。
一个韦,一个程,一个李,她们上午聚了会,午餐吃过了自助,老同学倾够了偈、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一望,雨停了,就一路行到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讲,来睇远照,望下渠新起的屋,听闻她家跃豆回了,顺便睇下。
她们就来了。一入屋,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之后又纷纷起身,楼梯口仰仰,厨房厕所望望,评价道:“几好喔,远照真系有本事。”讲完又坐落了。她们一个比一个老,不折不扣,行在街上是不堪的婆婄。只有跃豆辨得出这几个人当年的风华。她们年轻时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呢。谁知道,竟有那么多的苦。程医生,从前跃豆看她很是峙势,向来不屑于同小孩子讲话的,现在她对住跃豆,不停地讲。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老阿姨们认为,跃豆很应该知道往时那些事。
程医生用不着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她对着跃豆一径讲起来——
中学啊,54年考入的,读三年。57年毕业,分配去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来,好在冇去。1958年又去考,考入南宁医专,系大专,“大跃进”啊就多招了好多人,就考上了。这一步好彩喔。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课老师,没去考大专的,后尾统统在农村,一个苦过一个……62年呢就毕业分配回县医院,老公在南宁,一直两地分居,到76年我才调去南宁团聚。十四年喔,日日拼命,又出诊又夜班,哎呀你都想无到,连续三十六小时不得休息,累得实在受冇了,前置胎盘、子宫破裂……有次系胎盘滞留,三日胎盘都冇落来,产妇都昏迷了,我一到就帮按摩子宫,**立即流出黑黑的带渣**,阿只恶臭啊,熏得我头眩干呕,又兼之在新丰那么远,要出诊,怎样去的?搭单车喂,有单车社的阿时径,哪,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对面,单车后尾安一只座,冇系三轮车,系两只轮的单车,自行车。阿时径冇有救护车,20世纪70年代中期才有的。
时常系深夜出诊的,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筢,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像唱山歌……至担心着人拐卖,单车跌落山底倒是其次……太远了,总冇到、总冇到、总冇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的人,怎样还没到,他讲,快了快了,就到了,然后又系好久冇到,紧张死了……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碰到另一个要急诊的。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了,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点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老公搿手(联手)拖尸,尸体拖到路边再掀落山,等到天光再回村喊人来……怕得要死……
有次生了怪胎,双胞胎,先出来一只,系死胎,又出来一双脚,生冇落,喊外科来,亦不得出,只好剖腹,啊呀,系只冇脑冇手大圆球……又一次,一只双头怪胎,先出来一只头,怎样都冇生得出,一摸,颈部又叉出一支……自己的仔儿刚生落十日,南宁就有医生来做剖宫术,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落的十几日我想去**,去了广州,放仔儿在床,怕跌落地,又使棉絮围住……阿时径日日累得着力,带仔儿上班,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来上晏昼十点才回家,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她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统统挖掉,所以讲呢供血不好,左手系肿的。她举给跃豆看,右手骨折,两只手都不得力。做完手术要做化疗,六次,只做了一次,不做了。做了放疗,现在算手术后生存五年了。她口气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跟方才那种惊乍判若两人。她不怕死,随时准备死,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着。她还是跃豆细时看到的那样,眉骨突出,脸窄长。她比程医生还要熟,沙街时代同住妇幼站。比程医生晚三年读同一家医专。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她有福气,孩子发达,高档小区两幢别墅,豪车进出。她是看着跃豆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跃豆六七岁时看着她结婚,就在沙街结的……狭长宅子,一进又一进的天井,青苔气味深浓。那个最深天井的房间,一张红绸被面,一张绿绸被面,旧俗要有孩子在婚被上打滚。跃豆专门滚那床绿缎被,滑溜溜的软缎。婚礼的甘蔗斩成一段段,饼干有奶香,喜糖是有颜色的。她的房间向来不上锁,人人随意出入。李阿姨生了孩子抱回沙街,旧床单裹着像抱一只猫,极浓的奶腥,脸是红的、皱的。火盆烘上尿片,尿骚味弥漫整座屋。
韦医师高而瘦而白,她是远照重大时刻的救星。
看见她跃豆总会想起《红旗插上大别山》,以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她兼管广播室,问,跃豆你要听咩嘢歌呢,你就欢呼着哼出“吴清华冲出牢房”,女主角身上的红衣如火焰,漆黑椰林的**也随之降临在医院的操场上,那上面长满了车前草和一种叫老鼠脚迹的草。医院的图书室也是她管,有一本《放歌集》,有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
韦医师她仰头也讲起来:
阿时,常时三日三夜不回屋。三张手术台排一列,做完一只接紧做下一只。妇产科一日新收病人一百几……三日三夜见不到女儿,她冲入手术室揾我,领导同渠讲:细妹细妹,买了糖畀你喔!春河大声喊:我不要糖,我要妈妈!
韦医师七十六岁了,灾难接二连三,先是一桩冤屈,医疗事故赔二十万,老大在柳州万把人的大企业,说崩就崩,只好出来做传销。老二巨海,本来还好,谁知他酗酒,成日饮个不停,结果,股骨头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在家,日日对住一只电脑,连吃饭都要捧到他面前。老婆离掉了,孙女没人管。老三春河更无使讲了,工作丢了人又病了,四十几岁还没男朋友。韦医师到别人的诊所做坐堂医生,没有月薪,只按人头算,一个患者收三元诊费。每周去山区出诊一次,路费自己出。
(程医生李阿姨韦阿姨,往时的水龙头哗哗水声,洗衣板的泡沫散发出肥皂气息。每人一只白铁桶。程医生就是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宣布她要调到南宁卫校,结束两地分居。我和泽红无比羡慕她要去南宁。)
到了饭时,远照留她们吃晚饭。三人无半句客气,仿佛完全是应该。当然也是。几十年同事,大小事情渗透到了命里。吃饭只是自然。远照干脆也没有讲吃饭,只讲食碗粥,真是平淡,也真是响亮。人老了都愿意吃粥。
她们坐着,看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还有吃粥的咸菜。远照在厨房舀粥,三个人约好似的站起身,纷纷打随身包里掏出家伙,起起落落地,她们掀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你吓了一大跳——
真不知羞耻,又真不把李跃豆当外人,真是坦然,真是不把病、丑、老放在眼里。老阿姨们个个自带胰岛素,她们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是一日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是一日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讲:这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你相信她们正在飞向科学与陷阱。
粥和青菜豆腐让人放松。
平常的菜肴平常的日子,非但不简陋,甚至是一种醇厚。
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骄傲地让她们看苦荬菜和芥菜,如同园艺大师让贵宾参观自己培植的名贵花卉——本来屋边没有地,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了菜。一畦畦的,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的芥菜,一片贴地的细白菜秧,也有竖起的豆角架,亦有南瓜和番薯……省落几多菜钱。远照种的一垄苦荬菜果然是茁壮的,随时执来,够一餐吃。
才说给她们照张相,老阿姨几个立时就在菜地边企好了,企成一排,每人都尽力挺起腰,抖擞出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简直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全不介意自己的臃肿和垮塌。
每个人都明白,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罗表哥世饶)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这个人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就不认为需同他寒暄。
程医生讲了,韦医生讲,李医生又讲,这个不请自来的罗表哥一直坐旁边,似听非听。远照仅斟了杯茶给他,母女俩一直没同他搭话,他坐得闲闲的,人是少有地自在,仿佛压根就没受到冷遇;他买了一本跃豆的书讲要签名,却也不见热切。
颇有些费解。
饭时远照留三个同事吃饭,却不留罗表哥。被晾了半日,又不留饭,实在太被慢待,也不见他面有愠色,仿佛他很有道理坐在这里,又很有道理在食饭时分知趣告退。总之,闻讲要吃饭,他一秒不停企起身,迅速拿出一封信,是给跃豆的。
他算定了,她既不可能听他讲什么,亦弄不清楚他是她的哪一门表哥,所以,他就提前写好一封信。她只觉得古怪。她望了一眼,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是详细的地名。
她几乎是皱着眉头接过了信。
到夜里,她拆了信看。信有八页,三百格的稿纸,每字一格,训练有素,字体坚硬。“跃豆表妹,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的外公和你的外公是同胞兄弟,我的母亲远梅和你的母亲远照有着共同的祖父和祖母,我和你的身上都流淌着梁家的血液。在六十多年前……”这个天上落下的表哥认为,家庭变故和他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很值得写成一本书,既然表妹是个写书的,这本书自然应该由她来完成。他本来是个文学青年呢,写过旧体诗:“落血地头已无家,随风漂泊到天涯。不知何处寻归宿?夜卧荒坟伴暮鸦。”他请她到他家玩,就在北流河边,最好能住上一段,他列举了他家的文学藏书,从《悲惨世界》到《包法利夫人》,从罗曼·罗兰到普鲁斯特,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末他郑重署名,“你的表兄:罗世饶”。同时写下了手机号和家庭地址。
她暗笑这“住上一段”,且认为,坎坷经历写成一部书,实属外行想法。几日内,罗世饶又来过几次,总不事先告知,说来就来,来了就径直上楼。跃豆本要躲他,却次次都撞上了。他塞给她五本订成册的稿纸,其中有他和一位名叫程满晴的女子的通信,他写道:程满晴已于2007年去世,生前希望把这些通信交给某个作家。另有他的几页纸自传,还有他的诗。稿纸放长了年月,有点湿软,望之龌腻腻的。
她思忖,无论如何,这些稿纸都不能放入自己的旅行箱。
(新盖的楼)新盖的楼已有几年,四十平米好几层。它是远照幸福的源泉。在成为幸福的源泉之前是辛苦的源泉。集一生的财力与心力,在成为一栋楼之后(尽管只有区区四十平米),幸福的源泉成为幸福的瀑布,远照每日楼上楼下,瀑布淋洒全身。
一楼,门厅兼车库。所谓车库,并无汽车,只有摩托车和电动车,加两辆旧单车。单车满是灰尘,车头坐鞍横梁脚镫,一律厚厚尘埃。生活已然崩塌了吗?当然没有。摩托是海宝的,电动车是玉葵的,每日上班用。生活即使崩塌态度也是勤勉积极。别人家的车库都是真正的车库——停私家汽车的,小城几乎家家轿车,远照家没有。
谁又能想到物质时代如此迅猛,几十年前全县仅两辆吉普……那些漫漫长途。无尽的火车。圭宁到玉林,一小时汽车。玉林到南宁,七小时火车。南宁到北京,三十八小时火车。更早时更慢,边陲离中心更遥远。那时径,圭宁到玉林,玉林到柳州,柳州到长沙,长沙到武汉,武汉到郑州,郑州到北京。整整一个星期,那是20世纪60年代圭宁前辈去北京上学的路途。
火车给你灵感,火车轻微的摇晃助你进入语词的连绵中。
但返乡,跃豆总还是坐了飞机。
她去别处喜欢火车,回家仍是坐飞机的。若是私奔,走路也是不畏难的吧。私奔是乌托邦,是**与灵感的来源,从未枯竭的理想,是时间之外的时间,老天昂贵的礼物。返乡除了疲惫没有别的,漫漫火车长途需要心情用来消遣。或者说,人在某种精神状态中,旅途是恰当的飞地。但返乡从来不会带来特别状态。
好吧,路上是这样的:
先三个多钟头飞机,北京飞到南宁,再长途客车,高速公路四五个钟头。她灰头土脸,筋疲力尽。从长途客车落到圭宁一片陌生尘土中,连乡音也变得生疏,当地口音混杂,城乡杂糅,外地人口。她从长途客车的车肚拖出行李举目茫然。在大巴上打听出租车,“有咯有咯一落车就有好多出租车咯”,下了车却不见一辆。
天已黑尽,七八架摩托车等在路边,要车吗要车吗要车吗,搭你去搭你去搭你去。但是她的大旅行箱,难不成要自己抱着?
有出租车吗?
摩托车都是热情的,手一指,阿边。她向阿边望,黑筢筢一片……她背住双肩包,周身重累。县城自20世纪90年代起就面目全非,分不清东南西北远近。从喑哑发干的喉咙、从肩胛骨手臂弯髋骨各处的关节、从迷惘绝望中她常常给自己看一个梦:在半明半暗中,海宝面带笑容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下来……一个体弱力衰的女人,她的幻想磷火般闪闪灭灭飘成一片。
海宝会微笑吗?
他总是肃然的,家里也不会有车。
在上落站点那一小片停车场,像鲸鱼搁浅的海滩上,有一头鲸还活着,头顶上闪着亮白的两只字:“出租”。她奔过去,车里却已坐了人。中年男人。“拼车吗?”司机望望她,不应。她又问:“拼不拼车呢?”司机说:“你问渠。”坐在车头位的中年男人说:“拼吧。”司机还好,帮她放大行李箱入后备厢。一切正常,没有绑架的端倪。同车中年男是去民安的,那是她从前插队的地方。
车库空了多年之后,添了一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八十几岁的梁远照,有创意的。真正不同凡响。这张复合板制作的蓝色乒乓球台犹如一艘航空母舰开进了远照家,它把她的青春年代连接在这里,她顿时英姿勃发。
上一次母女俩去酒店吃饭,顺便参观了地下一层的健身房,跑步机、举重器、拉伸运动器,她们摸索着开了灯,骤然望见了那张乒乓球台,天蓝的颜色,中间有墨绿的网栏。远照欢喜得要拍巴掌。
乒乓球台这么平板简单的东西,也是当得成时光运载器的。那些20世纪的古老时间,那些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那些容国团那些庄则栋那些梁戈亮,那些闪闪发光的奖杯,那些黑白电影纪录片,那些报纸的头条。梁戈亮还是广西玉林人呢,是玉林人民包括圭宁人民的骄傲。全民运动,学校空地的水泥乒乓球台,豁处露出的砖。
她眼一亮头一歪,孩子般得意地讲:“我识打的我识打的。”母女俩打起了乒乓球,她果然身手敏捷,就八十多岁而言堪称罕见。
“我要买一只乒乓球台放在一楼,我要锻炼身体,喊阿墩陪我打乒乓球。”她断然道。
跃豆立即上淘宝,搜到一款广东某地制的乒乓球台,同样的天蓝颜色,价格比想象中更便宜。远照欢喜道:“就系啯种就系啯种!”
她脸上放了光:“我年轻时径几活跃的。我还演过话剧呢,工会组织的,我演一个被日本兵侮辱的姑娘。我们唱歌,红梅花儿开。打篮球,我系中锋。我几能冲的。我还游泳你记得未曾?”到大风大浪里锻炼,西装短裤,独石湖……乒乓球桌蓝色的台面上,浮漂着无数她年轻时的光辉记忆。她性格活泼远远超出三个子女,圭宁县城那一代女同志,她算得上出类拔萃。乒乓球台从广东运到,标准规格、蓝色台面,十足酒店那种。远照欢喜的程度,约等于买了一辆新车放入车库。
(私宅价值观)自医院培训班起步,终取主治医师职称,官至副院长(妇幼保健院),再到市(七线城市)政协委员、致公党党员,那些都不算了,烟消云散,无人能望见,只有一幢屋是人生的见证。
大狼狗汪汪狂吠。美人与假山。石狮子与热带鱼。那些大豪宅。六七只大狼狗汪汪狂吠,七八个年轻貌美保姆若隐若现,大大的金鱼池,假山,古怪的树木,列列圆柱……那一片屋顶,英式的法式的或者德式的,豪宅旁边,丑陋的房屋堆砌,而非国外的空阔优美。
有户人家要把钱装点在门口,于是金碧辉煌,大红门柱盘雕龙一边一条,两条龙口里含枚硕大石珠子,望之不似住人的私宅,像座庙。这么猛的门口,不冲撞风水才怪,这家不久竟然死了人。有人总结之一:凡事物极必反;有人总结之二:有钱人遭点祸,天道才是公平的。
屋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谁讲不是。
她去过两处豪宅。
去饮酒。饮酒至有面子。主人是同一个:大孙女的夫家,陶瓷大老板。远照认为他至讲礼数。她同大海两口子闹翻不来往,大老板,逢生日总请她饮酒席,过年也请她酒。无论大人小孩,人人两百元,见者有份。每家一箱柚子一箱扣肉。肉是陆川猪定制。亲家在街上的豪宅极豪奢,乡下的豪宅更是大得无边。她开心至极,回到街上很有面子,逢人称赞大老板。讲得最多的是,有一年老板的生日,每台三千元,海参鲍鱼都上了桌。
梁远照她太够力了。一幢屋,一幢私宅,一幢好地段的私宅,以她的微薄之力盖成,非常之犀利。之前那幢是不算的。她和老萧……老萧退伍海军的短小身材富有弹性地奔波在工地和宿舍之间(跃豆远在南宁说,起屋是一件妨碍自由的事情,她不参加,任何事情都撼动不了她为自己预设的那些东西)。那第一幢私宅,八十平米共四层,两兄弟大海和海宝各住一层,合家吃饭,天长地久岁月静好。
不料梦幻泡影。萧继父去世,一切加速崩塌。
后妈和继子闹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边,因无数的事、无数的蚂蚁洞在房子里嗡嗡回响……无聊而琐碎的事无穷无尽。日积月累。
阳台上晾了太多的**,十几条**围着圆圈吊在圆形的晾衣架上,五六个晾衣架在风中**来**去,花短裤们飘飘****,某种无限增殖的衰气,某种吓人一跳的鬼。几十条一模一样的**跳出了凡间,跳出它们自身的功能独立在楼顶的空旷中。
还因为一只狗。那只狗一声不吭目光阴沉。
它阴沉着,出其不意忽然狂吠,对住一棵草,对住月亮,对住太阳,对鸡对鸟,对地上的一张纸,对一块砖头,对晾着的一件衫,吠得声嘶力竭。它心理变态。沉默时像坨铁,疯狂时像只狼。
还有,远照给海宝买了摩托车,海宝结婚的新房铺了最贵的通体砖,大海一律没有。怎么没有,要找律师讲清楚。又当然,她退休后打工挣的钱,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日积月累就成了蚂蚁洞。
李跃豆对这些毫无兴趣。
远照却只有找女儿投诉:她讲我系后底乸,我讲她是妇联干部。什么干部呢?比家庭妇女还不如。
大孙女送去南宁学了艺术,没毕业,才大二,忽然嫁了人。嫁得无限好,当地富豪长子,富二代。有几块地产,一个陶瓷集团,两幢豪宅,身家不止十亿。
“那她还回学校读书吗?”跃豆问。
“那就要睇男方的意思了,男方准去就去,不准去就不读了。”远照答道。自然是退了学在家里生孩子,一生就生了三个,送到南宁读国际学校,准备初中就去美国读中学。
若你仍在这七线小城,也会成为一个生育机器吗?
生育力在这里令人羡慕,生得越多越得羡慕。繁殖甚至比财富更有力量,设若一个人当上了富豪太太却没有生育能力,那定是凄惨至极。地方越小,女性的空间越窄,越有可能被天然地当成生育机器。
女性主义思潮在大城市**涤,小城是一片低地,大龄单身女性在小城几无立锥之地。她闻泽红讲,低一届的曹怀芷,一世未婚,虽一路风光,读的是英语系,后来当到司法局副局长,年青时还去过在北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去当翻译,后来起了一幢五层楼,单身女性都去她那里抱团取暖。前年死于乳腺癌,才五十出头。
小城对独身女性的歧视就是这样深,连自己的亲人都要嫌弃。你不结婚,独身,给父母带来耻辱,你不深深愧疚吗?首先你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所有的亲人,因为你不结婚。
然后你越来越别扭,到最后只有失踪。失踪去远方或者彻底失踪,就像再也找不到的冯春河。
远照一向认为不结婚总是惨的,幸好跃豆不在圭宁,且也不常回来。邻居问多了,也就不问了。
结婚结得不对也会引爆。不能嫁一个地位低过你,或家庭差过你的人。
吕觉悟说起班上的陈小平,母亲是县妇联主任,说要把自己女儿和她的对象都杀了,然后服毒自杀。皆因女儿的对象是平民,不够门当户对。
闻之真是骇人。
到了这种时候,家庭就变成了深渊吗?
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在县城,女性实在更是委屈,有委屈也不能说出。暗窾底。她们要去大城市,并非那么爱慕繁华,是小地方太窒息,熟人社会就像一个大家庭,从头到脚,压抑多了几层。
(向东,向东,去湛江)全力以赴生活就是盖房起屋。四十平米的地皮也要建起五层半高楼。远照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四十平方照样起得,三十平方我都起得成,哪怕起成哨楼我都要起。”她历来意志坚定。
退休之后又被返聘了十年的梁远照医师,决意去广东。只身一人,穿州过省去粤地打工挣银纸。
一个七线小城,外出行医的人以千计。无畏的人,坐长途汽车沿省际公路去往金钱流动之地——深圳、广州、湛江、佛山、珠海、东莞……他们凑够了钱,凑够了在20世纪90年代堪称巨款的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乃至五十万,就去某家正规的大医院。大医院自带光环,他们在光环中开一只专科诊室,门口挂块金底黑字牌子,某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肝癌专科诊室,或者子宫癌乳腺癌皮肤癌。墙壁正中,挂某某专家主治医师某某某。当然,他是冒牌货。他1965年上小学,自小学二年级开始,上课只读语录学工学农,直至高中毕业,他下乡,不久成为流氓。坐牢六年出狱后摇身一变去了广州,他全然不识医术,不过不要紧,不识正好,识了保不定会心虚的,心一虚就阵脚自乱。他只需睇一本专业书背熟几只专业术语,临阵只管故作高深。据秘传他买来价格低廉的知柏地黄丸补中益气丸重新制作,核桃大的一只丸子制成十粒黄豆大的细药丸。如此如此,大丸子既摇身一变成小丸子,神秘的家传秘方不是它又是谁。这些一变十,十变百的细药丸,要指望它医好病是枉然的。不过,无使着紧,飞蛾扑火的人马上就来……好了,一个星期的药要上千元,一个疗程下来上万元。他的病人甚至很多呢,因是大医院里的专科门诊。还有人从香港过来求医,香港人来,对不起,同一服药,开价则三千……这个创造人间奇迹的人是跃豆的小学同学,县委干部子弟。他同街上的烂仔混在一起,团伙犯罪,手段残忍。两个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另有两人判了死缓,剩下的一个二十三年,一个十几年,他不在现场,判了六年。
这个剃了光头的人,小学同学,跃豆好多年不知他的消息。也实在是机缘,她碰巧回家,在旧医院宿舍,在雨花点点的屏幕上,忽然就望见了他,他的罪(也许是团伙的罪)令人骇异。但他竟然,冒牌专家成功转型,在20世纪90年代,一年挣了一百多万。
远照医生翱翔在这些人之上。
“你不会被谷糠蒙蔽双眼,/虽然每一阵风都把麦芒从干草垛那边吹过来。/天生骄傲,不羁,/你这只巨鸟。/没有谷仓会让你显得荒谬;/你大胆的爪子正坚定地抗拒着失败”,想起母亲的能干跃豆不由得想起这几句诗。
远照医生是货真价实的专业人士,做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妇科手术。那时县城已然炸裂,裂出无数条街,无数幢越来越高的私人住宅,钢筋水泥的峡谷出现在昔日的两只十字路口,以及无数的稻田无穷的丘陵无尽蜿蜒的北流河两岸。远照多年来追求的东西倒塌了,不是倒塌而是变软了,像泥一样,遇到一场又一场的雨。
发财的名堂稀奇古怪五花八门,浪头一只又一只。
老萧,海军退役军人,体魄健壮精神抖擞,他炒菜迅猛,时常召开家庭会议,子女一落座他就要亮出一口非本地的标准广东话,以此表明在外闯**过,以增分量。但他说没就没了。紧接着,海宝出了大事(这事任何时候都要守口如瓶)。哗的一下,泥石流崩塌,连泥带浆稀巴烂。
她决定撇开这堆软塌塌的泥,去广东。
几十年的临床经验,盆腔炎不孕症卵巢囊肿刮宫放环直至难产接生,她是手到擒来。去哪里呢?深圳珠海东莞湛江,最后定在湛江,她是想开诊所的,门面有了,手续却烦难。一道又一道的铁栅栏平地竖了起来,层层关卡,无数人情无数饭局。她搞不定,搞不定就与人合伙啰。仍旧有很多道铁栅栏和关卡,最大的那根铁栅栏是钱,启动资金。她没有。
好吧,断然地,她去给人坐堂,做了私人诊所的坐堂医师。
啊湛江某片宿舍楼的某一间,啊她又穿上了白大褂!
门面实在窄,跟医院不能比,不过银纸至重要。圭宁街放一只节育环收二十元,到了湛江,就收它八十元,天经地义地多几倍。刮一只宫,圭宁一百二,湛江呢,三百,五百,八百!有的本来就系做鸡的,她极度蔑视鸡婆,她傲岸地抬起下巴,报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的价钱。
六十五岁只身闯**广东,儿子儿媳孙女通通留守,她有气概,犀利,威势。下班了,她在诊所后间用电饭锅煮饭炒菜,猪肝瘦肉排骨,她要让自己有营养。她发胖了,这个无所谓,她挣到了钱。湛江很不错,有大海,以她文艺青年的情怀,大海永远是诗意的发源地。她让海宝来**,母子俩去了湖光岩,海宝帮她在诊所拍了照。其中一张,她穿着短袖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桌子跟前,一只手肘架在台面上,眼睛直视镜头,她勇往直前的勇气远远超过了儿女。
起屋的银钱白花花的巨款从东边到西边,滴水穿石来到圭宁小城。从海边的湛江沿着公路……所谓一己之力,指的就是它。
(你的源泉来自)“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行。”这首《梭罗河》远照能从头唱到尾。新屋就是她的梭罗河,是源源不息的幸福源泉。
新屋四面白石灰墙,地上铺了四四方方大地砖,海宝每日拖地纤尘不染,它锃锃亮着,比应有的亮度更光亮。每层楼的灯都安妥了,是普通的灯管,整楼一色同款的灯管,一气买了二十只,安在每个房间、每层楼梯的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线上。电线路在屋里行明线,没有一条电线要凿开墙壁的内脏埋线的,条条都光明正大行在墙面上。比起那些丑陋的凿开又小心抹盖上、隐藏了无数机关的墙壁更加光明磊落,更有气派、更通透。只是海宝,每每羡慕那些雕琢设计,觉得那更高级富丽。这个七线城市,人人都是这种眼光。电视上的装修装饰,电视上那些材质、那些线条、那些家具、那些颜色,那所有在小镇小城尚未出现、必将由电视繁衍出来的,所有的一切,县城的老少男女都是羡慕的。
看呐灯管——无论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概是高高顶上一根灯管,虽然仅一根灯管,夜里也是满室亮堂堂的。楼梯灯,每层都有两只开关,上一层,关掉一层,或者落一层,关掉一层。随时开又随时关。灯光柔和,日光一样明亮饱满。门还没有安上,不安门亦是好的,日光从大大的窗户照入,再从无门的门框涌入,一直流泻至楼梯——白日就无使开灯了。通宅上下,一片光明正大,人世就是这样的得意。卫生间,一对铁灰色的水管和白色塑料管,冷水管和热水管,它们像难兄难弟,没有遮拦,没有庇护,凛然在雪白的瓷砖上,有一种工业的原始感。美学上强于浮华。镜子还没有,暂且放一面巴掌大的梳头镜,用塑料绳挂在墙上,洗发剂洗衣粉,也贴墙根放在了地上。
幸福的源泉像花照着她。她喜悦地与女儿讲:“我现时住得几舒服的,心乐,安逸,无使同那只恶人吵,无使着狗吠,几好,几钟意的。”
二楼用作客厅,小间做厨房。橱柜是新的,厨具是旧的,高压锅电饭锅,铝锅炒菜锅。还有那只消毒柜,纵然使了十几二十年也仍旧不坏。无论新旧,整幢楼整只厨房,一律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出来,它们贴心贴肺,无一不顺从。她心中的闷气就疏通了,重回主宰一切的高度。她最喜欢讲的词就是,主宰。
(往时的衣柜)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她就是穿这件衫,布满星星点点枣红色的厚厚的米灰色布衣,下摆明显大,收腰之后有一个渐渐向外的弧形,宽松,容得下作为胎儿状态的你……
出生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据说她整日开会,挺着大肚子,去医院的会议厅,去西门口的工会,那些发言、口号、灯光、人群,它们晃动着肯定已经潜伏在母亲大人的羊水里……开什么会呢?批斗会。批谁呢?不记得了。她很平静。看上去,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心中从不装不好的事情。
她的房间在第三层,墙壁明亮,衬出家具暗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的节疤。家具谁都不搭谁,它们三三两两从各个年代聚集于此——
沙街时期的方木凳、旧医院时期的两屉桌、保健站时期的木衣柜。衣柜虽是双开门,却只有半人高,衣服断然挂不了。这只衣柜跃豆认识,是从前家里最像样的家具,柜面用了暗红色油漆,就是这层油漆,比起别的光板家具多了层薄薄的贵气。
横隔板隔起,分出两层,上头一层放全家的毛衣,每人一件,冷天日日都是它。到了换季,拆了用滚水渌(就举着双手,拆落的毛线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上,她像木桩一样乖)。下底一层放厚衫,最下底压着母亲大人年轻时的衣服。
比起跃豆的70年代,母亲大人的50年代要好看得多,花色样式,样样胜出。衣柜里母亲大人的衣服,她钟意的有两件,冬天那件厚衫,领不是一字领,是张开的,似树叶有弧度,两片叶子妥帖地托住脸,衫袋还压了一溜镶边。衣料也不是平的,有凹凸,米灰的底分布着凸出来的枣红颜色的小方块。20世纪70年代的女孩缺乏见识,从未见过这种衣料,花生大小的枣红色隐藏在米灰色中,一种衣料里隐藏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枣红色的,隐约露出星星点点,一个是广大的米灰色的世界。无比神奇。
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就穿过了,怪不得这样亲。
女儿比母亲矮,孕期营养不良是肯定的,婴儿期在母背上去大炼钢铁。有关过往、大炼钢铁、“文革”,有关外公、父亲的历史,远照向来隐而不谈,讲出的,必不会惹祸上身。
远照总能审时度势地,时时追随时代脚步。那一年,她偷偷在跃豆上大学的被袋里塞入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女儿不愿带,母亲却意志更坚定,一定要塞入。
跃豆还翻出过一件短袖夏衫,颜色特别,一种淡淡的豆青色。
关于颜色,她实在浅陋,只约略知道豆青色近之。后来读了书,又觉得可以仿效《尔雅》里的“窃蓝”,偷窃的窃,此处意即浅淡(查《康熙字典》及《现代汉语大词典》),窃蓝就是浅蓝,那她的豆青可否称为窃青?按照古代的色谱,有一种叫作天邈的颜色也接近那件短袖夏衫。就是天青色,在上古叫天邈,不过邈是浅蓝色,跟她的豆青或窃青并非同一色系。只有某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沾得上边。
这件窃青色的夏衫有种透明感,却并不真的透明,望它极薄其实不薄。她穿上身,为了阻挡它的半透明,她特意做了一件碎花胸罩。胸部的轮廓透过半透明的豆青色在碎花底下隐隐约约……一个高中女生自认为如此最有味道。她给自己剪了一排斜斜的刘海,两边辫子束在脑后,之后去西门口照了一张两寸照。
新楼配上旧家具,像是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混搭陈列。作为已然逝去的旧时代遗物,无论是20世纪60年代还是70年代80年代,它们共有同一种气质,老旧却不自弃,理应消失却仍旧在。
你很难在别处见到它们。同时代的家具早已灰飞烟灭。
(往时的男朋友)她的衣柜是20世纪80年代在南宁买的。落伍的20世纪70年代(家里那只)和80年代(自己买的那只),两只衣柜一高一矮挨着。她那只立柜仅70公分宽,开门镶着狭长的穿衣镜,足够她从头照到脚。
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注意它了。看而不见。那个遥远的、摇摇摆摆、脑子里满是糨糊的自己早已被她抛弃。
那几年是在南宁东葛路的宿舍,她从未觉得这只衣柜有何特别之处,时间赋予它一种光,一瞬间携带了整整一条街道(还不止)。一个大下坡,密密的街道树,既非芒果亦非菠萝更不是龙眼,南宁的树永远枝叶繁密。骑着自行车从繁密的叶间望见一只衣柜的下半部,于是下车入店。
挑中它是因为它窄,因为它虽窄却有落地穿衣镜。独身生活使你永远排除需要另一个人分担或分享生活的可能,包括扛一只衣柜上四楼。你已经不记得家具店是否可以送货,假如不送货,你也已经忘记到底是请谁帮忙扛衣柜上四楼的。那时候你刚认识汪策宁(似乎也并不是,是刚刚熟起来,是他第一次到你宿舍),他问:“为什么要买这么窄小的衣柜呢?”
“衣柜太大抬不动呀!”
他笑起来问:“那这只衣柜你一个人能扛吗?”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常常坐在衣柜旁的藤椅上,穿衣镜映照着他的侧面。他五岁时随父母从上海来支援广西,在你眼中辉煌繁华的首府城市在他那里是个惨兮兮的小镇子,“下了火车到处都是黑的”。年轻时跃豆喜欢听人口出狂言,仿佛口出狂言的人天然占有了狂言所象征的高度。他居然认为北京是很土的,是一个大农村,香港呢,香港不过是一个自由市场、杂货铺,只有上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城市。
那些话震得她晕头转向。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无所不知。果然他伯父是《辞海》编委,父亲曾留学德国是心脑血管专家,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国第一代传教士。他本人,两岁时背诵《圣经》得过奖。他还会搞怪,会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唱儿歌《戴花要戴大红花》,他还会躲到床底下装鬼吓唬她,他知道一切事情甚至也识买菜,知道挑什么样的肉与何种蘑菇,知道把肉一份份分好放到冰箱里冷冻。
她认识他的时候并不觉得他将与自己有何关系,那时目光狭窄,只看得见文学艺术领域小有成就的人,而他没有,他写的东西很差,说不上任何语感,像样的刊物他一家都刊不出。所谓才华,年轻时过于看重这些,是虚荣的一种表现。他永远都不会承认她的才华的。他对她讲,你的小说无非就是颠三倒四,现在流行这个。在他看来只有白先勇的小说,只有《永远的尹雪艳》才是真正的小说。他说的完全对,她的小说向来不像小说,也向来是有些颠三倒四的,他没说错。
她思来想去,不知自己有何长处值得他说他非常爱自己。
想起广州的光孝寺,这个缘分也是有些奇怪。她和汪策宁同时入职电影厂文学部,去广州业务观影,两人同去光孝寺。她问他,佛教高级还是基督教高级(那时泽鲜入了佛门,她说佛教是所有宗教里最高级的,故跃豆有此一问),对一个两岁背诵《圣经》获奖的人他当然不会有第二种答案。设若,同来光孝寺的不是汪策宁而是泽鲜,也许她会就此开始打坐,而不是二十多年后到云南滇中才开始。若20世纪80年代开始打坐,至少会放下许多执念吧。那么多糊涂的念头那么多的傻事那么多的狼狈不堪那么多的客尘烦恼,这些,大概会少很多。
甚至跟他学会了打麻将,真是始料未及。
她向来认为打麻将是件庸俗之事,但他说是高级娱乐,胡适林语堂也打麻将呢(谁知道真假,他说得言之凿凿)。两人骑车上坡到刊物的蒋编辑家里,蒋编辑的夫人也是上海人。吃到蒋夫人做的一碗阳春面,跃豆顿时就被上海人征服了,因她从来不知道一点酱油一点葱花就能做成这么好吃的面。然后坐下来他告诉她麻将规矩。紧接着省刊还组织去了一趟猫儿山,上厕所时专管报告文学的女编辑突然问她一个极其隐私的问题,关于性欲。两人算不上熟,仅仅是认识,她高大壮硕四处无人神情略有紧张,直到三十年后跃豆才反应过来,她很有可能是性向少数者吗?她明月般的圆脸盘有半边是红的另半边是白的,跃豆无辜地盯着那半边红色看,然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此外还记得猫儿山山头有一大块光溜溜的巨大石头,此外,再无别的记忆点了。
为何要放弃策宁呢?
是因为H(霍先,讲述他你习惯用字母代替,鬼知道是何种心态)出现了,因为H更符合你的想象。
穿衣镜映照了一切,映照了你不负责任的一脑袋糨糊从一头摆到另一头。你甚至还对别的男人心动,你认为策宁受西方文明影响,而西方文明就意味着开放。他出差回来你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谁谁来过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说除了我没人能听你说这些。他出门时闷闷不乐,你到底选择他还是选择我你要认真考虑。自此以后关于真假的追问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真的会不会只是玩玩会不会负心?你也按照他的问题问一遍,他问的更多的是关于结婚:他说你是真的愿意跟我结婚吗会不会再反悔?一定要十分严肃。他很认真而你脑袋一团糨糊他担心你是心血**。
那窄长的穿衣镜它一头照到汪,另一头照到H,它映照出了一瓶酒,一瓶绿色的像葫芦那样的酒瓶装着的绿色的酒,薄荷酒,H说,你是不可能买这种酒的。第二天你就去买了一瓶(八十八元一瓶,你的工资每月五十六元,相当于一个半月的工资,当然你有稿费)。
葫芦形酒瓶,绿色的酒,象征了你猎奇而自虐的一年。
年轻时认为自虐使爱情更深刻。你知道自己很爱他但他从不爱你,两人以电影界对性的开放态度上了几次床,但H非常不愿意你们的关系公开化,你亦只有一无所求无怨无悔听到他来敲门就欢天喜地。
单方面的爱情也依然激发了创造力,你写出了从未曾有的、一个饱满的中篇小说。你满足于这种关系直到怀孕,直到知道他恬不知耻地去扑法国来的女片商,同时向艺术学院的谁下跪求爱(天知道是怎样传出来的。那时候在大寨路尾的宿舍,是冬天,正在煮胡萝卜蘑菇汤,南红不请自来,她说有重要的事,有人亲眼看见了,霍先他跪着……是南红愿意看见你被事实击败吗?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八点,那彻底的电击,黑暗的气泡),直到那时候,你才确认自己一败涂地。
与H交往的一年多充满自虐,与策宁完全相反。这两个人,你糟蹋了后者又被前者所糟蹋。自虐是一道自己亲手割开的伤口,常年流血,疤痕永不消退,所以它是如此深刻,远远超过了……你不是一个贞洁的人,但有赤诚的爱。只是你的赤诚被自己抛掷了。而H始终没有在电影界成功,你们也没有再见面,彻底没有了联系。
策宁够好。
他陪你过了一个生日。到邕江边上拍照,一只高高的木垛,溜溜的圆木堆得像金字塔,你爬上木垛。照片中穿着大圆点套头衫,长头发,双肩包搁在脚边,目视远方,有点傻。
放弃策宁的根本原因是H出现,他以他的高冷涤**了汪策宁的聪明有趣博识会生活能煮饭兼能搞怪,涤**了一起去买过菜煮过饭临睡前拖过地(上海人实在干净得无以复加),涤**了新鲜饱满的蘑菇瘦中带肥的猪肉。两人的分手亦是怪异,你没有同他讲清楚,他就坐在这只衣柜旁边的藤椅上,一言不发,他的意思是你必须说清楚,因为这涉及他已经开启的他的离婚进程。而你无法说清楚为何答应跟他结婚之后又爱上别人,两人在静默中对峙了整整一个下午。
和策宁后来还能成为朋友,这是双方对这段关系的豁达之处,后来你见过他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年轻美丽。他父母那时已移居新西兰,他送给你一枚新西兰钱币做纪念,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前年收到过他的短信,说已在杭州定居,若去杭州,他知道有一处极好的饮茶的地方,就在灵隐寺旁边。直到2020年中秋,她还收到他写来的旧体诗。这个当年口出狂言的人,现在已经变得谦卑宽厚。不像H,不成功就成一摊烂湴。
这一切远照无从知道。
策宁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此后再也没有了。有关他,远照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在南宁,吕觉悟有次从圭宁到南宁,同她讲,今次见到梁姨,拉住我哭,喊我劝你揾个人结婚,健康就得不要挑剔。梁姨讲,无论如何,人要有自己的亲人,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生孩子,高龄妊娠几危险的。
她对此不置一词。
她向来认定,结婚是小县城对人的窒息,生孩子就更是。她庆幸自己早早就离开了。
20世纪90年代她去北京闯**,这只衣柜被她丢弃了,连同这衣柜还有一只书柜和两只简易书架,以及书。它们在南宁的宿舍留存了两三年,积满尘埃。后来她托海宝雇一辆货车运了全部物品(书、衣服、被子、蚊帐、书桌、藤椅、衣柜和书柜等),从南宁运回圭宁县城。萧继父亡故那年她回来,挑出两箱书运到南宁,再从南宁托运到北京。
这只来自南宁的衣柜油漆未褪色,合页居然也没坏,五金件没生锈,板材没发霉蚁蛀变形,里面挂着母亲大人冬天的衣衫。衣柜旁边放一只旧椅,椅面发黑,年深月久,是旧医院宿舍的遗存。
(曾经光芒四射的女人)她坐在四十年前的旧椅上。天一直阴,眼望要落雨。忽闻窗外有人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里被大春找到,他们行向洞口,一束红光自洞口射入。
时代的强音那时候是真觉得好听。据讲,人的音乐欣赏在十四五岁定型之后终身不变。我认可这个据说,直到2020年,每朝起床后我总要先听一遍毛阿敏的《我爱祖国的蓝天》,不久我换成了《剌勒川》,听得内心苍茫才开始写作。现在我听什么呢?2021年3月,我听木推瓜乐队的《后营沥青路上漫步的孔雀》,五条人的《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万能青年旅店的《大石碎胸口》,时代的强劲旋律,激发我写作的欲望。然后我听谭维维的《小娟(化名)》《赵桂灵》《谭燕梅》《鱼玄机》。但过了一个月,我变成每天听萨瑟兰和曹秀美。又过了两个月,终于听到了《神人畅》,早晚听,此曲与印象中的古琴曲全然两样,不是那种“间天杳杳肯应否”的清幽,而是粗犷铿锵,听着天神就真的降临似的。
一条河流入了海,又流向了天。
扯远了。
喜儿,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暗绿色竖条纹的宽腿裤红色斜襟上衣肩膀有一处补丁,然后第三场头发白了,长长的白发,衣裤也由灰变白,裤腿和袖口被剪成尖尖长长的花瓣形状表示褴褛,从山洞出来最后那一场,头发变成一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头顶一块红布,她又穿回那条竖纹宽腿裤和红色上衣,双手握住了一把枪。英俊的大春身穿灰色军服站在她身边向前挥手,他们迎向光芒。喜儿,身材窈窕。
跃豆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经历在出生之前就已开始。社会主义红歌社会主义口号和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宇宙的褶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清澈的抒情,飞离日常而到达遥远的天边。若需一首解放之歌来鼓动内心,那么,“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相比。
时至今日,历经几世几劫,坐在新世纪的客厅,“太阳出来了”,仿佛疯女人,仿佛疯女人的欣喜,这欣喜接通了少女时期的欣喜,在时间的最远处和最近处。
她趋窗俯瞰,只见一个女人企在街巷中间,手肘弯挽住一只桶。她一句接一句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然后她小步趋行,碎细的步子一路蹭蹭停停。两条腿是直的,膝盖不能打弯,边行边按步子的节奏念叨:“边有人,行路来,有人,行路来……”唱歌她可以唱长句,说话则仅得两三只音节。细细的雨丝越来越密,她企停在街巷中间。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来接她的桶牵她回家。
故事就开始了——
远照说,就系姚琼啊,冇认得出了咩(认不出了吗)?就系阿个文艺队演白毛女的。
那个行在大街上炫目的女人,那个你曾经多次翻墙去看她排练的女人,那个令你仰慕光芒四射的女人。姚琼,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了这名字,从容貌到身姿,是这样判若两人。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沦落到最底层。
远照说,就系渠啊,阿个文艺队的姚琼啊,你冇记得咩,演白毛女的姚琼,她住文化馆时径我带你去过渠宿舍的。她找我睇过病,讲渠白带太多,人又累,担心生病。
遥远的记忆翻涌,你记起,那房间地上的砖头,灰色的砖头有一块是松的,**的蚊帐竟然发黄了,床单粉红,西门口百货公司买的那种。全然不像文艺队大明星的住处。她的蚊帐和床单使她的光芒黯淡下去。但那盏木质的道具油灯历历在目,县文艺队的道具,《白毛女》第一场喜儿端它出场。
那盏木头灯遥远而神圣。
它没有火而能发出光,我坚信舞台上的光不是来自那些悬挂在舞台前额上的大灯筒而是来自这盏神奇的木灯,因它在姚琼的手里,故两厢都到达了神话的边缘。
在舞台神奇的光(来自木灯)中,姚琼身上又诞生了一圈光轮,她成了人和神鸟的结合物,这鸟上身红下身绿,更多的时候她全身雪白,她的翅膀锯齿状,跟鸟完全重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只神鸟跟随雪花来自遥远的北方。
有个傍晚,这盏木灯意外地落到了我手上。文艺队在县礼堂演出《白毛女》,我看过好几回了,仍不满足,我无穷无尽热爱那个舞台热爱光彩夺目的她们。自从母亲带我去过姚琼的宿舍,自从我见识了她房间松动的地砖、发黄的蚊帐,我觉得她应该认识我了,我没跟母亲打招呼吃了夜饭就径直去文艺队找她,我想看她们化妆。
我幼时胆大,成人后不敢进生地方,尤其那些大院大酒店高级商场,高级森严处,总是令我瑟缩。幼年时在县城,不管何处,只要想到了抬腿就去,向来不会告知大人也不会找同伴。我曾在夜晚黑走很远的马路去县城边缘缸瓦窑方向的那个大院的深处,穿过黑暗中的许多树木到文艺队的临时排练场地去看她们排练,我独自企在一旁傻看,将近九点才如梦初醒沿原路奔跑回到河边的沙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