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里的执法检查还在进行,周成功出来汇报说,没有发现什么明显问题。林寒江大失所望,有些郁闷,背着双手一个人走上江堤。他侧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那是一个略显佝偻老态的身影,尤其是背手的姿态让他更显苍老。这种神态是他以前极为反感的,他曾时常提醒自己不要过早进入这种未老先衰的状态,但是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从家庭到工作,让他确实有些不堪重负。
林寒江望着江面上穿梭的冲锋舟,心里反省着自己刚才和李、赵二人说的话,他想起史书里的一个故事: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年春闱,那位后来在“庚子事变”中上吊殉国的徐桐为会试总裁,有个翰林向徐桐谋求会试官的差事,徐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翰林不甘心,又请了朝中大臣前来说情,徐桐在大臣面前愤然拒绝,他说我用人必当其才,最讨厌请托,请转告这位翰林,不要再找人打招呼了,不然莫怪我不讲情面。第二天,徐桐上朝时,内阁学士、军机大臣、赠太子少保的孙毓汶前来找他(史载孙毓汶与大太监李莲英结为兰谱,是慈禧太后最为信任之人,平日里侦探内宫消息,视光绪皇帝如虚器)。孙毓汶对徐桐说,某某翰林不错,你可以给谋个官差嘛。徐桐刚要解释,孙毓汶脸色一沉,说朝廷美差那么多,不必这么认真,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徐桐立刻变换颜色,躬身受命,回去以后立刻安排手下去请那位翰林,说奉徐总裁之命,请翰林立刻去会试馆出任协修的差事。原来徐桐不是不听打招呼,而是以前打招呼的人分量不够罢了。
想到这个小故事,林寒江无限慨叹,大江东去,世事往复,社会的进步并不能彻底改变人性的弱点,很多历史还在重复上演。就如今天的事情,自己可以断然拒绝李子平和赵驰的说情,但如果是省里甚至中央的领导呢?自己是否还会坚持原则,扛住那种压力?
林寒江想起刚才自己愤而出口的“谋杀”二字,确实有些情绪失控。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曾遭遇过黑衣人追杀,郝仁敬这次事故会不会也暗藏着更深的阴谋?林寒江站在江边,突然浑身一阵摇晃,他瞬间意识到,如果自己的被人追杀、郝仁敬的受伤昏迷都是有人指使的,那么小雪的车祸……
江风徐来,岸边的野花正在开放,像一只巨大的手拂过江水和堤岸,把林寒江的目光引向远方。林寒江面色苍白,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他的目光从郝仁敬落水的江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下游,那里是齐江湿地。那天晚上在湿地边上小雪忘情地背诵了许多诗词,他曾经答应小雪,要陪她再看湿地圆月,一起守候暑往寒来。而如今,江水无言东流,江月每天照常升起,那个望月背诗的人却已缥缈。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水质检测结果让林寒江大跌眼镜,检测出的结果波澜不惊,没有抓到林寒江预期的罪魁祸首。
耿正等专家集体向林寒江出具了水体检测报告:齐江大学环保实验室进行了24项检测,结果显示为普通江水,水质达到国家标准Ⅲ类;环保检测站的省市联合检测结果更细一些,做了氨氮、硝基甲苯、硫酸盐、氯化物、硝酸盐、铁、锰等40项检测,各项指标基本正常;省里来的专家只是最后提示一点:发现微量铬超标,但似乎污染量并不大。
看着两份不痛不痒的检测结果,林寒江有一种集中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空气中的感觉,尤其想到自己在联合执法队员面前下达的命令,又拒绝了李子平和赵驰的说情,林寒江不禁有些沮丧。
林寒江召集来生态环境检测站和经济部门领导以及几家企业负责人,召开了一个水质检测通报会。听完通报结果,参会人员都否认自己企业有涉及“三价铬或六价铬”的产品和业务。
化工产业园的总经理王肜也出席了会议,她对林寒江依然满面笑容,上次的不快似乎并未发生。王肜是海归化工高才生,她提示林寒江,说:“林副市长,水质检验出铬超标,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是不是一年半以前上游发生的铬污染事件的遗留?”
林寒江一愣,说:“那次污染事件我了解一些,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会贻害下游,还会把江里的鱼毒死?”
原来一年半前,上游省份的一家工厂违规操作,将数千吨含铬矿渣倾倒进一个水库之中,形成的三价铬和六价铬污染水体,而六价铬具有致命危害性。当时水库被污染水体约30万立方米,六价铬超标近2000倍。消息被披露以后,不仅引起了国家环保总局的高度重视,也引起了齐江下游各省市的恐慌,不少城市出现了抢购矿泉水的热潮。一些关心此事的网民在网络上写出“君住齐江头,我住齐江尾,共饮一江水”的帖子,引来近百万网民关注,强烈呼吁政府调查真相,拿出应急措施。后来,上游省份紧急辟谣,说并未将矿渣倾倒进水库之中,但是承认确实有历史堆存的渣场缺少有效监管的问题。该省采取了一系列防止污染扩散的措施,将历史堆存的渣场紧急重建了堆场挡墙、雨污分流沟渠、渗滤液收集池、污水处理池等,紧急进行河堤灌浆加固,稳固矿渣堆场与齐江水系之间的防渗系统,对污水进行处理,防止进入齐江。
当时,下游的H省紧急启动了生态环境应急预案,林寒江也参与其中,在齐江上持续检测水质,并定期向市民公布情况,林寒江还在媒体采访时讲解了六价铬的危害以及处置办法。所以,王肜一提及此事,林寒江也是心有余悸。
经王肜提醒,与会人员议论纷纷,倾向于罪魁祸首还是齐江上游省份的厂区,是他们不负责任违规操作,让下游企业承担后果。一些企业负责人有些情绪激动,认为齐江市生态环境局没有弄清事情真相就野蛮地要关停搬迁企业,损害了企业的名声和利益,是对齐江市营商环境的最大破坏。王肜巧妙地将祸水转嫁到齐江上游,并将矛盾引向生态环境局,林寒江虽然心知肚明,无奈现在没有证据反驳她。
会场里各家企业争执不休,林寒江也无法定夺,只能暂时性要求:一是由周成功带队在齐江上设立若干个监测断面,继续检测水质;二是由生态环境局与上游省份取得联系,确定原来的矿渣堆放地是否还存在问题。会议在一片牢骚指责声中不欢而散。
王肜临走时还向林寒江礼貌地打招呼,林寒江面对她的笑容也在心里暗暗承认,这个女人笑起来善解人意妩媚多姿,网络上常说的一句话“微微一笑很倾城”,大概就是这种笑容。
王肜说:“林副市长,对不起啊,怨我多嘴,一句无心的话,给您惹麻烦了。上游那个造成污染的企业经理是我同学,您如果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帮您问一下,或者让他过来向您亲自解释一下。”
林寒江犹豫了一下,谢绝了王肜的好意,说:“这种事情我还是向政府部门了解一下吧,至少消息来源权威一些,否则还是难堵悠悠之口啊。”看着王肜迷人的笑容,林寒江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女人还是远离为妙。
王肜有些讪讪地告辞而去。
其实,王肜那句话在林寒江内心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的思路大开。齐江水系的治理,不能画地为牢分段而治,应该上下游协调联动。在这场充满牢骚与指责的会议上,林寒江萌生了关于齐江全域水系治理与发展的新思路。齐江不单是H省的齐江,也是全中国的齐江,要着眼协调推进、强调绿色发展、注重文化保护、推动高质量发展。
赵驰来找林寒江,给他带来一盒冻顶乌龙茶。
赵驰对林寒江的态度一直是谜,有时候暗中使绊子,有时候又表现得很亲热,一直让林寒江摸不着头脑。
赵驰这次来,特意向林寒江解释了郝仁敬案子的苦衷,请他理解公安办案的难处。
林寒江表面和他客套,心中猜测八成是郝仁敬的案子惊动了廖宇正。没有廖宇正的压力,赵驰才不会降低身价来解释。
果然,赵驰装出一脸苦相,说:“今天西边那位把我尅了一顿,让我限期破案。”
林寒江现在已经能听懂赵驰的暗语了,他口中的“西边”是指廖宇正,“东边”是指李子平。
“寒江老弟,我得向你澄清一下,那天在齐江岸边,我虽然是陪着东边那位一起去的,但我可没有为企业求情的意思啊。”
“是吗?看来是我冤枉了你,还和你唇枪舌剑的,对不住啊。”林寒江故意装糊涂。
“齐江岸边那几家企业,以前都是在东边那位和王武势力范围的,和我没关系。”赵驰一脸神秘地说,“现在王胖子没了,估计有的人要重新抱大腿了。”
“势力范围?”林寒江一脸疑惑,“你能说具体点吗?”
赵驰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寒江,大笑两声:“老弟啊,你还能不明白?齐江的水再深,有的大腿也是淹没不了的。”
赵驰是个老油条,向上级汇报工作时字正腔圆、头头是道,私下里聊天时不是代号就是打比喻,让别人费尽心思去揣摩,林寒江每次和他说话都累得慌。
两人喝了几杯冻顶乌龙茶,赵驰皱紧眉头,低声说:“寒江老弟,我可能在齐江待不长了,西边的对我不满意,东边的要把我挤对走、安排自己的亲信,老哥我现在难得很啊。”
“去哪里?省公安厅还是别的市?”
“去哪里我都不愿意啊。”赵驰一脸沮丧地说,“媳妇儿和孩子都在齐江,尤其儿子马上高三,我可不想这个时候离开。”
“你老兄的能力,去哪里都能一展身手,我看是好事。”林寒江安慰赵驰。他知道赵驰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估计这次调整的地方不是他满意的。
“明年西边和东边的两位很可能都走不成,‘瘦头陀’也该去人大了,他的位置估计就是你的了。”赵驰一脸神秘地说。林寒江脑筋使劲转了几圈,才明白“瘦头陀”说的是刘耕野。赵驰说他可能要接常务副市长,其实是在投石问路探听虚实。
林寒江连连摇头:“明年这个时候我不是被陈书记给免了,就是灰溜溜去任某个闲职了,常务副市长的位置,还是有德者居之吧。”
“说到省委陈书记,老弟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啊?”赵驰语气平淡,却难掩关切,这才是他带着冻顶乌龙茶来看林寒江的真实目的。
林寒江心下释然,笑呵呵地说:“我和陈书记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你我说的多。”
赵驰神色不变,但是眼中关切的小火苗慢慢熄了下去,林寒江看在眼中,却装作没察觉。齐江市不少人把林寒江视为省委书记陈庭坚的嫡系,赵驰也是其中之一,他现在感觉自己前途堪忧,于是想着借林寒江的关系攀上高枝,没想到却是个乌龙。
中午,金波也来到了林寒江办公室。他来是为了追问王武电脑的事,说是拖了好几个月,纪委那边也没有反馈,案子没有进展,自己这张脸没地方搁了。林寒江当场给严哲打电话求助,结果严哲告诉他们一个更沮丧的消息,王武电脑的硬盘原来放在省纪委的办案基地,可是在证物移交过程中竟然丢失了!
林寒江和金波面面相觑,金波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是有人故意不让我们查王武的案子啊!”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肖秘书,他给林寒江送快递来了。林寒江偶尔在网上买东西,留的地址是政府收发室,平时都是肖秘书帮他取来。
林寒江看见肖秘书,眼前一亮,指着肖秘书对金波说:“电脑丢了,当事人没丢,王武的遗书都是肖秘书递交给纪委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他啊。”
金波仔细打量肖秘书,看得肖秘书有些紧张,他说:“关于王武死亡之前有些细节,我们想找你再核实一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肖秘书似乎有些慌乱,连声答应:“好的,随时可以找我,我一定知无不言。领导你们先聊……”肖秘书转身出门,却不小心在门框上撞了一下。
林寒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低头在拆快递。金波看着肖秘书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小子有故事!”
齐江新夜市一条街。
随着季节转换,夜市越来越火,吸引了很多网红前来宣传。这晚,一对模仿西安大唐不夜城不倒翁的网红正在广场演出,附近还有一个靓丽的女生牵了一只温顺可爱的羊驼在拍照,吸引了很多游客过来合影。心事重重的林寒江无暇顾及这些,他来到李五的店铺,挑了最靠边的一张桌子坐下。忙得满头大汗的李五见林寒江来了赶紧过来招呼,林寒江冲他摆摆手,说:“你去忙你的,给我来碗手擀面就行。”
柜台上憨态可爱的招财猫冲着林寒江摇着胳膊,林寒江想起小雪手机里最后一张自拍就是和这只招财猫的合影。那天的小雪笑靥如花,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他不禁悲从中来。李五把面条端到林寒江面前,被林寒江憔悴的神态和灰白的头发吓了一跳,问他:“老兄,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为了工作把身体累垮了啊。”
林寒江苦笑着没有回答,他低头吃面,却无法控制内心的悲伤。他和小雪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就在这里。当时他给小雪选了一根肉串,小雪和他撒娇说:“还是老规矩,你吃肥的我吃瘦的。”他故意反对:“抗议!每次都是我吃肥的,这次我们划拳决定。”小雪哼了一声,说:“抗议无效!”……言犹在耳,而伊人却已香消玉殒。
一大滴泪水从林寒江眼角滑落,林寒江放下筷子以手扶额,顺势抹去眼角的泪水。
李五是一个外粗内细的人,他看出了林寒江的伤感,走过来坐在林寒江的对面,说:“老兄,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你要是拿我当朋友,就和我说说。”
林寒江忍住泪水,看着李五说:“李五兄弟,不瞒你说,上次在你这里吃完饭,我的世界就垮了……”
李五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连声催他:“发生什么事了,快和我说说!”
林寒江叹了一口气,把小雪遭遇车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李五听。林寒江说得很慢,这段回忆他一直在痛苦回避、藏在心里不想去面对的,但是藏得越久,反噬的痛楚就越猛烈。林寒江今天第一次剖开自己内心的伤痛,既是向朋友倾诉心声,也是把自己这段时间心中杂乱的事情逐一梳理,就像把案头混乱不堪的书籍整理归位一样。
林寒江将说完了,心情略微平静一些,他已经准备将这段伤心事深埋心底,自此以后哪怕江水倒流也不再去触及。但是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李五的一句话打碎了。
李五起身把“今日休息”的牌子挂到门上,再回来坐在林寒江对面。他身体前倾,眼睛像钩子一样牢牢盯住林寒江,问:“你觉得这就是真相吗?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我们看见的、听见的事情往往都不是真的,很多事情别人会欺骗你,你自己也会欺骗自己。”
林寒江一愣,他不太明白李五的意思。
李五继续说:“对我这种人来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只相信这个!”他用手使劲戳着自己的心口位置,又重复一句,“我只相信这个!你的眼睛和耳朵也会欺骗你,但是它不会!”
“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林寒江知道自己的语气很软弱,没有半点信心,但是他自己也有所怀疑,从他在江边和李子平、赵驰说出“谋杀”二字那一刻开始。
李五目光冷峻,甚至有些冷酷,让林寒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李五说:“安慰人,叫人家不要伤心之类的废话我不会说,那不是我的风格。你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吧,我帮你调查!”
林寒江有些吃惊:“你,怎么帮我?警方都已经定案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五指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说:“我有一位老师,他曾经教过我,不要轻信你看见的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话就是他妈的扯淡!我们看见的世界只是一个舞台,是一个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在演戏,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大家用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还有尔虞我诈,共同维系着这个假的世界。”
林寒江有些吃惊地看着李五,没想到这个看似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对社会有着如此精辟的见解。
李五继续说:“有真就有假,与假的世界对应的是真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真面孔隐藏在面具之下,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我老师说,人间就是一台木偶戏,提线操纵在一邪一正的两只手里,邪的是‘贪婪’,真的是‘良知’,每一个人都是亦正亦邪,走正路还是邪路,全看他内心的跷跷板,谁也不能例外。”
从李五口中蹦出如此深刻的话,就像让林寒江去跳脚骂街一样让人难以接受。林寒江好奇道:“你老师是做什么的?研究哲学还是社会学的?”
李五没有回答他,指着外面街上一个抱着羊驼拍照的漂亮小姐姐说:“就像这个小丫头,她是咱们齐江著名的网红,抖音上粉丝几百万,打开手机就能看见她,一年的广告收入等于我一百辈子的血汗钱,一百辈子!可是我知道,羊驼是她的宠物,她又是别人的宠物,她的金主是一个年纪快能当她爷爷的老男人。小丫头身边那个瘦高个的小伙子,天天陪着她,大家都以为是她的男朋友,其实那是老男人派来监视她的保镖。我们在手机里看到载歌载舞的她,不过是她的假象,被人像金丝雀一样豢养起来的人生,才是她的真相。”
林寒江看着那个笑容妩媚的小姐姐,正开心地和粉丝互动。谁能想到真相如此龌龊残酷呢?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李五:“你准备怎么帮我?”
“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具体的你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林寒江低头吃面条,咀嚼得很慢,他其实是在咀嚼李五的话。
李五在他旁边点起一根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有些感慨地说:“这个世界就像江水一样,表面上平静,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甚至藏着吃人的怪物。而要想找到怪物,就不能当游客站在岸上看风景,甚至当钓鱼的渔翁也不行,那样太被动,只有潜进水里,才能发现真相,所以很多渔翁会养鸬鹚来捕鱼,因为它能钻进水里。我们齐江的鲢鱼为什么名贵,因为钓不到网不着,反而鸬鹚能抓到。”
林寒江从面碗里抬起头,像不认识李五一样重新打量着他,说:“我今天才算真正地认识你,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从古龙武侠小说里出来的人物。”
李五微微一笑:“我不是侠客,充其量就是一条齐江的鸬鹚。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水底,我也能找到别人看不到的真相。”
“这也是你那位老师教你的?”
“我的老师不是人,是监狱。”李五把烟灰弹落,淡淡地说,“最能教育人的地方,不是你的学校,不是你的机关,是监狱。学校教你的是知识,监狱教你的是生存。我在那里待了十二年,一生中最好的时候都耗在那里了。”李五的语气有一丝遗憾,更多的则是豁达,他举起杯一口气喝了半杯白酒。
原来李五年轻时因为打架伤人致残,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
“我今天见到的李五,不像是我认识的李五。”
“这恰恰证实了我刚才说的话。”
林寒江吃完了面条,这是他一生中吃得最慢的一碗面。李五让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真正的英雄总是藏匿在市井之间。林寒江也反思自己,也许他真的像郝仁敬评价的那样,从不先以恶意揣测别人,对人缺少提防之心。小雪的去世、郝仁敬的受伤,让林寒江终于不再盲目善良。一碗面条,让林寒江的人生准则发生了动摇。
“告诉我那个肇事司机的名字。”李五用手指敲敲桌面,低声说。
“你确定要做那只鸬鹚?”林寒江反问他。
“咱们两个人的话,我更适合去当那只鸬鹚,你钻不进水里。”
林寒江心中一阵感动,他握住李五的手,他拿过李五剩下的半杯白酒一口干了。
夜深,林寒江起身告辞了,李五送他出去。
此时的李五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态,靠在门框上抽烟,他对林寒江的背影大声说:“我不会安慰人,不过在我几乎活不下去的时候曾经听过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写得很好,‘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你我都是有裂痕的人,我劝你不要回头看自己的背影,你的前方才有光。我相信你,你会挺过去,活过来!”
谁也无法将眼前的李五和那个手握板砖的人联系起来。李五说的真假世界,在他自己身上就是一个完美的诠释。
“挺过去,活过来……”林寒江重复着李五最后那句话,使劲挺直自己的脊背,他甚至听到一声骨节伸展的脆响。转瞬,他已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人群如旧。
青峰集团总裁办公室。
钱起摁下电铃,秘书燕赵立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钱起一边披上外套,一边问他:“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燕赵垂手恭敬地答道:“已经在办理,估计很快就有答案了。”
钱起“哼”了一声:“我的字典里没有‘估计’两个字,密歇根大学就是这样教育你的?”
燕赵脸一红,立刻道:“对不起,总裁,我马上就去落实,今天就向您汇报。”
钱起对燕赵的话未置可否,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带。燕赵又说:“那个叫李云城的年轻人又来找您,说要见您,这是第三次了。”
“李云城?”钱起皱起眉头,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认识这个人,“不见,打发他走,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烦我。”
“他说,他的母亲是您的一位熟人。”
钱起似有所悟,面色铁青,挥手道:“不见!”
燕赵领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敲门声,苏娜带着休闲小镇的宣传文案来向他汇报。
苏娜说:“对不起,钱总,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向您汇报一下休闲小镇的宣传思路以及预期效果。”
钱起在集团里对别人向来是一脸严肃,唯独对苏娜从来都是笑容可掬的。听完苏娜的汇报,他说:“上次‘齐江盛景’的宣传,你的‘入眼夺心’策略给我们青峰集团长脸了!你的宣传效果,让青峰集团从业界1.0直接跨越升级到3.0,我在国内一些竞争对手面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苏娜报以谦虚的一笑,说:“钱总过誉了,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团队的成绩。”
“不,我这个人是非分明、功过分明、恩怨分明,这是我做人的三个原则。是你的功劳你无须否认,我心里自然有数。”钱起接着说,“在宣传方面,我还是那句话,你只管放手去做,具体细节我不会过问,我只看最后结果。为了这个结果,你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好吧,钱总,既然您对这个方案没有意见,我就去落实了。”苏娜对“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说法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收拾好方案,准备离去。
“苏总监,我只给你提一点建议。”钱起看着苏娜,有些欲言又止,他原地转了一圈,说,“三军夺帅可也,匹夫夺志难也。你的宣传文案即便做得再好,如果在那个人面前过不去,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零!”
苏娜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钱起说的那个人是谁。
钱起说:“你这次的宣传攻势,目标不是芸芸众生,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
“您是说,林寒江?”苏娜犹疑地说出这个名字,不过她心里一时还想不通钱起为什么这么重视林寒江。
钱起哈哈大笑,说:“偌大的齐江市,不,应该是全省,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改变我的学弟林寒江,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苏娜站在那里,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被高薪聘请来青峰集团的原因,虽然她以前也有过猜想,但是此时终于从钱起口中得到了证实。原来自己并不是完全靠实力站在这里的,她骄傲的内心掠过一丝微微的失落。
齐江市公安局。张小志随着刑警队队长敲开了金波的办公室门。一身崭新警服的他难掩高兴,笔直地站在金波面前,敬了个礼。原来,经公安局党委会研究决定,他终于正式从凤山县调回了市局刑警队。
“金局,我回来了,特来向您报到!”张小志圆圆的脸庞全是笑容,重归刑警队让他兴奋难抑。
金波慢腾腾地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一眼张小志,语气里没有丝毫高兴:“回来很好,队里正缺人手,过来就准备加班加点干活吧。”
“谢谢金局,哪怕累死我也愿意!”
金波吩咐刑警队长将张小志先安排进王武专案组,那个专案组现在缺人手,案情又陷入僵局,正让金波一筹莫展。张小志这样有冲劲儿的年轻人,也许会帮忙找到突破口。
“谢谢金局!”张小志鞋跟一碰,又来了一个标准的敬礼,“听队长说,在局党委会上是您力排众议,坚持把我调回刑警队的,我必须向您敬礼!”
金波还是从镜片上方端详着张小志,思考再三,语重心长地说:“小志啊,你回到刑警队就踏踏实实重头来过吧,以前那种举报的事,我建议你还是别做了,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他慢慢喝了一口茶,冷冷地说,“我对那种方式,难以接受!”
张小志脸上的兴奋一下子凝固了,慢慢变得涨红。
金波把王武案件中关于迈巴赫车辆的调查情况都交给张小志,让他把齐江市所有的迈巴赫车重新摸排一次。张小志又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金波扶正了眼镜,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齐江市政府,林寒江办公室。
林寒江脸色凝重地在一份批复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右手的绷带虽然拆掉了,但掌骨还是隐隐作痛,提醒他签下的名字一定不会一帆风顺。
他把文件递给对面的周成功,他担心拆除一百多个小锅炉和烟囱,几家供热公司肯定会跳出来,到时阻挠施工、集体上访的状况都会出现,不知道周成功他们是否做好了应急预案。
郝仁敬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现在生态环境局的业务工作主要由周成功牵头。林寒江大胆重用这个老科长,让他主持局内工作。
周成功说:“拆除的20吨以下的小锅炉和烟囱,涉及四家供热公司,但是三分之二都是金龙公司的,只要他们不闹事,估计工作就能平稳推进。金龙公司如果带头捣乱,另外三家也会趁机兴风作浪。前期协调会上,我们已经和信访局、执法局和公安部门都商量好了,还是以联合执法形式开展工作,把金龙公司作为重点对象,各自制订应急预案,确保全市的‘蓝天行动’按时保质完成任务。”
林寒江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那个金龙公司的朱光明最近怎么没有声音了呢?”
周成功挠挠头,说:“也是啊,这老小子消停这么久,不像他的做派啊?他越销声匿迹,我心里越没底呢。”
林寒江活动着自己的右手,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要做最周密的计划,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他们尽管出招吧,我们接着就是了。”
周成功吞吞吐吐地提醒林寒江千万别大意,朱光明是一个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老流氓,都说狗急跳墙,他虽然是一只胖得喘不上气的肥狗,但还是会咬人的。他劝林寒江还是小心一些,郝局长生死未卜,他们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闪失了。
周成功把朱光明比喻成胖得喘不上气的肥狗,林寒江被逗得哈哈大笑,眼前不由浮现捧着肚子喘气的朱光明的身影。他被人泼污水、持刀追杀、小雪的车祸离世,会不会就是这尊佛幕后指使的?林寒江的笑声慢慢停歇下来,眼神变得有些凌厉。
省城的抻面店。
店里只有魏森一个顾客,他还是像上次一样,一只鸡架、一碗面、一瓶酒,在那里满嘴流油地啃着。
不久,那个神秘女人如约而至,悄无声息地坐在魏森面前。她推开魏森面前的盘子和酒杯,放上一只旅行袋,听声音颇有些重量。
魏森手里捏着鸡骨头,疑惑地看着她。女人环顾左右见无人,轻轻拉开袋子一个小角,魏森的脑袋像被磁铁吸引过去一样,瞪大了眼睛去瞅。等看清楚袋子里的东西,他手里的鸡骨头一下子就掉在桌子上。他脸色黄里带红,呼吸急促起来,因为那是满满一袋子人民币!
女人若无其事地拉上袋子拉链,魏森的眼睛还像长了根一样,久久拔不出来。
“这、这是多少钱?”魏森紧张得口干舌燥,声音怪怪的。
女人向他竖起一根手指,说:“100万!”
魏森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在自己胸前揩抹着油乎乎的手,颤抖地问女人:“我、我能拎一下吗?”他以为这100万是给自己的,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开始慢慢变软,随时随地准备给对面的美女跪下去。
女人戏谑地做了个手势,示意魏森可以去拎袋子。魏森站起来,双手哆嗦着去拎那个旅行袋,他闭上眼睛,用全身的力气去体会着100万的重量。
“是不是很重?”女人的声音像划过玻璃的刀片一样,钻入魏森的耳朵。
魏森睁开眼睛,喘着气说:“重!太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袋子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舍不得放下。
女人微微一笑:“当然很重,因为这是那个姓林的重量!”
魏森像被电击一样,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女人有些嘲弄的意味,低声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
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泼醒了魏森,他顿时像皮球泄气一样跌坐到椅子上。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里面的一万块才是给你的报酬,还有你去做的事。”
魏森迟疑着松开旅行袋上的手,有些不甘地接过信封,问:“我那发小吴成给你干活,是不是也给这些钱?”
女人面罩寒霜,轻叱道:“不该你问的事,你还是别问了。好奇害死猫,懂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给姓林的钱?”
女人说:“老板的安排,你还是不要问了。你按照信封里的要求去做吧,我警告你,别有歪心眼!”她把袋子推给魏森,目光凌厉地盯着魏森。魏森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表态:“还是那句话,我办事,您放心!”
女人起身离开,魏森追问她一句:“您说的老板,是不是齐江两尊佛之一的朱总?”
女人戴上墨镜挡住自己的脸,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森一眼,说:“小瞧了你,你还挺有眼力见儿的……”
女人像空气一样飘走了,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魏森看着那沉甸甸的旅行袋,内心挣扎了半天,最后抓过酒瓶一口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