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日上

22 桃色新闻

字体:16+-

晚上,齐江大学研究生宿舍。

林寒江正在伏案写作,他原来的写作计划已经被工作冲击得七零八落。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皱了皱眉头,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半,这个时间点,难道是长发老怪来找他?

林寒江疑惑地打开了房门,让他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气喘吁吁的罗真子。她的马尾辫正汗水淋漓地垂在肩膀,她那露出二分之一后背的运动衫都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看来是刚刚跑完步。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她顺时针绕着操场跑步的样子。

“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林寒江揣摩不透罗真子的来意。

“林老师,最近我都没看见您出来跑步,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所以来看看您。”罗真子的神态带着几丝羞怯,但是羞怯之外又让林寒江觉得怪怪的。

林寒江微笑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什么事。”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背心,他回身去找外套披上。

林寒江回过身的时候,罗真子已经不请自进,坐在了他写作的椅子上,这个举动让他有些诧异。

“林老师,我觉得学外语没什么意思,将来就业也没什么方向,就想着能不能转到环境学院来。请您帮我出出主意,好吗?”罗真子从小到大都是学校的主持人,说话吐字清晰又带着一种柔媚。

屋子里唯一适合坐着的地方被这位不速之客占去,主人林寒江反而无处立足,一时有点局促。林寒江可以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陌生女人面前却笨嘴拙舌。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浑身香汗淋漓的美女,罗真子低着头,有一丝羞涩,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转院的事你可以咨询一下学院的老师,别人的意见只能参考,最终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林寒江字斟句酌地回答她。

“林老师,您知道学校里的女生怎么评价您吗?”

“怎么评价的?”林寒江嘴里应付着,眼睛却在寻找自己跑步的服装和鞋子。

“我们都说林老师是体制内讲课最好的,是老师群体里最有济世情怀的,是最像老师的官员,又是最像学生的老师。”罗真子的话有些羞涩,又像是有感而发,显然她这趟来,想和林寒江说的并不是转院的事情。

林寒江其实根本没细听她说什么,这种小女生的直率大胆让他面红耳赤,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蹬上了运动鞋。他打开房门,说:“开玩笑的话,就不要当真了。我正好要出去跑步,有什么事情我们到操场去说吧。”林寒江觉得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别人看见了不知道会有什么联想。

罗真子恍若未闻,坐在那里看着林寒江,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林老师,我在外面足足跑了一个多小时,才下定决心来找您……”

林寒江将房门慢慢打开,他看到罗真子浑身的汗水,知道她所言非虚,一定是经过漫长的思考才来找自己。林寒江说:“时间不早了,你有问题就快点说吧。”

林寒江是一个谨慎的人,有女性深夜来访,他主动打开房门站在门口,不想给自己招来口舌是非。

罗真子看着林寒江,神情复杂,两行泪水慢慢滚落下来,和她脖颈间的汗水混在一起。她抹去泪水,问林寒江:“林老师,如果您的学生里有人被逼无奈,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您会原谅这个人吗?”

“谁被逼无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林寒江一头雾水。

罗真子此次是被逼而来,有违良心,此刻她泪如雨下,内心天人交战,声音颤抖:“林老师,原谅我,您原谅我吧,我实在不忍心去害您,但是我没有办法啊,将来我一定倾尽所有补偿您……”罗真子哭得如一朵暴雨倾注之下的小花,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

“谁逼你来的,是谁要害我?”林寒江有些没听明白罗真子的话,但是罗真子只是哭,不回答他的提问。

林寒江有点犹豫不定,他伸出手想去扶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女生,但是理智又让他心生警觉,一种直觉在提醒他:“林寒江,危险,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把手收回来!”

“林老师,倾尽齐江的水也难以洗刷我铸下的大错,以后我只有把这条命赔给您!”罗真子使劲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让哭声传出房间。她跪着抱住林寒江的腿说:“林老师,以后就让我跟着您吧,去哪里我都愿意,我相信只有您能救我!”罗真子的哀求情真意切,也许她真的把林寒江当成救命稻草了。

林寒江像拖着一座山,费劲地向门口挪去。他预感到自己可能掉进了别人的阴谋中,一个衣衫不整的女生深夜闯进自己的房间,一定是别有用心!不能犹豫,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罗真子泪眼蒙眬地对着林寒江说了一句英语:“我觉得上天注定我们能在一起,我会赎罪的。”

林寒江弄不懂罗真子的意思,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表白,他保持着最后的理智,使劲挣脱她,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响着。

罗真子泪流满面地瘫坐在那里,声音近乎呻吟:“林老师,帮帮我,求您救救我……”

林寒江急匆匆走下楼去,站在夜色里深吸一口气,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身后的宿舍楼灯光闪烁,整栋楼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怪物,晃动着要扑到他的身上。他想给学校保卫处打电话,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最后他拨通了田小小的电话。

此时,田小小正在宿舍楼里洗脸刷牙,接到林寒江的电话有些诧异。她满嘴牙膏,口齿不清地说:“领导大人,这么晚了还要给我们安排工作?”

“小小,我在外边跑步,我的宿舍里有一个特殊的客人,麻烦你过去帮我把她请走吧。”

“你的客人,让我去给请走?到底什么意思?”田小小咬着牙刷,一脸的诧异。

“是,这个客人我不方便见,但是一直在我房间里。”

“那你说清楚了,是哄走还是请走?”田小小吐出牙膏,瞬间露出了女汉子的精悍。

“你看着办吧,不过也别闹得满城风雨。”林寒江的声音里满是尴尬与无奈。

田小小冰雪聪明,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特殊的客人肯定是个女性:“林副市长,别是你的桃花债吧,让我给你善后?要是那样,我可没时间奉陪。”田小小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不管对方是谁,开口不是调侃就是嘲讽。

“小小,你别乱想,我不至于那般龌龊,现在整个齐江大学里我只能求你帮忙了。这是关系到名节的事,两个人的名节!我要是回去,可能就会掉进陷阱里。”

“把陷阱挖到你宿舍了,这也太夸张了吧?好吧,看在你不是坏人的分儿上,我帮你一次。”田小小侠气毕露,她抹去嘴角的泡沫,拽着一个室友夺门而去。

与此同时,齐江大学门口的轿车里,阿成正对着电话恐吓罗真子:“他走了?那你也不许回来,他还不回来睡觉了?你就给我长在那里,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最后期限,不拿到证据,你摸摸自己的脸!”

罗真子在电话里哭得声嘶力竭:“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实在做不了!成哥,求求您和老板说一下……”

阿成的声音阴冷恶毒:“你不在意你自己的脸蛋,还得想想你的老妈和妹妹,老板的钱那么好花的?今晚你不完成任务,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电话里的罗真子只剩下哽咽抽泣声。

成哥从车窗里探出头环视一圈,又压低声音指使罗真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今天已经撕下脸皮了,你就豁出去了。我们也不是一定要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有能控制他的证据就可以。成败就看你的本事了!”

罗真子还在哽咽,阿成继续**她:“好妹妹,只要你做成这件事,老板说话算数,你欠的债连本带息立刻一笔勾销。你是去美国还是澳洲留学,看你喜欢,哥哥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抬腿就走!”

“成哥,你们这是想把我逼死,逼我去跳江……”

林寒江宿舍房间内,罗真子握着电话正哭得梨花带雨,突然“砰”的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田小小带着一个女同学进了房间。

罗真子吃惊地看着田小小两人,她没想到进来的不是林寒江,竟然是两个女同学。

田小小辨认出凌乱长发下的面庞,不由冲口而出:“罗真子,怎么是你?!”

惊愕的罗真子捂住了自己的脸,转身想向门外奔去,却被田小小拉住胳膊,一下子给推到墙角。田小小讥讽道:“你这是快递小妹啊,主动送货上门!深更半夜钻到人家领导的房间,还赖着不走,你想干什么?”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克星。罗真子在田小小的面前就像老鼠遇见猫一样,根本不敢和她对视,她只能楚楚可怜地捂住脸:“求求两位师姐,让我走吧。”

田小小怒斥罗真子:“你赖在别人房间里不走,是想当填房还是小三啊?人家躲出去了你还在纠缠,我们齐大女生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罗真子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涌出,声音微弱得像蚊子一样:“师姐,你们不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人都被你逼走了,你怎么还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田小小掏出手机,对准罗真子前后左右一阵拍说,“我这是水印相机,还有视频,将来有人要是想咬人一口,我们就拿证据说话!”

罗真子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了,任凭田小小拍摄,身子靠在墙角瑟瑟发抖,原来活泼朝气的马尾辫此时凌乱不堪,勉强挡住了脸。

和田小小一起来的女生有些胆小,悄悄问她:“小小,我们是不是过分了?”

田小小杏眼一瞪:“怕什么?有人能豁出脸皮,我们就能狠下心肠。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万一她矢口否认呢?”

田小小晃晃手机,对罗真子说:“你要是还赖这里,我就在校园网上把你校花的风采给你直播出去,让全校的师生都来欣赏一下,我们的校花是怎样深更半夜赖在别人房间里不肯走的。”

罗真子痛苦地呻吟一声,捂着脸冲出房间,走廊里有两个学生好奇地向她们张望,跟出来的田小小叱了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生吵架啊?”

齐江大学门口,阿成见到狼狈不堪奔过来的罗真子,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事情办砸了,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不等罗真子张口解释,直接一巴掌抡了过去。

这一巴掌下来,罗真子反而不哭了,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冷冷地看着阿成:“成哥,你带我去见老板吧,我没有办成事情,也不想再丢人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罗真子的冷静反而让阿成有些不知所措,以前的跋扈凶狠好像使不出来了。他几次扬起巴掌作势要打罗真子,罗真子紧闭双眼,脸上的神色却丝毫不惧。阿成举着手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打得自己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沮丧地蹲在地上,半晌他才抬起头,指着自己额角的伤痕对罗真子说:“这是上次事情没办好,老板给我留下的记号。这次更惨,说不定要卸我的胳膊!”

罗真子两行眼泪慢慢滚落,却一脸鄙视地看着阿成。

阿成有些难以置信:“你那么漂亮,神仙见了也会心动。那个林寒江难道练了葵花宝典,怎么能不上钩呢?”

罗真子冷冷地说:“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们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策划的阴谋诡计不过是暴发户的水平,一群土包子!”

阿成跳起来作势又要打罗真子,骂道:“臭三八,土包子怎么了?你花我们钱的时候怎么不嫌土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婊子,是不是真的看上那个林寒江了?”

罗真子冷笑:“看上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我欠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以后你们要么杀了我,要么就不要再烦我!上次你们逼我去引诱……”

没等罗真子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阿成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疯了!那个人的事就不能挂在嘴上,万一传出去,你连尸体都留不住!”

“出卖色相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不让我离开,我凭什么替你们保守秘密?”

“我的好妹子,想想这些年朱老板宠你疼你,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能盖一所学校了,如今老板有难,你不得尽一点心意啊?”

“这种不要脸的事,我已经替你们做两回了,要是再有第三次,成哥你自己化妆顶上吧!朱老板不满意,把我的命赔给他!”罗真子有些歇斯底里,捂着脸跑走了。

“你想得美!想脱身没那么容易!”阿成看着罗真子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脸上又慢慢堆积起恶毒的笑容,冲着她喊道,“你以为没有证据就整不倒那个姓林的了?只要你进到他的房间里,他就是跳进齐江也洗不清!等着瞧吧,看看最后谁去跳江!”

低着头的罗真子听见这话浑身一阵哆嗦,她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林寒江知道罗真子深夜不请而来,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以为自己及时跑出房门,这件事情就会烟消云散,但是,他想错了。

第二天下午,齐江市委宣传部网信办就给林寒江转来一则网上的消息。林寒江看完那则消息,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心中的沮丧和愤怒远远超过那次公益活动被当众污水浇头,这简直如同十盆脏水同时泼在他身上。

那则消息上写着:齐江市副市长林寒江勒索下属企业,公开留宿齐江大学女学生……勒索齐江市金龙供热公司500万元,在齐江大学与女学生罗某某鬼混一宿,时间地点和当事人写得清清楚楚,还配了一张林寒江讲话的照片。

照片里的“林寒江”三个字醒目刺眼,林寒江第一次不敢直视自己的名字。网上浏览量已经过万了,评论也有近百条,不少人在网上怒斥林寒江是“衣冠禽兽、腐化堕落”,呼吁纪委介入查办林寒江;还有网民开始“人肉”林寒江,说他妻子刚刚去世就去勾引女大学生……

林寒江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胸中的滔天怒火炙烤着他,他抓起自己的茶杯使劲摔向对面的墙壁,茶杯粉身碎骨,几行水流顺着墙壁蜿蜒而下。林寒江可以容忍诬告甚至恐吓,但是这些涉及道德底线的伤害,却让他无法忍受。

久久地看着满墙的水渍,他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那些蜿蜒流淌的不是茶水,是他林寒江欲哭不能的泪水!世间有些人的恶毒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齐江市纪委找林寒江去了解情况,纪委的两个工作人员刚开始对林副市长还很客气,问了一些基本情况,林寒江都耐心地回答了,并将当晚情况向两人做了说明。但是纪委的工作人员可能觉得还不够细致,不时地询问一些细节,问来问去就露出了“有罪推定”的惯性思维。

那个稍微年轻些的工作人员问林寒江:“您要详细交代,到底和女方有没有肢体接触?比如说,有没有搂抱、亲吻等。”

林寒江一听这话,霍然站起,双手撑住桌子,面色铁青地直视他们,把两人吓了一跳,以为林寒江要发飙,但林寒江只是目光如刀地扫视他俩一番,转身而去。

那一瞬间的林寒江傲气逼人,有一种刀锋一样的冷酷。

年轻的工作人员在后面喊他:“林副市长,您还没有签字呢!”

林寒江再次成为齐江的名人,不过这次是因为他的“桃色新闻”,人们尤其喜欢把男女之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这个话题的传播速度与添油加醋更让人津津乐道。有些熟悉林寒江的人知道此事大有悬疑,但是更多的人都在鄙夷林寒江丧偶不久就开始胡作非为。

听说林寒江和纪委工作人员闹得不愉快了,廖宇正把林寒江喊到了自己办公室。

林寒江知道书记找自己谈话的意图,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廖宇正笑呵呵地给他倒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说:“网上说你勒索企业的事,纪委书记严哲已经向我汇报了,经过纪委调查,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寒江梗着脖子不去喝茶,他知道廖宇正谈话的重点还在后面。果不其然,廖宇正话锋一转,说:“至于你和那个女大学生的事,尤其是你接受询问时的过激反应,就是你的不对了。”

林寒江不服,说:“我反应过激?我没把桌子掀了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有那么询问人的吗?他们缺少对人基本的尊重。”

廖宇正哈哈一笑,道:“我说的‘过激’就是你这种态度,触到你的敏感之处,你立刻就成了炸药包,有损你的身份和形象。”

“我的身份和形象,现在已经是一堆垃圾,我还有什么在意的?”林寒江心中的怨气一直难消。

“其实,你林寒江是最爱惜自己羽毛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失形失态。你把个人的道德和荣誉看得重于泰山,超过你的前途甚至生命,对不对?”

林寒江沉默不语,廖宇正的话其实说到他心里了,没想到这个接触不多的市委书记倒是很懂他,看出他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

廖宇正继续说:“别人也许会误解你,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委屈,我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当然了,这一切必须要以纪委监委的调查为依据,希望你还是要端正态度,好好配合人家的调查,不能碰了你的羽毛,你就张牙舞爪地反击。”

林寒江不再梗着脖子,慢慢放松了“战斗”姿态。他慢慢端起水杯,以身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妥协。

廖宇正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却并不点破,说:“你的‘桃色新闻’虽然是有人故意构陷,但是根子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偶然中藏着必然嘛。”

林寒江感到委屈:“根子怎么出在我身上,难道是我主动去招蜂引蝶?”

“篱笆扎得牢野狗钻不进,你想一想,你从来到齐江市之后就放弃了政府给你安排的住所,主动住到齐江大学,有人说你这是和齐江官场划清界限,我觉得这个说法言过其实。你到齐江市是来工作的,不是和大家为敌的,但是这个举动无形中证明了你的自由放任。寒江同志,自由主义的苗头可不能滋长啊。”

林寒江放下水杯想辩解几句,但是想了一想还是放弃了。他有些颓废地向后一靠,说:“好吧,廖书记,我接受批评,是我的自由放任导致我自食苦果。我决定好好配合纪委同志问询情况,回去之后立刻就从齐江大学搬出来。”

廖宇正没想到林寒江这么快就妥协了,有点出乎意料。这个骄傲倔强的刺儿头难得一见地顺从听话,他预想中林寒江面红耳赤的争辩场面并没有出现。

其实,廖宇正并不能完全理解林寒江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身陷烂泥坑的人,他只想尽快跳出来,而不想去追究是谁挖的坑。

齐江大学研究生宿舍。

耿正一边帮林寒江整理东西,一边说:“你天天打趣我拈花惹草,没想到你自己弄出一桩这么大的‘绯闻’,还有名有图有真相,你怎么收场啊?”

林寒江铁青着脸没有接茬,他把自己的衣服卷成一团狠狠塞进行李箱。行李箱的拉链几次都无法拉上,他恼怒地踢了箱子一脚,好不容易塞进去的衣物和书籍又滚落一地,一个精致的照片书签也掉落出来,是那年他和小雪在海南岛天涯海角的合影。林寒江弯下腰怜惜地捡起书签,摩挲着照片中的小雪,不禁有些哽咽:“小雪,如果你还在,怎么会让我来收拾这些东西?”

耿正过来将那张书签夹回书里,说:“寒江,你要学会向前看,不能总是沉湎往事,能让自己心如止水地面对生活中的离别悲喜,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嘛!”

林寒江苦笑着摇头,忍住眼中即将溢出的泪水,他按着自己的心脏对耿正说:“我曾经在这里给小雪和我设计了一个天堂,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了,这里不再是天堂了,他妈的是地狱!我每天拼命工作,就是想让自己减少一点思考的时间。一想起小雪,我就觉得自己才是害死她的凶手,我就是我自己的地狱!”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坐在那里,在老友面前,林寒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沮丧颓废,“别人泼我脏水,我能忍;诬告我恐吓我,我也能忍;现在又弄一个女学生来败坏我的名声,还让我忍?小雪虽然不在了,我依然觉得无颜面对她,她的老公怎么会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他们这些人,坏得太没有底线了!太他妈离谱了!”林寒江爱惜名誉胜过自己的生命,这次未遂的“绯闻”闹剧虽然没有给他造成实质性影响,但是对他的心理伤害却难以估量,他现在走在街上都不敢抬头。

耿正叹息一声,拍拍林寒江的肩膀,蹲下来继续收拾东西,他也找不到安慰老友的言语了。

门口突然俏影一闪,田小小进了房间,被房间里杂乱不堪的惨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进小偷了还是被人抢劫了?”

耿正看见田小小进来,大喜过望,说:“别在那里咋呼了,赶紧过来帮忙收拾东西。被那个女生一闹,副市长大人也不能在这个斗室里住了。”

“真的?这就要搬走了?”田小小有些不敢相信,问林寒江,“一个‘仙人跳’就把你吓跑了,你们当领导的都这么胆小谨慎?”

林寒江无言苦笑,他没法和田小小解释自己的苦衷,组织上批评他的自由主义,而田小小这样的年轻人又无法理解他的胆小谨慎,两头不是。

田小小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拍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说:“多大点儿的事啊,还把您老人家吓跑了?我已经去找市纪委了,说我就是证人,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和他们说清楚了。我有图有视频有人证,不能让他们随意冤枉好人!”

林寒江吃了一惊:“你去找纪委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田小小哼了一声:“和人吵架我还从没输过,况且我手里还攥着证据,我才不怕他们!”

耿正不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诧异:“小小,你怎么会有证据?”

田小小:“纪委办案的人看了我带的证据,尤其是水印相机上的时间,说这些证据只能证明我进到宿舍之后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前还是疑点。”

林寒江自然知道自己和罗真子交谈的那一段时间是个空白点,没人能给他证明,没想到田小小说:“我当时就反驳办案的那个人,什么疑点、证人啊,我就是证人啊!当时我就在走廊里,等着要找林副市长有事,罗真子进去之后,他俩说什么我没听见,但是最多一分钟林寒江就出来了,然后我就进去了,剩下的事情都在照片里。”

林寒江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暖流,田小小在纪委面前撒谎了,她的证词掩盖住了罗真子向林寒江哭诉那一段缺失的时间。撒谎,有时候也可以救一个人。

耿正问田小小:“难道纪委的人没有问你这丫头,那么晚的时间你去找林寒江有什么事?”

田小小一甩头发,笑呵呵地说:“当然问了。我说那天晚上我在学校实验室里化验水样,发现了检测结果有重大问题,于是就急急忙忙去找林副市长,结果刚进走廊,那个罗真子就先敲门进去了。事情经过就是这么简单,什么留宿女大学生等等乱七八糟的,都是造谣诽谤!”田小小巧妙地把前阵子发生的事情嫁接过来,让自己的谎言显得更加真实圆满了。

耿正指着田小小哭笑不得:“你这个丫头啊,又莽撞又精明,不打招呼就闯到纪委是莽撞,但把这件事解释得滴水不漏又够精明。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帮寒江洗刷了清白,做得好!我请你喝酒!”

“必须请我喝酒啊!他们前后找了我和室友两次核实情况,让我写了整整三四页的笔录,又是签字又是按手印的,折腾我半天。你俩得好好补偿我,不,还有我寝室的姐妹们,必须狠狠宰你们一顿!”

林寒江看着面前这张年轻朝气的面庞,百感交集。这个女孩不惜把自己也卷到这盆脏水里,身上的侠气远远胜过须眉男子。他抑制住激动,轻声地对她说:“小小,谢谢你!我不知道说什么……”

田小小这时候反而有些羞涩,红着脸摆手说:“哎呀,你怎么也这么酸,受不了了。”她看着林寒江,很认真地说,“我这么做,就是不想看到好人被冤枉。还有,林老师你在齐江市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不想你稀里糊涂地被人打倒。”田小小以前一直客气地尊称林寒江为“林副市长”,这时也不知不觉改口叫他“林老师”。

林寒江苦笑:“我来齐江的时候想得很简单、很豪情,我是来给这座城市治污的,没想到治污不成,我自己反而污了……”

“身上有污水的人不等于内心不干净,外表光鲜的人往往心里最肮脏!你问心无愧,怕什么?”田小小宽慰林寒江。

耿正已经把书籍打完包了,他直起腰来点根烟,说:“寒江,你搬回市政府招待所,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以后不得不向世俗规则低头,忍气吞声同流合污,认认真真走你的仕途喽。你再也不能保持你的个性了,你那著书育人的梦想也只能是一枕黄粱了。”

林寒江摇头:“同流是同流,但是绝对不是合污。你别小瞧我,难道我就不能净化这条江水?”

耿正叹息:“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很难改变一条江的水质,你不被同化就自求多福吧。”他摸着自己不安分的头发,说,“以我为例,我这样的人就不适合走仕途,很大可能会受不了**和威胁,走上歪路,所以我有自知之明,珍惜生命,远离官场。”

林寒江“哼”了一声:“正因为谁都想明哲保身,谁都想躲起来当鸵鸟,所以齐江市才会一盘散沙、一潭死水。都希望别人去捅马蜂窝、去蹚污水,生怕自己湿了鞋,一般干部寄希望于领导,当领导的盼着拖到自己离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江市的生态环境问题就是这么日积月累下来的。”

林寒江的话,让耿正连连点头:“你看的问题算是号准了齐江的脉,齐江不仅是污染的问题,还有精神上的颓败,再不整治就完了。”

“站在岸上看流水东逝,怎么叹息都于事无补,只有跳进江里,才有改变它的可能,一滴水也是力量。劝君莫作等闲看,我相信齐江水质会变清,我也相信齐江人,一定会激浊扬清、正本清源的。”林寒江发狠劲去捆一摞书,绳子都拽断了。

耿正使劲吐了一口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呛得他拼命咳嗽。

田小小“嗤”地一笑:“林老师,你怎么也学会喊口号了,还是长篇大论的口号?我看你离同流合污真的不远了。一滴水有用没用,还是先保证它别被晒干吧……”

罗真子自那天晚上以后就失踪了,网上的帖子出来以后,很多人都在找她,可不仅同学找不到她,连纪委的工作人员找她核实情况也联系不上,学校无奈之下只能报警。警方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一直没有消息。

这天晚上田小小在大学图书馆查阅资料,听到邻座两个女生低声谈论林寒江和罗真子的“绯闻”,说这件事已经成全校学生热议的话题,各种传言在学生之间流传。现在校花罗真子踪影全无,那个无耻的副市长据说也吓得搬出学校了,听说他当初住进学校就是因为学校女学生多……

田小小把书往桌子上一摔,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两个女生,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

田小小一阵风奔回自己的宿舍,义愤填膺地在校园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这就是你们热议的真相》。

田小小不仅擅长主持活动,也是校报的笔杆子,仅用了四五百字就把那天晚上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配上几张给罗真子面孔打了码的照片。

点击发送键的时候,田小小心里也曾闪过一丝犹豫,但是一想到林寒江无辜背负的骂名,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使劲点下了鼠标键。

田小小这个帖子,如同在平静如镜的水面扔下了一颗小石头,激起的涟漪能摇动多少水草,**到哪一座堤岸,她并不知道,她甚至不敢去看跟帖的评论。网络的世界,本来就是真相与谎言交战的地方,谎言往往把诋毁拉来做盟友,所以真相就一直势单力孤。她只是做了良知要求她做的事,至于后果如何,就交给世间的人心吧。

田小小那篇帖子不知道被谁转发出去,并@了齐江市各大媒体以及纪委、宣传部等网站,在“桃色新闻”之后又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波,成千上万的人在网上分成两派,一派同情林寒江被人陷害,一派认为这是受人操纵的水军出来带节奏。

晚上,招待所。

林寒江在房间里整理行李物品,从齐江大学搬过来的东西还没有拆包,乱七八糟地堆在**、椅子和地板上,他只能坐在一包书籍上稍做歇息,手里端着一盒方便面还没来得及吃。冷不防耿正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走吧,别忙活了,跟我吃饭去。”耿正拍了一下林寒江的后背。

“我才不去,你的饭没有好吃的,不是贵族大小姐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不是我,是王校长要请你吃饭,还是家宴!”耿正把“家宴”两个字咬得很重。

林寒江“嗤”地一笑:“你编瞎话越来越没品了,王校长会请我们吃家宴?这老爷子一辈子都拿师母身体不好当借口,从来没听说过他请人去家里吃饭。”

话音未落,耿正一脸坏笑地躲到一边,门口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谁说我一辈子不请人到家里吃饭?”说话的正是王清源校长。

林寒江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手里的方便面险些扣到地上:“老师,我……”林寒江虽然已经是副厅级领导,但是每次看见王清源还像读书时一样紧张惶恐。

王清源背着手转了两圈,屋子里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四下打量林寒江的房间,最后目光落在林寒江手里的方便面上,有些同情地说:“我的学生身为副市长,却清贫到这般地步,我这当老师的是该心酸还是欣慰?”

林寒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赶紧扒拉开桌子上的杂物放下手里的方便面。耿正把他的外套扔过来,催他:“别愣着了,师母在家饭菜都做好了,催我们赶紧过去呢。”

林寒江一边套衣服,一边问王清源:“老师,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王清源叹口气,说:“我的学生在我的校园里被人诬陷,是我的失职。原来我是懒得过问,现在我是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

“对不起老师,是我自己不争气,给您丢脸了,也给齐江大学抹黑了。”林寒江说得很诚恳,因为这件事不仅是对他个人的羞辱,对齐江大学的形象也是一种损伤。

“我看过网上的帖子了,我相信你的为人,希望你能挺过去,最近你遭受的磨难太多了。”王清源看一眼两位学生,叹了一口气,“塔西佗瓶颈,我们身处其中,除了好自为之还能有什么办法?”

林寒江满面惶惑,心里却涌上一阵暖意,赶紧跟着二人上车。

出乎林寒江意料的是,在王清源家里竟然遇见了纪委书记严哲。

林寒江略带诧异地与严哲握手寒暄,王清源在旁边说:“寒江,你来齐江市时间不长,可是没少给纪委惹麻烦,很多事情都要感谢严哲书记,人家可是默默为你化解了不少麻烦啊。”

林寒江紧紧握着严哲的手摇了几下,苦笑道:“老师提醒得对,从我牵扯进王武的案子开始,一直到现在的绯闻缠身,真是麻烦不断,多亏了严书记网开一面,否则早就把我收进去了。”

严哲也笑道:“林副市长说笑了,谁不知道你是齐江的干将,功劳大自然非议多,但是组织一定会替你撑腰担当,不能让干事的人伤心。”

严哲又转头对王清源说:“老师,现在有句话很有道理,不经过纪委考验的干部不是成熟的干部,寒江现在已经很成熟了,请老师放心。”

原来严哲也是王清源的学生,他是读在职研究生时才投考王清源的门下,他虽然比林寒江和耿正大几岁,入门却晚。

几人寒暄完毕,分宾主落座,那个传说中病了几十年的师母从厨房端菜出来,虽然满头花白头发,但是神情矍铄,哪有一丝一毫生病的样子。

这时从王夫人身后闪出一个人来,端着一盘菜放到桌子上,林寒江一看,惊得嘴巴都张大了,这个人竟然是王肜。

王肜显然和在座的人并不陌生,她落落大方地坐在了林寒江旁边。

王清源向林寒江介绍:“这是我的侄女王肜,留学回国以后大半时间都住在我家里。”王肜含笑和各位打招呼,和林寒江对视时,故意眨了一下眼睛,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似乎前几日在鱼馆里的龃龉并不存在。

这顿饭让林寒江吃得无比纳闷,他一直在想,王肜既然是王清源的侄女,那么王清源这位德高望重的校长是否也是“王氏家族”的一员?王肜口中的“地下组织部”,王清源是否知情?王清源把严哲请来又有什么意图,仅仅是替林寒江表示谢意?

王清源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吃饭时并不多话。林寒江揣了一肚子的问号却不便开口询问,他偷看严哲和耿正,也都是一脸严肃,仿佛食不知味,尤其耿正,哭丧着脸简直像是在大学课堂被罚抄笔记。只有王肜美目流盼,一会儿像小女生撒娇卖萌,一会儿又学着齐江俚语说些街坊流传的段子,才使气氛免于沉闷尴尬。

王清源放下筷子,环顾一下桌上的几人:“我的侄女心气很盛,前阵子到齐江岸边的化工产业园任职,她年轻不懂事,以后你们这些师哥多关照她一下。”

王肜很知趣地站起来:“感谢伯父提醒,各位师哥,小妹现在在化工产业园就职,百废待兴,肯定有很多疏漏之处,还请各位师哥帮小妹一把。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林寒江心头一震,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那边严哲和耿正已经满口答应,林寒江碍于情面,只得说:“不要等羊跑了再去补牢,最好还是在亡羊之前把牢补好,这样才不会晚。”

王肜嘿嘿一乐:“谢谢师哥,我一定把羊看好,跑不了!”

林寒江再也无心吃饭,看着满桌各怀心事的人,尤其是王清源的满头白发,他从来没想到王清源竟然会出面为王肜的化工产业园求情,这个齐江市内他最尊敬的人突然有些面目模糊。

林寒江三人告辞离去,王清源站在窗前看着三人的背影,王肜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贴了过去,在伯父王清源耳边轻声说了半天话。

车里的林寒江正在沉思,耿正捅他一下:“想谁呢?都走神了。”

“老怪,你和王肜认识那么久,你知道她是老师的侄女吗?”

耿正举手起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要是骗你,出门把腿撞断。”

林寒江的脸立刻抽搐一下,转头去看窗外。

耿正知道自己失言,触动了林寒江的痛处,赶紧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