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日上

23 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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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一处小旅店。

魏森正在哼着小曲对着镜子修剪自己的鼻毛,从来邋遢成性的他现在也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剪完鼻毛他又把一件新买的外套反复比画了两三遍,才穿戴整齐推门而去。

魏森暂住在一家小旅店里,路过前台时,他把一个信封拍给服务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是上周的房钱,还有预支下周的,别他妈再追着屁股催我!”说完趾高气扬地离去了,服务员冲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穷鬼,有点钱尾巴就翘天上了!”

那个神秘的女人让魏森今晚十点钟等她电话,说是又有重要任务交给他。魏森天没黑就按捺不住出来了,他要先去美美地吃一顿,再去泡个热水澡,及时行乐才能对得起腰包里的人民币。

路过省信访局接待大厅的门口,魏森看见那个熟悉的保安正站在门口,以前魏森来上访告状时没少吃过他的挖苦和刁难。他一脸挑衅地凑了过去。那个保安认得这个老油条,赶紧过来拦他,魏森挺胸憋肚,气运丹田,一口浓痰吐得如流星赶月,准确地落在保安脚前半尺:“这个破门,以后跪着请老子,老子也不稀罕进去!”出了一口怨气的魏森大笑着离去,身后保安的咒骂声听起来那么酸爽,魏森脚下生风,美好新生活就从这口浓痰开始吧。

省城南郊有一处规模很大的烂尾楼盘,开发商曾经一度牛气冲天地说要打造H省最豪奢的楼盘,没想到利比亚战争爆发将他们的海外投资化为乌有,公司破产倒闭,最豪奢的楼盘变成了省城最刺眼的疮疤。晚上十点,魏森接到电话让他到这片烂尾楼会面。魏森如约赶了过去。然而到了地方,他看着四周黑漆漆的残壁断垣,心里一阵打鼓,踌躇着不敢走进园区。

远处有人打亮手电,冲着魏森晃了几下,招呼他过去。魏森壮起胆子,把脑袋缩进衣领,一溜小跑过去。

即便是深夜,那个神秘女人依然戴着大墨镜,她看着魏森惊疑不定的神情,鄙夷地笑笑:“一个大男人,怎么长了个兔子胆?”

接着女人又夸了魏森几句,表扬他上次的事情办得很好。魏森眼里都放出光来了,以为又会得到一笔奖赏。谁知女人话音一转,质问他:“听说你去监狱找你的发小吴成了?”

魏森吃了一惊,支吾道:“是,是,他进去了,我去看看他。”

女人嘿嘿冷笑,墨镜下的眼睛看得魏森心里发毛。魏森心知不妙,自己找吴成打探消息的事估计被这女人知道了,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

魏森胆怯地看着周围,似乎黑暗里藏着吃人的猛兽,正对着他蠢蠢欲动。他上下嘴唇有些打架:“把我约到这么个地方,你们不会是要对我……”他越说越怕,不自觉地往后退,“我知道为你们办的事都是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要是对我下手,我的朋友就会把你们的事全抖出去!”

女人嘿嘿一乐:“要说下手,也是你先对我下手的。这几天你可是没闲着,到处探听我的底细,是不是?”

魏森惊慌后退,女人又逼近一步:“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庐山真面目?要敲我竹杠啊?”女人的声音带有几分媚态,又透着一股慑人的狠辣。

上次办完事后,魏森确实暗中去打探过这个女人的底细。魏森贪财不假,可他不傻。他的发小吴成发生车祸以后,他隐约猜到了和这个女人有关,他去监狱探视吴成,顺便打听消息,心里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勒索这个女人。但是,此时此刻的魏森双手摆得像拨浪鼓,矢口否认:“姑奶奶,您可别多想。您出钱,我办事,不多问,不乱说,我是懂规矩的人。”

“你既然能调查我,我当然也能去摸你的底,这些天你吃的每一碗面,我都安排人替你数着香菜叶。你还胡编有什么朋友,你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孤魂野鬼一个,就别在这里虚张声势了!”女人声音依然甜腻,说的话却让魏森汗如雨下,“吴成已经都和我说了,你准备敲诈我一笔钱,对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来,我让你看仔细了。”

女人摘下墨镜,又抓住暗红色的大波浪长发一扯,露出假发下面的齐耳短发。女人捋一下刘海,在微弱的亮光下露出本来面目,赫然是王肜。

被发小出卖的魏森已经退到一个残土堆跟前,无路再退。他看着眼前的娇小女子,突然恶向胆边生,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叫着:“你们敢卸磨杀驴,老子和你拼了!”王肜站在那里笑靥如花,看着拼命冲过来的魏森,一点也不惊慌。

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在魏森身后出现,张牙舞爪的魏森被黑影一把抓住举在空中,拳头在他的后脑轻轻一敲,魏森就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黑影把魏森扔在王肜面前,可怜一身新衣的魏森像一条破麻袋一样贴在地上,重重地一摔仍然不能让他苏醒,可见黑影出手力气有多大。

王肜用脚尖踢了一下魏森,说:“卸磨杀驴,你也配叫‘驴’?呸,癞皮狗都不如!”

黑影沉声道:“本来不想这么早除掉他,还想留着他再咬几口,没想到他自寻死路,竟然还想敲诈勒索。”黑影有极高的警惕性,站在那里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看不清面目。

王肜冷酷得吓人,问:“你能保证他没留后手?”

“放心吧,姐,他也就是一条只会叫不咬人的狗。”

“处理干净点。”

黑影把晕过去的魏森扛在肩上,一闪身没入了黑暗。

周成功陪着林寒江站在几十米高的烟囱下面,两人一直仰头看着烟囱顶端,那上面晃晃悠悠挂着两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砖壁上凿眼安放炸药。

这座烟囱明天就要起爆了,作为全市开展“蓝天工程”整治小锅炉工作的启动仪式。林寒江使劲转着发酸的脖子,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周边全是居民小区,这根烟囱孤零零地戳在楼群中间,仿佛一根巨大的“毒刺”扎在那里。这根烟囱承担了周围几个小区的供暖任务,却也因为污染问题而饱受周围百姓的指责,现在它终于交出了接力棒,不再吞云吐雾了。

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在布置明天的启动仪式,一群跳广场舞回来的大妈好奇地围着他们,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一位大妈问工作人员:“小伙子,这是忙活啥呢,真要拆这烟囱?”

工作人员回答:“没错,明天上午九点,准时放倒!”

大妈狠狠一拍大腿,叫道:“我的妈呀,这个害人精终于要拆了!晴天一城烟,雪天一屋烟,把我们给熏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工作人员纠正她:“不是拆,是定向爆破!一会儿社区干部会通知周围的居民们做好防护的。”

大妈根本没心思听他解释,扭着舞步就冲进小区里散播消息去了。

周成功问林寒江:“明天的启动仪式你真的不来了?方案里定的可是你亲手按下电钮。”

林寒江不屑一顾:“作秀的事,我才不来,谁爱上谁上。我就不信了,领导按电钮它就倒,别人按电钮就不倒?”

周成功有些不托底,说:“按电钮是小事,主要是怕明天这现场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林寒江立刻警惕起来,问周成功:“乱七八糟的事?怎么了,金龙公司那些人还敢劫法场?”

周成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很有可能。拆了他的烟囱就是断了他的财路,按照朱光明的个性,岂能善罢甘休?”

“他敢!我们的供热市场准入制度摆在那里,金龙公司肯定是被淘汰的。对照我们制定的准入和退出管理标准,金龙公司连门槛都够不到。”林寒江有些生气,“朱光明敢来闹事,我明天就站在这里等他!”

其实周成功是真的担心如果林寒江不来参加启动仪式,万一遇到朱光明的人来闹事,场面失控,他可把控不了,听到林寒江这么说,他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说:“从明天我们要炸倒的这个烟囱算起,后面还有100多个小锅炉和烟囱要销号,大部分都是金龙公司的。我担心朱光明会狗急跳墙,这个流氓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们得小心点儿。”

“他早就下手了,甚至已经得逞。”林寒江咬着腮帮子说,“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能站在这里奉陪!”

“上次纪委的人来找我核实情况,我把你这半年多遭的罪,还有老郝的事,全给他们讲了一遍,让这些问责的老爷心里知道,我们也是九死一生地干工作,不能又让我们干活又让我们寒心。”周成功知道林寒江最近的境况,义愤填膺地替他鸣冤。

林寒江不让周成功再说下去,他仰头看着那座烟囱,总感觉它在风里摇晃,似乎随时都要垮塌倒下。这座烟囱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沧桑斑驳,曾经在寒冷的冬季为周围的百姓默默提供温暖,这冒烟的烟囱决定着百姓们家里的温度。而如今时过境迁,这烟囱成了喷吐毒雾的罪魁祸首,原来关注它是否供暖够足的人们把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拆之而后快。林寒江有些感慨,社会进步,人们的要求提高了,一些老旧的东西必然要被淘汰。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烟囱如人,毁之誉之,皆随世风左右吧。林寒江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伤感,有人说这是衰老的表现。

林寒江转头问周成功:“听说净土环保科技公司也参与蓝天行动了,他们研制的新项目应用得怎么样?”

周成功咧嘴笑道:“上次给他们融资成功以后,他们又联合外脑开发出一个监测大气质量的智慧平台,明天的启动仪式上将正式启用他们的智慧平台,现在正在全市布点呢。以后我们就省事多了,用手机APP就可以直接查看指标数据,而且可以第一时间形成分析报告和预警提示,再也不用把腿都跑细了。”

“希望净土公司和王辰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齐江的生态环境治理工程是一场战争,还是一场持久战,只有拥有他们这样的资源,我们才能最终胜利。我们不能依赖1.0版本的思维去解决3.0版本的难题,我们以前的工作方法太落后了。”林寒江遥指着那根烟囱,对周成功说,“我和你,就像那根烟囱一样,虽然曾经发挥过作用,但是早晚会被时代淘汰,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成为前进的绊脚石。”两人一阵沉默。

“明天按下爆破按钮的人,我知道找谁最适合!”林寒江突然灵机一动,对周成功说。

“谁?”周成功一头雾水。

“这个人比我,甚至比市委廖书记都更适合按下按钮!”

夜晚的齐江街道,灯红酒绿,繁华喧闹,林寒江没有开车,走在行人如织的街头。在人群之中踽踽独行,其实是最难言的孤独。他的脚步超过成双成对的行人,将令人羡慕的亲近和温暖甩在身后的夜色里。

以前有小雪在的时候,他即便身在异地心中也会有一道温暖的屏障,如今他穿梭在人群之中却如同独行在空旷的荒野。罗真子的事情,让他感觉委屈难言,他可以承受失败挫折,但是这种攻击他道德尊严的招数,让他难抑愤怒。罗真子只是一个可怜的傀儡,背后指使她的人才是主谋,这个坏得让人瞠目结舌的人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他一定狠狠地一拳挥过去,哪怕砸碎自己的饭碗。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关着一头难以控制、充满攻击性的猛兽。

当天晚上,林寒江在熟睡中被电话铃吵醒。他睡眼蒙眬地摸起电话一看,是周成功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周成功语气十分焦急,说:“我得到确切消息,明天的‘蓝天行动’启动仪式,朱光明纠集了上百名公司职工,还夹杂着一些社会混混前来闹事,准备给我们出个大丑!”

“这个胖子胆量不小啊!”林寒江也被吓了一跳,一下子睡意全无,“他是真的要公开和政府对抗啊?”

周成功说:“前几天金龙公司到处虚张声势说要来闹事,没想到是来真的。今天晚上朱光明带领一些骨干开会到十二点,分派任务调配人手,准备把我们的启动仪式搞成一锅粥。这个死胖子准备要鱼死网破了!林副市长,明天的仪式还搞不搞?如果继续搞,一定要请相关部门支援!”

林寒江手握电话,脑子里飞速旋转。他在判断这个信息的可靠性以及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他始终不太相信朱光明有这种魄力和勇气,但是周成功得到的消息又不能不重视。他思索了一会儿,对周成功说:“老周,你不要着急,兵来将挡,即便朱光明明天开着坦克来,我们的‘蓝天行动’仪式也要准时准点启动!他敢来硬的,我们更不能半分,有人把暴力抗法的典型送上门来,我们肯定笑纳!”

周成功还是有些顾虑:“万一现场闹起来怎么办?可别再出现钢铁厂那样的局面了,公安、信访等部门得赶紧做好应急准备。”

林寒江略一沉吟,下定了决心:“我马上就向主要领导汇报,请求支援,我们的启动仪式绝不更改!”

林寒江看看时间,已过了半夜,他先是拨通了李子平的电话。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李子平听完情况,迷迷瞪瞪地让林寒江向廖宇正直接汇报。

“这个滑头市长,遇到困难就躲。”林寒江暗骂一声,还是拨通了廖宇正的电话。没想到此时廖宇正竟然还在办公室加班。林寒江言简意赅向他说明了情况,他建议市里要做好应急准备,防止再度出现突**况。

廖宇正听完汇报,沉吟了一会儿,让林寒江稍等片刻,他向省里核实一下情况。

林寒江放下电话,心里满是问号,就算朱光明闹事,齐江市完全可以处置,怎么还要向省里核实?难道朱光明也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廖宇正打电话过来:“寒江,你们的启动仪式该怎么搞就怎么搞,我已经通知赵驰他们安排警力。那个姓朱的如果敢来捣乱,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林寒江说:“书记,这个朱光明如此嚣张,扫黑除恶怎么把他漏了?应该好好查查他,肯定罪行累累。”

廖宇正在电话里“哈哈”一笑,说:“你看人还挺准!”

林寒江听出了话外之音,问:“莫非省市已经有安排了?”

廖宇正在电话里告诉林寒江,朱光明涉嫌勾结黑恶势力,称霸齐江市的供暖市场和水泥建材市场,已经被省扫黑除恶指挥部密令督办。省市的警方已经秘密工作了一段时间,应该很快就要收网了。他刚才向省里核实情况,其实就是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

林寒江连连称快,说这就是对齐江治污工作的最大支持,既要清除环境里的污泥臭水,也要清除人群中的害群之马。廖宇正叮嘱林寒江一定要保密,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出乎林寒江的意料,第二天的活动仪式顺风顺水,别说朱光明,连他的徒子徒孙都没有一个露面,仿佛要炸掉的烟囱和金龙公司没有丝毫关系。朱光明的忍气吞声偃旗息鼓,让摆好架势接招的林寒江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点失望。

按下起爆按钮的是坐在轮椅上的郑医生,她是林寒江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周成功费尽口舌才把郑医生请出来。比起上次见面郑医生的状态更加虚弱了,按下按钮的那一刻,她苍白的面颊难得地现出一丝血色,但是似乎也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看着倒下的烟囱腾起的灰尘,她脸上有一种悲欣交集的表情,然而只是一瞬间,就被病容所淹没。

林寒江站在郑医生的斜对面,细心地捕捉到这一丝表情,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想起郑医生上次说的话:“我一个人戴口罩没什么,要是有一天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戴上口罩,那才叫可怕!”

偌大的齐江市,真正能与林寒江在环境问题上产生共鸣的人,竟然是这个气息奄奄的老太太。

周围小区围观的群众使劲鼓掌。那群广场舞大妈齐刷刷站成一个方队,随着一声令下,边跳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爷子在社区干事的搀扶下颤巍巍走过来,非要把亲手书写的一幅字送给林寒江。林寒江打开卷轴一看,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甘雨随车。

林寒江被吓了一跳,他懂得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敢接受,赶紧推给周成功,让他陪着老人家唠嗑。

林寒江拨开乱哄哄的人群,赶过去送郑医生。

“林副市长,烟囱倒了,我也该去医院了。”郑医生看见林寒江时,似乎已经无力抬起头,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和林寒江说话,一句话让她喘了三次。

“郑医生,等你出院了,这里一定会建成一片绿地,还会种满鲜花。”林寒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凉,他看出来郑医生已经是油尽灯枯。

“不管种什么花,我都看不到花开了。明年这个时候,齐江的雾霾一定会减少了,我也看不到了。”郑医生苦笑着,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气,摸出口罩戴在脸上,“记着我的话,不要让我们一直躲在口罩下面。”

“我记着你的话,也明白你的意思。”林寒江轻轻握住郑医生的手。

“林副市长,你要是早来齐江几年就好了,也许……”一阵剧烈的咳嗽,郑医生无力地摆摆手,不再和林寒江说下去,轮椅被慢慢推走了。林寒江慢慢放下告别的手势,他没明白郑医生说的“也许”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光明去哪儿了?拆掉了他的**,这厮竟然不露面?”林寒江问周成功,周成功问部下,问了一圈,最后问到奉命前来协助的金波身上。金波向林寒江眨一下眼睛,林寒江知趣地走到一边。金波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有两个消息,姑且都算是好消息吧,一个和你有关,一个和你无关,你想先听哪个?”

林寒江微微一愣:“我想知道朱光明的动向,怎么又冒出来这么一堆和我有关无关的消息?”

金波嘿嘿一乐:“和你有关的就是朱光明,这头肥猪昨夜失踪了,我问了他身边的马仔,说是被你吓跑了,离开齐江市了。”

林寒江心中一动,想起了廖宇正和他说过的话,朱光明早就被扫黑除恶专项工作组盯上了,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潜逃了?他问:“你确定朱光明从齐江市潜逃了?”

“没错,这小子肥得像猪,可是狡猾得像狐狸,跑起来比兔子还快。”金波说,“这小子昨天半夜还调兵遣将,准备来启动仪式现场闹事,结果出了公司大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盯着他的警察也大意了,被他金蝉脱壳溜之大吉了。上次王胖子是假逃,这次朱胖子可是真逃。今天早晨省公安厅已经因为这事把赵局长和我一通批!”

“朱光明逃了,我听说他可是重点人物,上面肯定要批你们,你怎么看起来还高兴呢?”

“这么一个害群之马被踢出齐江市,我当然高兴了,挨一顿批算什么。”金波又说,“不过,这老小子一跑,算是便宜了不少人,齐江市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林寒江听出金波的画外音,故意调侃他:“不是你故意网开一面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金波哈哈一笑:“太小看我了,这头肥猪就算是天蓬元帅下凡,我也懒得为他卖命!”

“这个是和我有关的消息。无关的又是什么?”

金波恢复了严肃:“记得魏森吗?那个钢铁厂的工会主席,天天蹲在纪委告你的大烟鬼。”

“他怎么了?”

“昨天半夜时分,这个大烟鬼在省城一栋烂尾楼上跳下来摔死了,人都快摔成两截了,肝脑涂地!”

林寒江吃了一惊:“是自杀还是他杀?”

“现在省城警方还没有定论,只是给我们发来了协查通报。”

省城警方在魏森的尸体上找到了一封遗书,魏森在遗书中声称自己一直举报控告林寒江,却无力改变现实,只能看着他逍遥法外,良心备受折磨。自己多年前就患抑郁症,深受痛苦煎熬,一直梦想着纵身一跃,寻求解脱。希望世间会有公理正义,早晚将林寒江之流绳之以法……这封血染的遗书由于牵扯到省管干部林寒江,已经由警方转交给省纪委。这个情况,此时金波和林寒江都不知道。

林寒江有些意味深长地问金波:“你不是又怀疑我吧?”

金波赶紧摆摆手:“说了和你无关,我都查清楚了,他摔得四分五裂的时候,你正领着局里人开会呢。”

林寒江苦笑:“说是和我无关,其实你一直没有解除对我的怀疑,该查的你一样没放过,对吧?”

“天天告你的精神病摔死了,你能说这不是好消息?”

“我到齐江市这么长时间,就没听过好消息。”林寒江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说,魏森会不会就是经常给我打恐吓电话的人?”

金波不敢肯定:“我和省厅沟通一下,请他们帮助查查有没有这方面的发现。”

林寒江想了想,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想:“我感觉不像,魏森充其量是一条想咬我一块肉的疯狗,而那个人不一样,他是把我当成小白鼠,把自己扮成猫……”

朱光明突然潜逃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在齐江市内快速流传开了。有了上次王武的前车之鉴,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都变成了小道消息,有的说朱光明知道内情太多,可能被某个大人物扔进齐江“栽荷花”了,有的说朱光明与国外势力有勾结,已经越境逃到国外了。但是朱光明毕竟不是体制内的领导干部,并没有像王武那样造成满城轰动。

廖宇正知悉朱光明外逃的结果,反而有些担忧,第二天傍晚他把林寒江叫到办公室,问他是不是在工作中走漏了消息,惊动了朱光明。林寒江拍胸脯向他保证,消息绝对不是从他这里泄露出去的。廖宇正脸色阴沉,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有些气急败坏。

林寒江有些不以为然,说:“书记,一个土包子企业家跑了,派些警力抓回来就是了,不至于大动肝火。”

廖宇正批评林寒江,说他工作时挺精明,想问题时就缺了根政治的弦,这一点就不如李子平和赵驰精明。这个朱光明被人举报涉黑涉恶,省扫黑除恶专项小组已经开始秘密调查,眼看着要收网了,他突然跑了,明摆着是内部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这个人应该就是朱光明的保护伞,省里肯定要严查的。“给涉黑涉恶势力当保护伞,这可是一条红线,谁碰谁完!”

林寒江恍然大悟,头天晚上李子平迷迷瞪瞪的竟然暗藏着大智慧,他是故意甩开这个烫手山芋。

林寒江问廖宇正:“齐江市预先知道朱光明要被查办的人还有谁?”

“专项小组向我和李子平同时通报的消息,算上你,我们三个算是知情人。至于赵驰是否从公安系统知道了消息,我不太了解。”廖宇正确实有些担忧,他是担心林寒江在安排工作时走漏了消息,那么他也脱不了干系。

听廖宇正如此说,林寒江也不禁蹙紧眉头,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个朱光明外逃肯定要牵出一串的涉案人员。

两人说话的时候,朱光明已经气喘吁吁地一头钻进广西边境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寨,这里离中越边境只有几十公里。头天晚上,朱光明在公司开会安排得力部下搅乱“蓝天行动”启动仪式,会议还没开完他就接到了一个隐藏号码的电话:“出事了,快走!”朱光明扔了手机,立刻钻进轿车从公司后门溜出去,一路风驰电掣连夜赶到邻省的高铁站,他让司机继续开车奔回自己的农村老家,吸引警方注意力,而他自己则用别人的身份证买了一张票直奔广西,下车后被他的心腹直接送进大山深处。

朱光明老奸巨猾,早就转移财产在越南筹建了自己的落脚点,用他自己的话说:“狡兔三窟,老子还差一窟呢。”

朱光明藏在小村寨里,一边吩咐线人为他办理过境手续,一边等着心腹阿成从海南绕道赶来和他会合。朱光明并没有在亡命途中冒险等候小弟的义气,他临走时交给阿成一个任务,务必把罗真子带过来,这个女人他供养了这么多年,不能便宜了别人。而且,这也是通知他逃离齐江的那个人的要求,必须把罗真子一起带出国。那个人的话,朱光明不敢违背。

苏娜主动约林寒江去喝咖啡,还在上次的咖啡馆。

见了面,林寒江有些尴尬,说自己最近沾惹上“桃色新闻”,有些没脸见朋友。苏娜却一笑了之,说自己根本不会在意这种无聊的事:“你的委屈我做主持人的时候也经历过,恨不得向所有人解释自己的清白,但是谁会听、谁会信?清者自清,过一段时间谣言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林寒江本来想对苏娜倾诉委屈,听她如此豁达,反而不好意思说了。

苏娜又说:“你经历过的悲剧都不算是悲剧,更大的悲剧是,前一集已经谢幕了,你还在等下一集上演。”

林寒江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看着咖啡杯。

苏娜叹了一口气,说:“不知怎么了,我这人一看见你就想争辩吵架,而且一定要赢,本来是安慰你,说出来就变成讽刺你的话。”

林寒江苦笑:“你说我不会说奉承话,你何尝又会说安慰人的话?咱俩彼此彼此。”

苏娜哼了一声,说:“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娜又道:“今天约你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对你夫人的事表示慰问,你现在的状态确实让我有些担心,希望你能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另一个是我受钱总之托,是来和你谈工作的。”

“工作?”林寒江有些纳闷。

“不错,上次在这里告别时我说过,我会以青峰集团总监的身份,和你谈工作。”

该来的总归会来,钱起重金聘请苏娜前来青峰集团,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苏娜和林寒江面对面坐着,为了各自代表的利益唇枪舌剑。林寒江想到此处,心里一阵凄凉,也许眼前这个他最珍惜的异性朋友也要失去了。

苏娜直截了当地告诉林寒江,她是受钱起的委托前来当说客的,想请林寒江在休闲小镇项目上对青峰集团网开一面,哪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以。

林寒江不知道如何回答苏娜,只能看着苏娜苦笑。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林寒江正要开口解释,苏娜打断他:“我把钱总的意思一字不落转达给你,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的职责所在,请你理解。”

林寒江点点头:“我理解你,就如你能理解我一样,我们都是公私分明的人,不会把身上的职责和心中的情谊混淆。”

苏娜冷笑:“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我不希望你我因为工作的事伤了和气。话不必说到绝处,事不要触碰底线,我们没有必要为了青峰集团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

林寒江略微释怀,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苏娜有些挑衅地直视林寒江:“如果我说不是呢?”

林寒江一本正经地说:“回绝一个五百强企业易如反掌,但是让苏大美女不生气难如登天。”

“我有那么不堪吗?”苏娜被逗得笑出声来,“能让副市长大人感到为难,我也没有白来一次。”

林寒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张口说:“苏娜,朋友是朋友,原则是原则,休闲小镇的项目,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我是不会同意的。请你理解,不,应该是请你原谅。”

苏娜睁大了眼睛瞪着林寒江,眼神由嗔怒慢慢转为温柔,说:“你我之间,如果把话说得这么分明,就没有意思了。”她低下头搅动已经变凉的咖啡,“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如果你林寒江能够帮助青峰集团把休闲小镇落地,我在集团内自然会被众星捧月,待遇优厚。但是,这样势必要让你违背自己的内心和原则,你觉得我会那样去逼迫你吗?所以,这个问题我已经替你给出答案了。”

林寒江心中一阵感动,能为对方换位思考、排忧解难的朋友才是万中无一的知己。苏娜似乎不想在林寒江面前流露情感,眼神又慢慢恢复冷冽:“我说过,我是一只逐利的鸟儿,我把工作当成艺术品来做。是否让休闲小镇落地是你的事,如果能落地我就会把它雕琢成我的代表作。你遵守你的原则,我对得起我的薪资,仅此而已。”

林寒江再次苦笑:“你的艺术品代表作,很可能就是我的耻辱墙,甚至是墓志铭。”

苏娜轻啐一口:“天天胡说八道,说得这么丧气,不和我吵架你能死啊?”

苏娜脸上忽然飞过一抹绯红,低声说:“我的钱总,你的学长,好像,好像很关心你和我的关系……”林寒江想起耿正也曾经试探过这个话题,只能尴尬苦笑。

苏娜很大方地甩一下头发,说:“我已经回复你的学长,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在这个时候谈及这个话题,是对你和小雪感情的亵渎。我和你,命中注定只能做冤家对头的朋友,做亲人……恐怕缘分不够。”苏娜爽朗干练,无论对工作还是个人情感,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林寒江有些尴尬,赶紧转移话题:“你不是说今天只谈工作,不谈私事吗?”

“不错,工作方面还有一件事,就是你上次问的青峰集团的情况。”

林寒江一愣,上次他向苏娜探听此事,却被苏娜毫不客气地拒绝,没想到今天苏娜竟然主动说起来。这个高傲冷艳的女人做事往往出乎别人的意料,高深莫测不可捉摸。

苏娜优雅地放下咖啡,说:“一年半前,齐江上游的铬污染事件,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林寒江吃了一惊:“我当然知道这件事,而且还参与了防范和补救工作。难道青峰集团和这件事有关?”铬污染事件最近屡次沉渣泛起,在王肜口中提到过,成为水质检测怀疑的对象,今天又从苏娜口中听到,确实让林寒江心头一震。

“青峰集团和铬污染事件并无关联,那时候青峰集团正一门心思在江浙沪一带发展呢。”苏娜微微摇头,“那次齐江水体污染事件,在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为什么高举轻放,这个你总该知道原因吧?”

齐江铬污染事件发生后,虽然在全国轰动不小,最后的处理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拖了很久才出台,只是将造成污染的化工企业负责人撤职法办,政府一个副市长记过处分。因为拖的时间很长,网络上刚开始虽有一些抗议的声音,不久也就悄无声息了,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林寒江等业内人士当然知道原因,据说是牵扯到一个叫赵恒远的神秘人物。而这个赵恒远的来头很大,他是H省前任省委书记秦风的养女婿。有了这层关系,能把一个惊涛骇浪的齐江铬污染事件处理得波澜不惊,也不算意外。

“你是说赵恒远,还有秦风?”林寒江有些怀疑地问苏娜,“钱起和他们有关系?”

苏娜看着林寒江,高深莫测地笑笑,对林寒江的疑问不置可否:“钱起最近陪赵恒远去了一趟美国,美国企业签了一个合作协议,我是在青峰集团内部的报告上看到两人照片的,没想到他俩竟然是合作伙伴。”

“也许两人只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未必与齐江铬污染事件有关系。”林寒江还是很谨慎,有些不敢相信。

“不觉得你的‘也许’太巧合了吗?”苏娜轻哼一声,“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就像我被青峰集团聘来,主要目的就是增加一枚影响你的棋子!”

林寒江无言以对,冰雪聪明的苏娜迟早会识破这一切,她虽然看似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心高气傲的她自尊无疑是受到了伤害的。

林寒江迟疑着问:“你不是说不做‘无间道’吗,怎么又向我提供这么重要的信息?”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赵恒远。”苏娜声音平静,但是眼神闪过一丝愤怒,“当年我离开电视台,就是拜他所赐。”

“你不是说你离开电视台是因为不让你穿白衣服吗?”林寒江有些纳闷。

苏娜瞪大眼睛,像X光透视一样把林寒江仔细打量一遍:“林寒江啊林寒江,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说过这话不假,可你不会当真了吧?要是这种话你也信,你早晚会被骗去跳齐江……”

林寒江右手抚额,苦笑着解嘲:“你们女人啊,翻脸比翻书快,假话比真话多,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对我说假话。”

“你啊,真是傻透腔了,彻头彻尾一个傻蛋!”苏娜虽然嘴上嘲讽林寒江,看他的眼神却变得温柔,她问林寒江,“如果我故意骗你去跳江,你会怎么样?”

林寒江装出一脸痛苦状,说:“这个城市里的800万人,谁都会骗我,但是你不会!”

“假如是真的呢?”

“我水性勉强可以自救,就算被你骗得跳江,我也能从这岸游到对岸。”林寒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开玩笑道。

当年,苏娜在电视台的时候,曾经组织过一个《江流天地外》的专题采访活动,从齐江入海口溯江而上,一路采访齐江沿岸的生态环境情况。摄制组的核心成员是苏娜和摄影师大陈。大陈细胳膊细腿,很像一只大蜘蛛,外号“蜘蛛侠”。苏娜和大陈合作多年,非常熟悉,苏娜负责出镜播报和撰稿,大陈负责摄影和设计路线选点。摄制组在齐江上游采访时,发现了一家企业违规排放含铬矿渣,这家企业就是后来造成轰动全国“铬污染”事件的企业,不过那是苏娜采访两年后的事情了。当时,苏娜和大陈准备将这家企业的违规问题在节目中披露,但是制作好的节目最终没有过审,被电视台领导给压了下来。苏娜和大陈据理力争,随后两人被主管部门找去谈话,暗示两人删掉有关“可能影响企业正常运营的不实报道”。苏娜当场拒绝了,《江流天地外》节目也从此被叫停。后来有一天,大陈被朋友约去喝酒,从来谨慎小心的他竟然醉酒驾车肇事。交警赶到现场时,从一辆撞进路边绿化带的汽车里把醉得人事不省的大陈抬了出来。酒驾的大陈被电视台“双开”,拘役六个月。苏娜去拘留所看望大陈,责备大陈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大陈泪流满面,说自己只喝了两杯啤酒就突然晕了过去,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记忆,再睁开眼已经在拘留所里了。听了他的话,苏娜知道大陈肯定是被人故意设计陷害的,下手的应该就是那个污染企业的人。大陈最后说了一句话:“娜姐,我虽然丢了工作,但是要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我还能留一条命回去照顾父母……”大陈的话让苏娜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瞬间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电视台,否则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她。果然,苏娜向台里提出辞职申请时,台领导并没有挽留,心灰意冷的苏娜走得义无反顾。后来,辞职的苏娜偶然间从一个商界大咖的口中听到消息,说那家企业的真正幕后老板是赵恒远,而他正是时任H省省委书记秦风养女的老公,大陈和苏娜的遭遇可能就是赵恒远的授意。两年后,那家企业终于东窗事发,在全国人民的关注下勒令关停,但那时候苏娜已经远走南方,大陈也远赴欧洲谋生。

听完苏娜的讲述,林寒江长叹一声,他虽然参与了“铬污染”事件的处置工作,但是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苏娜说:“我这一辈子,看不起的人多如牛毛,但是真正从心里记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这个赵恒远,不仅因为我和大陈被陷害,更因为此人行事的猖狂卑鄙。我只是希望正义不要缺席,不要放过赵恒远这种人!”

“你的意思,青峰集团现在已经和赵恒远勾结在一起?”林寒江问得小心翼翼。青峰集团不仅答应要推动钢铁厂转型升级,还要在齐江市投资建设污水处理厂和垃圾综合处理厂,他实在不敢相信青峰集团也会浸到浑水中。

苏娜说:“目前,钱起的青峰集团和赵恒远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以后我会密切关注的。也就是说,我答应了为你做‘无间道’。如果青峰集团真的和赵恒远有关联,我想我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林寒江沉默一会儿说:“也许,我并不能帮你找回正义,那座大山不是我的力量能扳倒的,它太庞大了。”

苏娜不以为意地笑一下:“我也没有指望你能扳倒这座大山,你说我是齐江市唯一不会骗你的人,而你是齐江市我唯一相信的人!万一哪天我也没了,这个真相我可不希望烟消云散。”苏娜的话让林寒江心里一惊,再抬头时,苏娜已经款款而去。

林寒江一个人在江边林荫道走了一会儿,心中更加烦闷。他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地扔进江里,远处的江面发出一声轻响,随即被浓浓的黑暗吞没。

齐江的水越来越浑了,而我,可能就是这块小石子吧。林寒江懊恼地想。他低着头走过一排停在树下的车辆,其中一辆迈巴赫车轻微地晃动起来,林寒江以为这车要从车位开出来,赶紧让到一旁,谁知迈巴赫并没有开出来,晃动反而明显加剧了,还带着一种左右摇摆的节奏。车里隐约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着对方。“车震”,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塞进林寒江的脑海,他顿时变得比车里的两个人还局促,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

其实,林寒江如果能看清车里的两个人是谁,很多困扰他的谜题都会有了答案,可惜林寒江尴尬地离开了。

齐江沿岸有钓鱼者举报说,浅水区又发现不少死鱼,怀疑齐江水质被污染了。林寒江与周成功等人赶去查看,坐上冲锋舟刚驶出去不远,上游就有百姓就高喊:“有人跳水了!”林寒江闻言立刻命人掉转冲锋舟赶了过去,只见一个长发女生在江水里上下浮沉,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林寒江和周成功跳进水里,将女生合力抬到冲锋舟上,竟然是最近下落不明的罗真子。

原来朱光明潜逃以后,暗中遥控阿成等手下威胁勒索罗真子的家人,威逼罗真子就范。罗真子不敢声张,只能躲起来,又因为被田小小在网站上揭露了那夜发生的事情真相,她感到自己没有脸面在学校生活下去了,就在朋友圈里写下遗书,想跳进齐江一了百了……没想到机缘巧合,正好被林寒江和周成功救了上来。

罗真子苏醒过来,看见林寒江浑身湿答答地站在眼前,还以为是幻觉,等她神志恢复清醒,忍不住抓着林寒江的胳膊痛哭流涕:“林老师,原谅我,是朱光明他们逼着我去害你的,我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他们就威胁我的家人……”

林寒江虽然一直怀疑陷害自己的幕后黑手就是朱光明,但是一直没有证据,此时终于从罗真子口中得到了证实。朱光明既然能使出这等龌龊伎俩,那么小雪的车祸、郝仁敬的昏迷不醒,是不是都和他有关?林寒江站在那里,有些恍惚。

义愤填膺的周成功立刻要报警,让罗真子向警方说个明白,林寒江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罗真子,对周成功摇摇头。周成功恨恨地跺一下脚,只好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的电话。

与救护车几乎同时赶到的还有田小小等几名女同学,原来罗真子在朋友圈的遗言引起了学校的重视,很多同学都自发到江边寻找她。

田小小脱下衣服盖在罗真子身上,愧疚地拉着罗真子的手,向她承认是自己在网站上发的帖子。田小小一脸痛苦,她也没想到自己一篇义愤之下的帖子竟然把罗真子逼上绝路。罗真子泪如泉涌,她并不记恨田小小,只是挣扎着向林寒江说:“林老师,对不起,只要我能活下去,我会用一辈子赎罪……”

林寒江知道罗真子和朱光明之间一定还藏着很多秘密,但是他对这个女学生既心生恻隐又小心戒备,很多问题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些疑团还是等罗真子康复了,交给警方询问吧。有媒体赶来要采访见义勇为的人,听说跳进江里救人的是副市长林寒江,更激起了媒体的兴趣。林寒江可不想让媒体再把自己和罗真子联系起来,赶紧让周成功把他们打发走了。

救护车呼啸而去,林寒江的恻隐之心险些酿成大错。

当天晚上,罗真子在医院急诊病房里输液观察,陪护的田小小刚拿着换洗衣服进屋就被人从身后打晕在地,等她醒过来,罗真子已经被人劫走了。

金波带着张小志等人赶到医院,调看了医院监控,初步判断劫持罗真子的人应该就是朱光明的心腹阿成。等林寒江赶过来时,金波把他一通埋怨,说他满脑子里只有烂泥臭水,一点警惕意识都没有,罗真子既然已经承认自己是受朱光明指使的,这么重要的知情人找到了他竟然没有通知警方,最后被人劫走了不说,还害得陪护的田小小遭此一劫。

金波没有把林寒江当成市领导,数落他的时候一点不留情面。

林寒江和张小志在医院里相见,彼此有些尴尬。金波对他俩以前的过节略有耳闻,吩咐张小志:“别愣着了,赶紧布控堵卡去啊。能找到阿成和这个女学生,就能抓住朱光明!这个立功机会,我送给你了。”

张小志领命而去。

田小小用冰袋敷着后脑勺的肿块,看见林寒江进来,没等说话就一咧嘴泪如雨下,原来这个侠义的女孩也有恐惧的时候。

林寒江柔声向田小小道歉:“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敢明目张胆抢人,连累你也受伤了。”

田小小努力扮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背后伤人的小蟊贼,本姑娘和他没完!我挨一记闷棍不算什么,就是不知道罗真子怎么样。人家罗大美女可是要用一辈子赔给你呢!”牙尖嘴利的田小小受了伤也不忘调侃林寒江。

林寒江突然想起李云城,问田小小:“李云城呢,他怎么不来陪你?”

田小小眼圈一红:“这个死木头,最近像是丢了魂,天天看不见人,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李云城在哪里?此时的李云城已经无暇顾及田小小,他用尽了积攒已久的勇气,把自己站成一根铁桩子戳在路中间。一百米之外就是钱起的迈巴赫车,正向他驶来。他已经尝试了数次,都在最后一刻落荒而逃。今天的他就是要在十二点之前握住德瑞那夫人手的于连,要么堵住钱起的车,要么死于钱起的车下……

迈巴赫车越来越近,李云城惶恐地闭上双眼,但是没有挪开哆嗦的身体……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车头紧贴着李云城的腿停下了,秘书燕赵和司机一起跳下车斥骂这位不速之客。李云城不去理会他们,径直扑到车身上拍打着车窗,大声喊着:“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李云城已经无数次拿着钱起的照片和自己对比,两人的眼睛如同复制粘贴的一样,即便是陌路人也能看出这是一对父子。

车窗摇下,钱起深邃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不出喜怒哀乐。李云城手忙脚乱地指着自己的眼睛,他怕钱起不相信自己,又说:“我的母亲是……”

钱起的男中音如同一阵春风:“不要说了,上车吧。”

李云城在燕赵和司机惊诧的目光里,坐到钱起身边。钱起握住他的手,好像有一股神秘的电流传来,李云城立刻感到自己腰杆挺直、容光焕发,那股电流让李云城从脚趾到头发都抖擞起来,他被自己的变化震惊了。

此情此景李云城很希望田小小能看到,尤其要让那个富二代的追求者看看,到底谁才是富二代!

自从那天晚上李云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人生目标就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人生梦想就是毕业后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一套不大的房子,能够迎娶漂亮的田小小,这就是他的幸福人生蓝图。但是自从知道了自己和钱起的关系,他的心里就悄悄长出了一棵树,这棵树没有硕果,而是长满了欲望的尖刺,那些尖刺让他寝食难安,魂不守舍。他要借助这些尖刺改变自己的人生。田小小也察觉了他最近的变化,问他怎么了,但是李云城心里的野马已经脱缰难返。

钱起和李云城在办公室里密谈,两人谈的什么无人知晓。时间滴滴答答溜走,屋内二人相谈甚欢,秘书燕赵疑虑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钱起的房门。钱起门前放着一尊北魏时期的石佛,而燕赵也几乎把自己坐成了一尊石佛。

六个小时后,钱起和李云城终于出来了,钱起拍着李云城的后背说:“好好干,就从青峰集团的化工板块干起,从技术副总干起,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做梦都想有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以后,青峰集团就是你的!”

李云城心中顿时一片金戈铁马万里江山,他师从耿正,在环境专业之外也爱读些诗词史书,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唐朝李渊起兵时对李世民的嘱托,想到了明朝朱棣造反时对朱高煦的嘱托。

李云城脚下踩着云彩一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钱起的目光恢复了高深莫测,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燕赵一眼,又把自己关进房间。

燕赵看看四周无人注意,掏出手机不知给谁发了一条微信:“钱总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儿子……”

阿成和罗真子消失了,齐江警方搜寻了一天一夜,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金波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带着女学生逃跑的小混混,竟然有这种通天的手段,安然逃脱警方的搜捕。

金波听完刑警队的汇报,拍桌子斥责张小志等几个刑警:“继朱光明逃脱之后,又来一个无影无踪?是敌人太狡猾,还是我们太无能?你们这些年轻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这张老脸,我这老脸几乎被你们丢尽了啊,我没脸见人了!”

“金局,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刑警队长说得吞吞吐吐,“我们内部,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金波拍案而起,眼镜都震落了。

“连续两次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我怀疑我们内部有人通风报信,甚至帮他们安排逃跑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