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电梯间里,楼层缓缓往上,运行的机械声咬着耳朵,把乔之晚对她说的话在此刻全都重现。
这个时候,陈眠在想,原来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的生活方式是真的可以那么不同。
乔之晚在去游乐园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可能是在便利店里一边看店一边在脑子里回忆白天老师讲课的内容。
乔之晚一家人在野餐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呢?大概是躲在屋子里借着一盏昏暗的灯一边小心翼翼听取外面的声音一边忍着困意背课文。
心里像是爬出了一只夏蝉,鸣叫着对陈眠说,承认吧,你在羡慕乔之晚,你羡慕她毫不费力就能获得良好的生活环境,你羡慕她优越到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心仪的男孩子喜欢的是别人。
——陈眠,你根本没你所想的那样若无其事。
陈眠的呼吸渐重,像是被人抽走了空气,她一点点蹲了下去。
密闭的空间是最好的保护壳,她抱着膝盖,靠在角落,在最后五层的时间里把难过重新藏在心事最底层,眼角的潮湿被擦掉的那瞬间,“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陈眠刚准备站起来,就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沈域。
他看着她,然后迈进了电梯,弯下腰对她伸出手。
“蹲着儿干吗?起来吧,带你回家。”
真烂俗。
老套又缺乏新意。
一次次最情绪失控的瞬间都能被沈域所看见。
像是老天都在往他们身上钉上“命中注定”四个字。
但在此时此刻,那双只伸向她的手,以及“回家”那两个字,都让陈眠从失重感中抽离出来,像是拍打在脚边的浪潮,海风吹了过来,沉闷的空气一扫而尽,天光一点点倾泻,光明就从打开的电梯门外闯了进来。
“沈域。”她像是咬着冬末最后的融雪喊他的名字。
陈眠抬起脸,湿润的眼睫再也藏不住,没有捉住他伸向她的手,只是对他说:“可以抱抱我吗?”
陈眠靠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小猫。她发出微弱的求救声,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嗓音里颤抖的哭腔。
旧日伪装的坚强和无所谓在此刻如丢进沸水的冰块儿,瞬间消失殆尽。
她也不过才十七岁。
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这么久,不停地暗示自己没关系的,大家也不过都在负重前行罢了。
可是怎么能让没见过光的人看见生活的真实面貌呢?
阮艳梅的再次出现揭开了她结痂的伤口,鲜血再次淋漓,手机短信里被拦截的陈宋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别人的父亲是女儿的超级英雄,她的父亲是她最大的噩梦。
她靠在那儿,身体都在颤抖。
沈域踏了进来。
过了等待时间的电梯门再度闭合。
光线消失的刹那被人抱进了怀里。
少年蹲了下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扣在她后脑勺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说:“陈眠,不要害怕,我接住你了。”
她在下坠。
他接住她了。
而此刻的绥中学校门口
陈宋咬着烟晃了许久,都没看见里面有人走出来,门卫盯着他看很久了,一直觉得这人不对劲,在陈宋又一次来回踱步时,终于皱着眉对他说:“学生早就放学了,你是在等谁?”
陈宋呵呵笑道:“我等我女儿。”
“你女儿走读还是住校啊,走读生早就回家了,住校这会儿也熄灯了,别在门口晃了,再在这儿晃我报警了啊。”
陈宋听这话,想骂人却碍于对方比自己健硕的体格,只好咬着牙离开了学校门口。
然而刚走开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喊了声“叔叔”。
他转身,看见背着书包的男生站在文具店门口,轻声对他说:“我知道陈眠在哪儿。”
陈眠跟着沈域进了屋。
两人之间此刻安静得近乎诡异,一时之间谁也没先说话。
书包都放在沙发上,时间滴滴答答地走,十点将过,陈眠才如梦初醒般,看向沈域,问他,“你不回去吗?”
沈域正从包里拿试卷出来,听她这么问,有些好笑,“卸磨杀驴说的就你这种,电梯那会儿倒挺乖的让抱,这会儿不需要了就赶我走,你是‘渣女’?”
陈眠沉默了一瞬,脸上表情看似无波无澜,但耳根却悄悄红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不能不提刚才吗?”
很丢脸。
一想起自己对他说能不能抱抱我时的样子就忍不住希望时光能够倒流,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鬼迷心窍或者被其他什么占据了人格,总之,那样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简直比当着沈域的面哭了还让她羞愤。
“不能。”沈域回答得挺快,丝毫不见电梯里的温柔。
因为个子高,坐沙发上去拿书包姿势不舒服,就直接坐在了地毯上,这会儿身子靠在沙发边沿,手肘也撑在上面,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浑不吝,语调也勾着点儿玩味。
“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晚了我跟你说,我也就是没录下来,不然在你生日那天我都循环播放。”
陈眠这会儿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只觉得沈域这人真的好烦。
她随手就丢了试卷砸过去,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拦截。
“哦,说不过还打人。”他语调懒散地谴责她。
“沈域。”
“说。”
“你真的好烦。”
“能有点儿新意,这句话你跟我说多少次了?给你个建议,多说点儿甜言蜜语,或许我就把刚才那事儿给忘了。”
陈眠没搭理他,也从包里拿了试卷出来,她的是文综试卷,跟沈域的理综试卷摆在一块儿,两份成绩都挺好看,卷面整整齐齐,只是她的这份密密麻麻全是字,沈域那份卷面简单,解题过程能多简约就多简约。
这让陈眠想起了赵莉莉的那句抱怨。
确实,学理是挺省笔的。
她从笔袋里找了红色和黑色的笔出来,打算把错题修正一遍,就听见沈域问她,“白天在老师办公室那儿,故意让乔之晚看见的吧?”
他问得轻巧,陈眠认得也坦诚,“嗯,我故意的。”
她知道乔之晚会偷看,更知道乔之晚一定会靠近她试图从她这儿知道个否定答案。
陈眠太清楚乔之晚在想些什么了,所以在乔之晚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脑子里只是冒出了个果然。
她坦率承认自己的利用,并且丝毫不认为有任何错误,看向沈域的眼睛依旧澄澈,问他,“不可以吗?”
沈域顿时就气笑了,“你还挺骄傲?”
“没有,她喜欢你,是你该骄傲。”陈眠慢吞吞地,拿软刀子杀人,抬着一张懵懂无害的小脸看向沈域,近乎感慨的语气对他说:“陈茵、乔之晚、林琳,我猜,和林琳打架的那个女生,也喜欢过你吧,”
这还是头一次,陈眠对沈域说这个话题。
这让沈域觉得自己在她口中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她则是个无利不欢的商贩,来往的顾客她都欢迎。
“是不是有点儿越界了?”他手里的笔敲着桌面,语气带笑地问她。
“没有,只是沈域,陈茵喜欢你所以她讨厌我,乔之晚喜欢你所以会靠近我,每一个喜欢你的人都在意我,你说是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落在地上却有如千斤重,顷刻间让两人之间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无数浪花。
似在博弈。
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互相找着场子。
沈域说她撒娇。
她就拐弯抹角地说别人眼中沈域对她的特殊。
“陈眠。”沈域喊了她的名字。
笔丢在桌面上,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让她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
他勾唇,笑着对她说:“这么问还是给人留退路了,你不如直接问,为什么那么多人唯独只选了你,为什么帮你教训陈柯,为什么明知你利用我还是走向你。”
“……”
陈眠直直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