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六卷 黑色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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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胡同本来很狭窄,去年进行了扩展,现在已然形同大街,路两边是连绵的摊群,所售大多是佛事用物,佛经、佛像、诵经录音、念珠、木鱼、香炉、蜡扦、供品、供香……这里是僧人聚集之处,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叽里呱啦地边走边谈笑着。

“你看那个尼姑,”我指着前面的一个水果摊,让洪元瀚看,“她不像是在买东西。”

水果摊前站着一个尼姑,大约20多岁,眉目清秀,面色红润,穿戴着一套崭新的月白色僧装,正在和女摊主交谈,谈了一阵,只见女摊主给了她一张钞票。尼姑把钱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张黄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之后,递给了摊主。此后,两人便挥手而别。

她在化缘?僧人化缘并不违法,可必须有缘有故、合情合理,而且要有一定的手续。最近确实有僧人为修庙、塑佛、建碑在街上搞集资活动,可我们同时也接到过举报,说有人假扮成僧人,以化缘为名诈骗钱财。这个尼姑是真是假?

我和洪元瀚分着工:“你盯住她,我找那个卖水果的去。”

我走到水果摊前,夸赞那个摊主:“你的慈善之心,真是令人敬佩。”

“她肯赏光,来找我这摊儿,是我的造化,佛光降临,难得呀。”她欣喜异常,满脸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气,“积德行善,日后必有好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信这个理。”

“她是哪儿的?为什么要集资?”

“你是……”她打量着我,“……记者?”

“……对。”我顺坡而下,连忙承认,真实身份没有必要暴露,“是记者。”

“她是从五方山崇静寺来的。那边偏僻、贫穷,教育特别落后,她们全体僧尼正帮助当地乡村筹办小学校呢。”说着,她打开钱箱,拿出了那张黄纸,“你瞧,这是她给我的。”

我接过一看,是木刻水印的.很像画符,正中的长方框里有“大慈大悲”四个字,下款是“五方山大严崇静寺”。翻过来,反面写有“刘淑花捐献五十元”一行字,接着便是那个尼姑的签名“崇静寺弟子真素”。

“请你保存好,留着会有用的。”

“当然,当然!”她连声应着。

其实,她和我想的是两码事。我想,这张画符是那个“尼姑”进行“化缘”活动的物证,可她想的是日后那“善有善报”的好运。

告别女摊主,我去追洪元瀚,出了胡同口,在便道旁的一棵白蜡树下找到了他。

“她是假尼姑?”洪元瀚问我。

“我看着像,比丘尼都很讲究衣冠齐整、舒展,她那身僧装奇大,很不合身,上面有许多硬褶,像是第一次上身。她皮肤白皙,不像是从僻远的山野奔波而来;再说,她和摊主道别的时候,那反身挥手的动作很有点时髦味儿,你没注意?她的小指是向上跷起的,娇媚得很,比丘尼的表情动作向来是讲究严谨、稳重的,哪能那样轻佻?”

“刚才,她走出胡同的时候,把那张钞票又掏出来看了看呢,喜滋滋的。”洪元瀚也发现了疑点。

“她在哪里?”我问。

他向电器商场努了努嘴:“喏,在那儿。”

我和洪元瀚装作购物的顾客,挤进了电器商场。

“尼姑”正在人群中转来转去游逛着,拐弯抹角,最后停在了音响柜台前。

为招揽顾客,营业员打开一台“先锋”,《玫瑰探戈》那强烈的节奏真是催人欲动。

“尼姑”站在柜台前,望着满架的“沃克曼”出神。

“她又露馅了。”我低声说。

“怎么,她不应该对‘沃克曼’发生兴趣?”

“这有什么不可以?不少僧尼都是音乐迷,”我指着她那双正微微踏动的脚,“你看。”

“她会跳舞?”

“如果举行国标大赛,肯定会胜过你我,乐感很强,探戈的节奏,踩得还相当准呢。”

“尼姑会跳探戈,真稀奇。”

“尼姑”看完“沃克曼”,走出了电器商店,出门一拐,见到个聚众围观的人群,便挤了进去。

我和洪元瀚也随之挤进人群。

圆圈中心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蓬首垢面,衣衫不整,一脸悲苦颜色,脑门、胳膊上都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有两处洇出了淡红的血色,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棉的药味。他面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张污痕斑斑的半开白纸,上面写着他的遭遇:他的妻子于去年到北京来打工,可一直也没见有钱寄回来。他一个人拉扯着一儿一女,在河北老家种责任田维生。他已承受不住繁重农活和家务的重压,几次写信要妻子回老家来,可始终也没得到回音,没办法,他只好借钱前来北京寻妻。妻子没寻到,两天前却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歹徒,抢去了他仅有的百十多元钱,还把他扎成了重伤。现在,不必说寻妻、还债,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他十分顾念老家孤苦伶仃的孩子……

那张白纸的旁边,放着个破搪瓷盆,盆的内外丢着一些散落的钱币。

“尼姑”已然站到了最前边,她默读了一阵白纸上的哭诉之辞,唏嘘着把手伸进大襟,从里面掏出一张50元大钞,弯下腰,放进了那个“积德”盆。

行乞的男子一见,双手合十,俯下身去,连连磕头,缠着绷带的脑门几乎都要碰到了水泥地面上。

“不必,不必,佛家一向以慈悲为本。”“尼姑”用有声有韵的缓慢语调说着,说完,扭身挤出人群。

“‘尼姑’和那个讨钱的,准是一伙的,”我推断着说,“一掏就是50块,太大方啦。再说,把化缘来的钱,这样轻易地施舍出去,回到寺里怎么交代?”

“她在转移赃款?”洪元瀚开了窍。

必须马上正面接触她。

“师父大发慈悲,慷慨施舍,可敬可佩。”我贴上去说。

那“尼姑”先是一惊,定了一下神说:“佛家一向以慈悲为本,救苦救难,理所应当。”

“请问师父来自哪方?”我又问。

“五方山崇静寺。”

“贵宝寺好像不是名刹。”

“对,我们那边很偏僻,人烟稀少。”

“不过,我听说那里山明水秀,景色奇异,正在筹划着开发成旅游区。”

“你对我们那边可真熟。”

“我是记者,很关心这方面的情况。”

“唔,感谢你的关心。”

我穷追不舍,接着问:“据说先世主明静法师的舍利塔已经坍塌,正在修复,不知如今进展怎样?”

“……接近完工,对,工程已经接近尾声。”。

正当“尼姑”处于窘境之时,迎面走来一个东摇西晃的醉汉,冲我嬉笑着:“嚯!和小尼姑谈朋友,一定另有一番情味儿吧?”

“作孽!作孽!”“尼姑”满脸羞色,仓皇地钻进了旁边的胡同。

她要借机溜掉!唉,溜就溜吧,暗中尾随更好。我和洪元瀚穿大街、过小巷,七转八弯,一直追到永定门外冰窖胡同的天福旅店。

“尼姑”进了天福旅店后院的小南屋,一进屋就把僧装脱掉,涂脂抹粉、插金戴银,忙乎起来,转眼的工夫,变成了一个艳丽的风流小姐。

洪元瀚想起了刚才的事,问我:“真有崇静寺?真有明静法师的舍利塔?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这是以诈对诈,即兴胡编的,我必须给她个全知根底的印象,把她唬住,她只能顺着我说。”

又等一会儿,那个伤残的“不幸丈夫”果然出现在胡同口,他乐颠颠地直钻进天福旅店的小南屋,连头上的绷带都没解就把那个小姐抱住,发着疯地亲热起来。

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并肩坐在床头上,男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女的一边捋,一边数着。

我率先直冲进去,一举警官证,那女的立时吓出了眼泪。

“饶了我们吧,”男的带着哭音央求着,“我们正在筹划着结婚呢。”

他们没有隐瞒真情,女的叫于鹃,男的叫丁佐,两个人同在一个棉纺厂,一个是挡车工,一个是机修工,两个月前一同下了岗。

洪元瀚规劝着他们:“年轻力壮的,凭力气挣钱多好,干吗非干这种害人败己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