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平
一
原野伫立在高大的落地窗前,思绪滚滚。窗外,波平如镜的大海上空飞翔啭啼着一群洁白的海鸟。
对于发生在身后这间房中的惨案,原野并未给予高度重视。窃贼在行盗中杀死守夜的出纳员毫不奇怪。但他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心情许久不能平静。
他们已有十几年没见面了。长久以来,他试图将她从记忆中赶走,却枉然。那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影子就像他灵魂深处的一把锥子刺得他隐隐作痛。
原野从政法学院刑侦系毕业后,分配在市刑警大队一科工作。不久前受命主管全市的凶杀案件。这一次海洋学院财会室发生盗窃杀人案,是他擢升科长后主侦的第一个重大案件。
“晦气!怎么会碰上她呢?”他郁郁不悦地转回头,盯着一个扛着手提式摄像机正在操作的年轻女人。可不知为啥,他妒火中烧的眼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同时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像:一个是有负于他的眼前的女人;另一个是他的妻子丁晓云。这一比,把他吓了一大跳。无论就外在形象和气质而言,那个女人都大大地超过自己的妻子!这种隐秘的意识激怒了他,使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美貌薄情的初恋情人;同时,猛地甩回脸,重新面对那耀眼的红色海洋。
“科长,会议开始了。”青年刑警晓剑从门外进来,小声在他耳旁说。
他点点头,下楼走进海洋学院保卫处会议室。
室内的一圈二十几张沙发差不多都坐上了人。他一进来,他的顶头上司,刑警大队的李政委便招呼他。接着,向他介绍了几位学院领导。
“现在开会了,”刚刚从部队下来的李政委一扬手,喧杂热烈的会场即刻安静下来。“首先由痕迹人员和法医介绍情况,然后,请保卫处介绍死者以及初步走访情况。”
“……财会室的门锁和保险箱的暗码锁均被罪犯使用一把钻头直径为6厘米的手摇钻钻通锁芯。根据模拟试验,钻通门锁约需10分钟左右;钻通保险柜锁约需15到20分钟。另外,发现了一只解放胶鞋鞋印儿,底花呈棱形,43码……”
“经切肤进行皮下显影试验,证明:死者被罪犯戴手套掐颈窒息死亡;估计死亡时间在昨天午夜前后一小时。另外,死者腹中有约四个月孕婴一个,女性。经血型检验,死者的血型为O型,女婴的血型为A型。死者临死前无性行为。报告完毕。”
接着,就是那个叫原野恼恨而又藏在内心深处十余年之久的初恋情人——学院的保卫干事郭敏作的介绍:
“我讲一下关于死者的情况。”这声音传入原野耳中,竟然浑似一记炸雷,先是一瞬时惶惶不宁,跟着,他的全副注意力都被那低沉悦耳,冷静得出奇的女中音吸引住了。
“死者叫白玲,女,23岁,已婚,原系我学院财会室出纳员。昨晚轮到她值夜班。”郭敏略顿了顿,又说,“昨天下午,白玲从银行领回12000元钱,给学院的三百多名高年资知识分子发放夏季降温补贴。截至下午6时下班时,还有约一半的人没有领钱。经计算,剩下的6000余元现金全部被白玲锁入保险柜,这无疑违反了有关财会规定。另外,白玲于三年前从市财校毕业分来我院。据反映,在钱的问题上从未出过岔子。可自从入夏以来,她好像变了,每天不到下班时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责任心也差多了。有人反映,她把钱锁入保险柜不交银行有好几次。”她接着说,“白玲的丈夫叫王铁军,是市文物商店的副经理,29岁。家住德才里14号一楼102。完毕。”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看来,”李政委说,“性质可以定为盗窃杀人。原野,”他转向低头沉思的原野,“你准备如何入手?”
“嗯,”原野慢腾腾地说,竭力不去看那个女人。但他依然感觉到,那女人的眼睛在紧紧地注视着他。“依我看,先把侦破组的人员定一下,再制订侦破方案。”
会议于晚上10点多钟结束。侦破小组由原野负责,另有晓剑和三名青年刑警及学院保卫处干事郭敏参加。虽然原野内心里不愿意,可他口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作礼节性欢迎。
“欢迎你。”原野勉强挤出笑容,握住那只依旧使他心旌摇动的纤纤嫩手。
“过去的事情还请你原谅。”郭敏歉疚地小声说。除他俩之外,别人绝对听不清楚。
“事过境迁,早忘了。”原野淡淡地说。
郭敏低下头,讷讷地说:“那就好。愿咱们合作愉快。”
在这一刻里,原野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修长苗条的身体不失为丰满;一件胸部绣着几条经纬线的橘黄色连衫裙得体大方又不失娇艳;这张白皙动人的鹅蛋形脸上,配着一双淡青色柳眉的细长文静的眼睛,以及那片线条优美的涂了淡淡胭脂的红唇。
“她的确很漂亮。”原野心里狠狠地在想,可脸上仍挂着笑容。
“现在,大家说说该怎么搞?”原野扭头冲另外四名助手说。
“我看,不是海洋学院的人,就一定是内外勾结作案。”一个叫刘小平的刑警说。
“我同意。”晓剑大吸了一口“万宝路”,说:“昨儿下午学院发钱,偏偏当晚就发案,这是偶然的吗?不!一定是有目的的作案,而且熟悉情况。”
“还有别的意见吗?”
原野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忽地被推开了,胖乎乎矮墩墩的杨法医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急切地说:“原科长,我要补充一个重要情况!”
原野惊讶地扬扬眉毛。
“刚才,死者白玲的父母来了,”杨法医用手从胖脸上抹下一把汗,不无内疚地说,“说是最后再瞧瞧女儿。谁想,居然从白玲的头发里发现了血迹!白玲不是O型血吗?可她头发里的血却是AB型的!真奇怪……”
“为什么?”
“根据生物遗传定理,由于白玲是O型血,腹婴是A型血,那么,势必白玲的丈夫是A型血,怎么也不可能是AB型血!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么这滴血……”
“一定是凶手的!”
“为什么?”
“根据我的验尸结果,白玲在睡觉前曾经洗了头发。所以,那滴AB型血就一定是凶手的!我可以肯定。”
“这样的话……”原野将头仰垫在沙发脊背上,闭合眼皮,脑中银幕上闪过下列推理画面:
夜,漆黑寂寥。海洋学院行政办公楼像一尊巨大的怪兽,屹立在薄云飘浮的空际下。忽然,一条黑影猫样敏捷地进入大楼,蹑手蹑脚地拾级来到三楼,在财会室门前停下了。渐渐地静寂的楼内出现了一种闷闷的钻门响声,门蓦地开了,黑影进入房间,走近保险箱,又响起了那闷闷的钻声。突然,单人木**发出有人翻身的响声。那黑影慢慢朝木床摸去。猛然间,他扑将下去……好一会儿,那黑影才从**爬下来,重新回到保险柜前……
原野睁开眼睛,见另外几人已定定地瞅着他,连忙打起精神说:“我认为,罪犯是一个不矮于170米,双臂有力,能够较熟练地使用手摇钻,血型为AB型的成年男人。所以,”他略略思考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郭敏一下,发觉她正在注视他,“咱们先兵分两路。一路由晓剑负责,明天起以学院为主要范围,走访调查,特别要注重有盗窃前科或有经济需求的嫌疑人;此外,由我和郭敏对死者家眷进行走访,力图发现我们还不知道的某些情况。”
人本身就是难以捉摸的具备各种情感的生物体。刚才一刻,本来一直对旧日恋人记恨讨厌又耿耿于怀的原野,不知怎么,竟在一霎间生出想了解分别十几年来郭敏究竟生活得怎么样的怪念头。所以他有意把他俩分在一起走访白玲家。
“荒唐透顶!”他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恨自己为什么这样儿女情长且又没有男子汉的骨气,见了负情人居然如此自寻烦恼!
德才里是一片新兴住宅区。当他们接近了14号楼,一声声悲痛伤心的哭啼隐隐入耳。
他俩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快走!”原野不觉加快了脚步。
“原野,我不行了。”
“嗯?”原野看到郭敏脸色苍白,眼里似有畏惧和忧虑,不禁问,“你怎么了?”
“我害怕人家哭哭啼啼。不等我问别人,我自己就忍不住要哭。我在外面等你。”
看她恳求的样子,原野眼前出现了一个穿一身旧草绿色军装,腰扎宽皮带,梳齐耳短发的少女,她俊俏的脸上蒙着赳赳英气。“你怎么变得这样胆儿小了?”
郭敏羞窘地垂下头。
“好吧,”他朝周围巡视一圈,看见斜对着他们有一家咖啡店,便道,“你去那个咖啡店等我。”说罢,转身快步走进14号楼,循着一阵阵悲痛的号啕走进白玲家。
这是一套三居室外带客厅,十几个邻居都被原野以婉转的言辞打发走了。他关上门,走进里屋,两位头发霜白的老人仍在长一声短一句地泣唤着女儿。
原野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清醒过来,屋里来了外人。
“你是谁?”白玲的妈妈叫刘冰洁,在市二中当语文教师。她泪眼模糊地问原野。
原野把证件给她看了,同时,讲明来意。
“伯仲,伯仲,”刘冰洁连连唤着哭得神志不清的丈夫,“公安局派人来了。”
白伯仲哦了一声,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扑通跪在地上,老泪刷刷地往下淌。“同志,我求求你,帮我抓住凶手!玲玲她死得好惨呀……”语未尽,这个电机厂的总工程师便又哭泣起来,其状甚是哀恸。
原野安慰了老人几句。猛然,他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连忙问刘冰洁:“王铁军呢,为什么不陪着你们?”
“唉……”刘老师长叹一声,“别提他了,我们替女儿害羞啊……”
原野迅速在脑子里作各种可能性猜测。“他去上班了?”
“不知道。”
“听您刚才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不和睦,是吗?”
“岂止是不和睦!”白伯仲接过话茬儿,愤愤地说,“那小子鬼迷心窍,硬逼着我女儿去当什么歌女,给他当摇钱树。真是可耻!”
白伯仲最后说的两个字几乎是在怒吼。
“什么歌女?”原野迷惑地问。
“去年8月,玲玲和他结婚,可蜜月还没过完,他俩就吵了好几架。后来,玲玲好像怕他了,被他逼着到什么地方去唱歌。玲玲每天直到半夜才回来。再后来,玲玲就经常独自在自己房间里哭,我们咋问她也不说实话。奇怪的是,她的穿着打扮变得不寻常起来,还有了不少值钱的首饰。”
说到这儿,他对脸色尴尬的妻子说:“去,去把那个首饰盒拿来。”
刘冰洁怏怏地走出屋,一眨眼儿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制作精致,盒面绷着紫色金丝绒的长方形小盒子。
白伯仲一把拿过来,啪地打开盒盖,从里面捞起一大把闪着奇光异彩的珠宝,把原野惊呆了。
“瞧瞧,这得花多少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原野看呆了。三根纯金项链,两副淡绿色玉石手镯,一枚纯金十字架,六个金戒指,十几块(亦可称作“粒”)五彩斑斓、光芒四射的宝珠,两件白金头簪,两枚银光闪烁的胸针。
“这值多少钱呀?!”原野忍不住惊愕地说。
“谁知道。”刘冰洁表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
“还有,”白伯仲大声说,“据我们观察,王铁军好像也很有钱。”
原野的思维飞快地顺着这条刚刚出现的线索向前滑行。根据现场勘查,男性作案痕迹很重。如果照白玲的父母介绍分析,王铁军是否因为与白玲关系不好(也可能在外面有了“第三者”),从而铤而走险,以盗窃保险柜为烟幕,实则杀害白玲,另觅新欢?!此外,白玲哪儿来的这些金银首饰?她在什么地方当歌女?难道在白玲之死的背后还隐藏着更为阴险的罪恶阴谋?他久久地望着那些五彩斑斓的值钱饰物,脑子里疑云翻滚。
突然,叩门声大作,原野几步蹿到门前,拉开门,看见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晓剑。他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郭敏。
“科长,有门儿了!”晓剑兴奋地大声嚷道。
原野匆匆辞别了白玲父母,随晓剑和郭敏走出14号楼,来到一辆三轮挎斗摩托车边上。
“是这样,”晓剑喜气洋洋地说,“上午,我们在学院里走访。听财会室一个叫徐玉兰的反映,前天下午快下班时,学院烧锅炉的张自强跑来找白玲借费翔的磁带,当时,白玲正在往保险柜里装钱,所以徐玉兰说她怀疑张自强作案。”
“后来呢?”
“我跟着就到保卫处,正好碰上郭干事在翻张自强的档案。”小伙子友好地冲郭敏点头微笑。
原野略带惊诧地问郭敏:“你不是在咖啡馆吗?”
郭敏歉疚地瞟了他一眼说:“你去白玲家后,我一个人在咖啡馆闲坐没意思,忽然从窗户上看见了张自强。他也隔着玻璃看见我了,像是心虚似的急匆匆走了。我当时也是一闪念,因为这个张自强才从劳改场放出来,过去干过盗保险柜的事,就怀疑他,连忙跑回学院查他的档案,正好碰上晓剑。”
“你说说张自强的情况。”原野皱起眉头对郭敏说。
“张自强是1978年顶替亡父上班的,此人好逸恶劳,赌博,1980年因盗窃保险柜被判刑六年,才出来没几个月,和一个叫阎小丽的女人结了婚。这个阎小丽在昌黎纺织厂工作,比张自强还大三四岁,离过婚,她过去也因为扒窃被劳动教养过。”
“张自强家住哪儿?”
“赤峰道51号三楼305。”郭敏不假思索地说。
“走吧。张自强家已被监视了。”晓剑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引擎。
原野无言地赞许助手,用手拍了拍他肩膀,可没上车的意思,说:“我和郭敏去趟咖啡馆,你先去看看,等会儿来接我们。”
晓剑驾着摩托车走了。
原野和郭敏走进咖啡馆,坐了下来。服务员端上了两杯咖啡。原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郭敏:“你结婚了吗?”这种问话把郭敏问得一惊,就连原野自己也在话出口之后,心下暗暗觉得突兀。或许是由于郭敏的细心,发现了张自强这个嫌疑重大的线索的缘故吧?不过,原野此刻没时间仔细推敲,只意识到他好像不那么恨郭敏了。
“结了。一年前。”郭敏的神色淡淡的。
“有孩子了吗?”
郭敏凝视着原野。“没有,你呢?”
原野爽朗一笑:“去年毕业才结婚,孩子还在她妈妈肚子里呢。”说罢,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说话间,晓剑驾摩托车过来了。原野让郭敏坐上挎斗,自己坐在晓剑后面。
“嘀……”晓剑鸣笛,驶动了摩托车,朝赤峰道驶去……
在人流熙攘的赤峰道口,原野看到一个刑警。当他步下摩托车时,在51号——一幢曾经被当做意大利租借地的圆顶灰色三层楼房门口,又看到一个刑警,拾级来到过道宽敞明亮的三楼,那个叫刘小平的青年刑警冲原野会意地点点头。
原野回头赞许地冲晓剑一笑。算是对他动作迅速及时把张自强家监视起来表示满意。
“嘭……”晓剑上前叩响房门。
“谁呀?”
一个女人走出来。穿一套花睡衣,面容慵倦,头上夹着不少卷发夹,30岁左右,长得挺漂亮。
郭敏挤到前面:“我是海洋学院的。张自强在家吗?”
“你们是什么人?”房主人充满敌意。
郭敏一一介绍了走访者各自的身份。
房主人——阎小丽带着明显不欢迎的口气说:“他出去了。上哪儿不知道。”
“我们现在在执行公务。”原野严峻地道。
“公务……”阎小丽周身一哆嗦,眼里现出迟疑惊惶的神情。“进屋谈方便,免得邻居生疑。”原野说。
阎小丽闪开身放他们进了屋,关上门,惶惶不安地问:“自强到底干了啥事儿?”
没一个人回答她,几双眼睛都在警惕地四处搜索。
不用搜查,两间房里没有张自强。
“张自强前天回家了吗?”原野问。
“没有。”
“昨天呢?”
“也没有。”
“今天?”
“吃早饭前回来又走了。”
“他回来说什么了?”
“他说,”阎小丽心虚地躲闪开原野咄咄逼人的目光,“说……”
“说什么?”原野意识到她想隐瞒什么。
“他赌钱输了,说是出门躲一阵子。”
“还有什么?”
“我把知道的全部都讲了。”
原野紧盯着她,考虑着她刚才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科长——”忽然,晓剑从厕所里跑出来,拎着一双湿漉漉的解放胶鞋,翻给原野看。
解放式胶鞋,底花呈棱状,43码。
“你马上把它拿回去,检查鞋底磨损程度。”
晓剑兴高采烈地走了。这一下,阎小丽慌了手脚,少血的嘴唇哆嗦着。
“阎小丽!”原野异常严肃地大声说,“张自强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放了什么东西?”
阎小丽吓蒙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你要明白,张自强在某一案件中严重涉嫌!希望你认清形势!”
“完了,全完了……”她突然眼中充满泪水,绝望地扑到一张双人席梦思前,不顾一切地钻进床下。再钻出时,满头满脸都沾上了灰尘,手里拿着一个狭长的黑金属盒。“他早上回来,还带回来这个。”
原野把黑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有一把蓝漆把的手摇钻,还有几根粗细不等的钻头,其中一根小手指粗的钻头沾满了淡青色的金属粉末。
原野觉得已经确定张自强就是作案的罪犯。现在。只要技术科能够确定那双解放胶鞋和这把手摇钻进入过作案现场,就可以开具搜查证搜查张自强家。同时,通缉张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