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回到审讯室,推开门,被室内热烈激奋的情景弄愕了。
此时,林野已不在屋里。
“科长,林野招了,他杀死了王铁军!”晓剑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在东郊‘来顺’旅店抓到了王谦明。”刘小平紧跟着说。
杨法医笑吟吟地把一张化验单递给原野:“林野是A型血,证明他就是白玲的情人。”
“另外,根据那帮公子哥的交代,我们搜查了几个窝赃地点,搜出来好几幅稀世珍品,大都价值连城。根据这些画,也就破获了几起两年来的文物被盗案。”刘小平又说。
听到这些好消息,原野才算挤走满肚子怨气,脸上有了笑容。
“可是,林野不承认杀死白玲,也不承认偷了海洋学院的保险柜。”晓剑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是呀,白玲头发里的AB型血究竟是谁留下的呢?”杨法医自言自语。
“难道海洋学院的案子另有罪犯?”原野大惑不解。
晓剑说:“可能因为某种原因,白玲与林野之间发生了分歧。我估计,一个是钱的问题,一个是白玲怀孕的问题,二者之一可能是林野杀害白玲的犯罪动因,也可能二者皆是!”晓剑沉了片刻,又推理道:“杀死白玲后,林野害怕王铁军告密,因为林野交代说他和白玲的关系王铁军很清楚。所以,他干脆斩草除根,杀死王铁军!”
“可还是不能证明白玲头发上的AB型血从何而来?是谁的?”原野迷惑、焦灼地说。
“我建议,搜查林野的家。”晓剑不服气地说。
“可以。”原野表示同意。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林野家门前。晓剑叩响了房门。
郭敏睡眼惺忪地走来开门。
原野冲她尴尬地笑笑,心里好不是滋味。心想,前些日子还一起破案,可眼下……他非常为郭敏难过。
郭敏很镇静地在搜查登记上签了名。之后,搜查开始了。
原野和郭敏坐在卧房外面窄窄的过道上。为着早年相恋的缘故,原野想陪她坐坐,宽解宽解她的心情。
“他都承认了。”原野说。
郭敏抽泣起来。
“他毁灭了他自己。”
“也毁了我!”郭敏伤心地哽咽道。
“唉……”原野长叹一声,“希望你想开些。”
“晚了……”
原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默默地注视她,心如刀绞。
一会儿晓剑走出来。“搜到了。”他把两个金属钥匙和一个大信封袋,交给原野。“这都是在床底下找到的。”原野扒开大信封袋见里面都是旧钞票,又用手掂掂那两把钥匙。然后,站起身来。“我们走了。”他颤抖着声音对郭敏说。
郭敏泣不成声。
“再见。”
原野走出房门,来到外面,不禁仰天叹道:“可惜呀!”
晓剑问他:“现在去海洋学院吗?”
“走吧。”原野无精打采地上了车。
到了海洋学院,他们找到保卫处长。在他的大力配合下,找到了与财会室房门和被盗保险柜完全相同型号的两把锁。用从林野床下搜出的两把钥匙一试,全部打开了。
“太好了,林野就是杀害白玲的凶手!”晓剑兴奋地叫起来。
此时,一个被匆匆招来的会计经过核对,将张自强的和从林野床下搜来的钱相加,总数为6767元!
“总算破案了。”保卫处长感叹道。
“不,”原野梦呓地说,“还没有找到那个AB型血型的人!”猛然,他脑中疾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吓得他差一点儿晕过去。
三天过去了。三天中,原野借故查看了郭敏档案中的一份结婚体检表后,把科里的人都派去继续深入清查文物走私案和盗窃文物案。他自己像丢了魂儿似的,在办公室闷坐半天,又走上大街逛几小时商店,再不就一人儿呆呆地坐在海边出神儿想心事。接连三个晚上,他都做了噩梦,早上醒来时已是汗水淋淋。家里人都以为他病了,可他每天照常一早去刑警大队,碰上什么人连招呼也懒得打一下。对李政委更是避之不及地躲着走。
第三天晚上,他站在郭敏家外面呆了许久,望着那扇燃亮着灯光的窗户久久不语,也不动。
第四天上午,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给海洋学院保卫处打电话。
“你找谁?”
“郭敏。”
一会儿,听筒里传来郭敏呆滞的声音:“喂,您哪位?”
“原野。”
“……”
“能出来一下吗?”
“你在哪儿?”
“10点,我在海滨咖啡馆等你。”
“嘟……”电话挂断了。
原野提前半小时来到位于海滨一角的海滨咖啡馆。坐在这里,可以眺望粼粼波光的大海。
他拣了一处僻静包厢坐下,买了两杯咖啡,然后,怔怔望着面前空落的座位发呆。
10点钟,郭敏准时来了。时隔几日,她消瘦多了。
“请坐。”原野郁郁寡欢地说。
“找我什么事儿?”
“随便聊聊。”
郭敏喝了一口咖啡,面色渐渐阴沉下去。
“你这几天瘦了?”
郭敏用手轻抚着白皙的腮畔。“你好像也瘦了。”她注意观察着原野。“病了?”
“三天来,我回忆起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和人。”
郭敏晦暗的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目光。
原野盯住她,目光直勾勾的,有一种渴望,非常强烈。
“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恋。当时,你不辞而别以后去了哪儿?”
“我在大连进了工厂。”
“怎么样?”
“一帆风顺。”
“后来呢?”
“认识了那个恶棍!”
“后来呢?”
“我们分居。”
“后来呢?”
“你怎么啦?”郭敏终于发觉他的问话古怪奇特。“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
“聊聊。”原野两眼依然没有离开她。
蓦地,郭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掩饰内心慌乱地喝了一口咖啡。
“案子破了你知道吗?”
“知道,那恶棍死有余辜!”
原野忽然间咯咯咯地笑起来。
郭敏背后渗出一层冷汗,本能地感受到一股恐怖袭来。
原野淡然地说:“人作为动物界中的一种高级动物,谁都有本能和习惯。有人是左撇子,有人爱眨眼儿,其实这些习惯并非是天生或遗传,而是幼时养成的。还有女人,有一种爱咬嘴唇的习惯,以表达她们的恐惧、愤怒、窃喜和羞怯等复杂的感情。在她们极度兴奋或紧张痛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来,而她们自己则毫无察觉。我的小侄女即是其中之一。”
“这故事说明了什么?”郭敏下意识地用舌头舔舔嘴唇,突然大骇,粉红色的舌尖停留在下嘴唇上,眸子里透出惊慌不安。
原野好似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变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玻璃杯,说话的声音明显微弱下去:“海洋学院的案子不是林野作的。已经查明,真正的凶手是个AB血型的人。凶手必备三个特征:一、对白玲怀有刻骨仇恨,并且有接近她的条件;二、在接近白玲的基础上,有可以复制那两把钥匙的令人信服的职业身份;三、凶手还可以接近林野,而且,也可以出入林野的卧室。”说到这里,他抬眼望向她,专注的目光里含着隐隐的痛苦和忧愁。
“还要咖啡吗?”隔了一刻,他窘困地冲她笑笑问。
郭敏摇摇头,海潮般的心绪使她陷入到矛盾重重的思索中。希望的倏忽闪逝,绝望的阵阵袭扰,温情的匆匆一瞥,侥幸的萌芽即泯……仿佛在此一时一刻间,她的神经中枢变成了感情的万花筒,各种各样的感受隐现不定,飘忽渺茫。可其中,生的欲望 ,幻想着与同桌而坐的这个男人同操俞伯牙的瑶琴,共抚一曲高山流水的强烈愿望支撑着她欲垮的神经中枢。
“原野,你我都很熟悉,希望你有什么事情明说。”
原野抬起脸,惊得郭敏浑身一震。他的眼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啊!分明有一种被强压在心底的柔情和深切的惋惜……
蓦然,她的脑际轰然炸响,眼前的物体变得模糊不清,飘浮不定。“哦,我最最亲爱的人!”她在心中洒泪呐喊,恨不能扑过去与他重温片刻初恋的情景。然后,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那样,将自己干的一切和盘托出,听凭他的最终裁判!可,她没有勇气站起来。
原野站起身,双睛定定地望着她,异常吃力地说:“我再重申一遍:‘案子破了。’另外,可以告诉你,林野杀死王铁军以及走私犯罪,都与海洋学院白玲之死毫无瓜葛。白玲之死另有凶手!”他垂下自己的眼帘,带着一种诚挚又冷酷的声音说:“目前,杀害白玲的凶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凶手的血型为AB型。再见了,”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我希望晚上9点钟见到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午12点刚过,郭敏回到家。她把房门上了锁关了窗户,拉上窗幔。然后,重新坐在写字台前,摊好纸,手拿笔,“啪嗒”拽亮了台灯。
她落下了决定命运的一笔。
原野:
提笔之际,我不能不承认,你赢了!绝望在即!忏悔的泪水使我盼望着能够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你剖白十几年前爱你的我和今朝仍然视你做最最亲爱的人的我——一个女人的心底世界。
谢谢你,留给了我作忏悔人生的机会。正如你所说,杀死白玲的凶手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一点儿不傻,你意在让一个负罪、疯狂的女人去自首,去坦白她的杀人经过。我完全领悟你在咖啡馆里所讲的那两个小故事。可我不能够,我已经止不住自己下滑的脚步了。
记得那一年冬天,我和你先后到了古老荒僻、神奇旖旎的大兴安岭达拉宾。你还记得那个风雪弥漫的除夕夜吗?那一夜,使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还存在着那么令人神驰陶醉的美妙的东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患难之交,成了无邪莫逆的挚友!这将伴我进入冥冥王国,永志不忘!
然而,可鄙的我,愚昧无比的我,却背叛了你,投入了一个外貌堂皇的伪君子的怀抱……之后,我曾给你寄去了上百封忏悔的信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我复员回到沙洲市,立即打听你的消息,才知道你已考上大学,我终于明白了,你已不听我的忏悔!我的不辞而别深深地刺伤了你的自尊心!但是等我醒来,也来不及了。这个恶棍不仅走私文物,而且用他英俊的外貌和金钱,残酷地践踏道德,玩弄女人。
一次,我发现了他与白玲的暧昧关系。我同他大吵大闹,可他却用一个壮年男人的拳头对付我。我又去找白玲。她说:“我不仅要金钱,也要你丈夫!”就这样,我绝望了,愤怒了。一个被极度的羞辱、极度的愤怒所驱使的女人,她会做下什么样的事情呢?
我开始等待时机复仇。终于,我等来了学院发放夏季降温补贴的良机,同时,当晚白玲又恰好值班。我精心策划,准备一箭双雕!在此之前,我利用保卫干事这个特殊位置,事先配制了开财会室房门锁的钥匙和开保险柜锁的钥匙,当然也利用检查防盗措施之机,弄清了打开保险柜的暗码刻度。当我用双手掐死熟睡中的白玲后,便偷走了没有发完的降温补贴的大部分钱款。我的用意在于,既惩罚了白玲,同时,又给公安局留下可供研究分析的伏笔——聪明的刑警一定会根据财会室房门锁完好,保险柜锁完好这条线索,怀疑为“内盗”或“内外勾结作案”,这样,便可查出他们一伙走私文物的犯罪活动,从而得出为灭口而杀死白玲的推测。
谁知,就在我离开财会室几小时后,张自强又进入了现场。简直像是有上帝在神助我这个复仇女神!案情变得越加复杂化。
果真,抓获张自强,你和你的同事们耗费了大量精力。也使你们进入到案情渺茫的维谷之中。但是,我的复仇计划绝不仅仅因此而终结,我还要从根本上毁灭那个恶棍,那个吞噬了我的青春,我的肉躯之灵,我的荣誉和我的希望之夙愿的伪君子!
我向他说出他与白玲的关系,还告诉他白玲之死很可能会将他弄个身败名裂。而知晓他与白玲奸情的只有王铁军……杀死了王铁军,他以为从此万事大吉了。可他却没料到,他中了我的“借刀杀人”的圈套。我立即偷拍了他参与走私文物的照片寄给你,引诱你们注意并发现了一个走私集团;当然,也为你们提供了杀死王铁军凶手的最最直接的线索。
呜呼!我送他走上了难逃厄运的绞刑架!我以为,案情由此会被你们认为真相大白。杀死白玲的凶手一定是林野——这个死有余辜的人了。因为:一、他是白玲的情人,最有可能获得开财会室房门锁和保险柜锁的钥匙。二、杀死白玲和王铁军,说明他们一伙走私文物发生内讧。噢,我已经大功告成!
……在这精心策划、蓄谋良久,几达万无一失的整个复仇计划中,令我万万料想不到的是,那微小的破绽却是源于人的习惯动作!我简直没有料到,在我杀害白玲之际,那自幼养成的咬嘴唇的习惯,竟然把我的鲜血滴入了白玲的头发,从此落下难逃厄运的伏笔。原野呀原野,你为什么要那样精明?难道我对于践踏道德的**予以致命打击不对吗?难道你不允许一个受到心灵凌辱和人格摧残的女人去挽回和惩罚毁灭了她一生前途的两个恶棍?哦……原野,你为什么要死死揪住那滴AB型血不放!……
可我又为你自豪!为你仍然没有忘却我们之间的恋情由衷地感激你!我清楚,你约我去咖啡馆是力图使我清醒,给我以投案自首,免于毁灭的良机。可我已不能自拔了,无论怎样,我完了,绝望了,世界变成了黑色,没有一丝光明。可,你又是我心中唯存的太阳!太阳神,我爱你呀……
至此,郭敏已不能写下去了。泪水化作纷纷细雨,淋洒在布满肺腑之言的纸上,笔上,手上,桌案上。还有一颗即将毁灭的心上…
她缓缓站起身,径直走进散发出生活气息的小厨房,弯腰拧动了煤气瓶的开关,一点儿,一点儿,直到拧不动为止。然后,她走回卧房,环视着曾经给予她生活的幸福和苦楚的一切,拉灭台灯,脱去外衣,像平时睡觉前一样,穿着漂亮的睡袍,上床钻进了被窝,用手揩去淋淋冷泪,闭上了眼睛……
原载《剑与盾》,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