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
一
茫茫的大草原上,大老刘驾驶着摩托风掣电闪般急驰着。
按说,这是件挺惬意的美差。
正当盛夏,酷热难当,好多国内外的旅游者都花钱到这里买这种消遣呢。两耳生风,遍体清爽,就像在无边无际的绿海上腾云驾雾似的,别提有多么舒坦了!
可大老刘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好。
惬意、舒坦,能和他这号人沾边儿吗?自从披上这身绿皮,天生就是受罪鬼的命。当官的躲在屋子里干什么缺德事儿都没人敢说,可他们只要不能及时破案就准被人戳脊梁骨。
尤其是这次!
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如今大城市里时髦偷汽车、盗摩托,似乎盗窃犯也越来越向现代化靠拢。而在这荒僻偏远的大草原上却恰恰相反,竟骤然出现了一位大盗马贼。古典式的作案风格,好像偏偏要越来越复古!
这并不是杜撰!
据老牧人说,这绝非是那种土头巴脑儿顺手牵羊之辈,而肯定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马上高手。声东击西,飘忽不定,幽灵般出没于峡谷草原之间。好似来无踪、去无影,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玩玄。且不说众多马上健儿拿他没辙,就连野性勃发的生骒子马见他也犯迷糊。只要他镫里藏身一声唿哨,愣乖乖地跟着他往悬崖顶上跑。但似乎很讲究“盗亦有道”。从东到西,每个牧场上他只偷三匹马。而且干得潇洒,每处均留下个血字:还!这一手干得可真绝,致使老年人竟为此感叹不已,年轻人也有的跃跃欲试。没过多久,就连来旅游的老外们也知道了,愣伸出大拇哥洋腔洋调地喊:
“高!佐罗!中国的佐罗!”
这不是明摆着摘草原刑警的面儿吗?在牧区,县称作旗,乡称作苏木,村称为浩特。这外国人一伸大拇哥喊“高”,旗、苏木、浩特便再不敢等闲视之了。给自己家乡抹黑,草原牧人绝不答应。旗公安局一声令下,追踪缉拿盗马贼的行动便更加紧了。
大老刘曾参加了此项活动。按说,他也算得上是刑警大队的一把硬手。一米八十的大个子,虎背熊腰,往草地上一戳就像半截黑铁塔。就是他背着手儿不动,也准能把盗匪们给镇住了。谁料想刚等他追踪到巴音杭盖草原,这大盗马贼竟公然和他较起了劲儿。还没等他在蒙古包里坐稳了摸清情况,峡谷牧场就让这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两匹马。这不是公然拿他开涮吗?可牧马人告诉他说:这盗马贼一向出手有板有眼,说三匹总是三匹。没留“还”字,差一匹他准还会来!
为此,他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峡谷牧场里有着草原上最好的马群,一匹值好几千元呢。既然这小子自称有种,那就让他来自投罗网吧!大老刘把峡谷布置得没事一般,单单把几个马上好手隐没于山崖巨石之后。随着便是骑着摩托假装返回旗里,然后弃车再悄悄绕归峡谷只等瓮中捉鳖。但这盗马贼也绝非等闲之辈,似来不来,似不来又像要来,直把大老刘折腾得三天三夜没合过眼,骤然间在牧人中身价一落千丈。有位老爷子竟说:要想破这个案,你还是先向这盗马贼学两手呢!
多亏了这小子也爱争强好胜!
这一天,这家伙终于来闯关来了。牧马人为之一振,大老刘也总算身价又有所回升。大伙儿紧张地向远方望去,只见峡谷深处骤然卷起一道烟尘。一匹扬鬃舞尾的烈马急如闪电,眨眼间便飞驰入牧场的腹地。那盗马贼果然身手不凡,似有轻功一般。一提马缰,那烈马便腾空跃入马群之间。再听得鞭儿一声乍响,马群便炸了窝似地跟随着向峡谷外冲去。不是要一匹,眼看着是要连群端了。风卷残云一般,竟使得牧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位马上好手更是忘乎所以,愣失口大声喊起了好儿。
好个屁!
大老刘由不得一声怒吼,这才使众人犹如大梦初醒。猛地一抖缰绳,便如离弦之箭那样从四面八方包剿了过去。但奇怪的却是,那骑手凭那**的骏马完全可以夺路而去,而现在面对这些骤然闪现的人和马却乖乖地一动不动了。老实得再不能老实,只剩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刹那间,大老刘目瞪口呆了。
天哪!大伙儿苦心等待的是凶悍狡诈的盗马贼,而马背上出现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小模小样的,显然是被眼前这场面吓坏了。还没等众人问什么,小家伙咧开大嘴就要哭。大老刘这份儿尴尬就别提了,可大伙儿一眼就认出这孩子是去年那达木盛会的赛马冠军。
上当!上当!明摆着上当了!
这个跟头可算栽得不轻,可大老刘还得抹下脸皮细问根源。把小家伙当小祖宗似地迎回蒙古包里,奶茶酪蛋子外加糖球儿供献着。好不容易把娃娃冠军哄得不哭了,便开始掏腾是谁教他玩的这场把戏。
供认不讳!
原来,放暑假了小家伙又在练马,准备在今年的那达木盛会上也来个“二连冠”。今天一大早刚刚跨上了马背,便碰上了一位陌生的过路人。这可是条恶煞煞的汉子!野人似地两肩披散着杂乱的长发,满脸密布着吓人的络腮胡子。穿着油渍麻花的蒙古袍子,跳下马来还瘸着一条腿。小家伙一见本来就想策马跑开,但经不住这汉子那双善良眼睛的恳求,更经不住那柔和话语的**。三聊两聊,便又聊到了今年的那达木和赛马夺冠。这一点火儿不要紧,小家伙便决心要在这位大叔面前显显自己的骑术。来人也绝不含糊,声称只要他能在三分钟内穿越峡谷牧场,自己**这匹价值万元的好马就算赞助他了。小家伙试着一骑,果然要比自己的骑乘强多了。得!又是三激两激,于是便演出了刚才峡谷闯阵的一幕!
沉默!蒙古包里只剩下了一片沉默!
牧马人似乎都很理解大老刘的处境,谁都不愿再多说话戳痛他那心上的伤口。但那身在暗处的大盗马贼却似仍觉不够劲儿,窃笑中还要来一个雪上加霜!正当大伙儿很给大老刘面子的时候,就听到远处峡谷牧场中又是一片马群惊炸的嘶叫声。等大老刘惊觉扑向了现场,为时已经晚了。那盗马贼果然名不虚传,不但又牵走了一匹好马,而且还在山石上留下个大大的血字:还!
三匹!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匹!
大老刘垂首望着自己的警服,由不得浑身战抖了。自责、羞愧、愤怒、屈辱!如若没有众牧马人在身旁,很可能当时就把他引爆了。发疯、叫骂、摔盘子、砸东西,甚至朝自己脑袋上来一枪!但没有,他只顾瞅着自己这一身绿。不知为什么,瞅着瞅着绿色扩散了,里头竟闪现出一个又一个同吃这碗饭的哥们儿弟兄。
他妈的!绝不能让大家跟着自己背黑锅!
又是一声呐喊,大老刘又重新扑回了蒙古包。任牧人们怎么劝都没用,闷着头儿铺开一张白纸就恶狠狠地画上了:
野人般的杂乱长发!
黑煞煞的络腮胡须!
油渍麻花的蒙古长袍!
引人注目的一条瘸腿!
什么叫“善良的眼睛”?目光应是狡猾的!
什么叫“柔和的声音”?嘴角应是奸诈的!
画!画!画!
戳断了一根又一根的笔,撕碎了一张又一张的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随着最满意的一幅完成,大老刘竟开始心平气和起来。把笔往地上一摔,愣和那幅画像对上话了:
“嘿嘿!伙计!你拿咱爷们儿开涮,可你那狐狸尾巴也让咱爷们抓住了。小子!你就等着瞧吧!”
说到做到!
就从这一天起,大老刘除把盗马贼画像复印后传遍各处外,便像一个复仇的猎人似地开始了跟踪追缉。没过几天,那大盗马贼似乎就憋不住劲儿了。由南到北,留下的踪迹似乎都说明他正朝边界线窜去。更令人惊诧的是,这小子好像再顾不上扮演老外伸大拇哥的佐罗了,竟骤然变成了个嗜血成性的食肉生番。
处处都留下了恐怖的血迹。
青山头旁,一匹碰断腿的烈马显然是被他虐杀了。开膛破腹,血淋淋的心脏残块上留下了生噬后的牙印。剩下的半碗烈酒也搅拌着马血,只是来不及喝完罢了。再向北的艾力克马群里,也发现了流淌着的血。等顺着踪迹找到牧场深处的红柳丛中,又发现了一堆篝火和几根啃掉马肉的白骨;还有沾满马血的脚印,几只仍留下鲜血口纹的烈酒瓶。更令人发憷的是,更靠北的芨芨滩里,马身子不知哪儿去了,只留下孤零零的马脑袋。眼睛仍然瞪得溜儿圆,典型的一派死不瞑目的样子。
血!血!到处都留下了走投无路的血!
这显然有助于大老刘威望的回升,而盗马贼却反而身价一落千丈。牧人们爱畜如子,这样的虐杀只能使整个草原对其恨之入骨。为此,有些年轻的牧马人深表遗憾:逃就逃吧!干吗不凭一身马上绝技继续当个骤然消失的佐罗?却偏偏要显现原形变成个嗜血成性的魔王?得!掉价儿!就等着大老刘把这虎头蛇尾的小子缉捕归案吧!
但更意外的事情却意外发生了!
又过了几天,突然间血迹没有了,马群也再不丢失了。茫茫的草原顿时变得异常宁静,那狰狞的盗马贼竟如一缕轻烟自生自灭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逃往国外和区外更难以查证。只剩下大老刘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草原深处,恍恍惚惚地像做了一场噩梦。
天哪!公安人员最忌讳这个!
偏偏在这时候老爷子又来电话召唤他回局里。老爷子,局长的绰号。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只因为松松垮垮总撑不起首长的架子,总爱没大没小地找小伙子们下象棋。谁要妨碍了他那“小卒逼宫”的惯用把戏,他还总赖着脸儿悔棋。愣把车马炮当做卒子使,也非在后宫那方寸之地赢了你不可。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老爷子!您干脆把我也当棋子玩儿吧!”得!局长这词儿就从此抹了,老爷子就成了头头的代名词儿。
当然,这回绝不是应召回去下棋!
“哟嗬!”谁料一见面还是离不开象棋术语,“咱们的当头炮撤回来了!”
“这……”这只剩下等着检讨了。
“这头两炮打得挺好!”更出人意料,无功竟能受赏,“只不过现如今炮架子没了,好炮也得抽回来到后宫去卧底儿!”
“什么?”更不明白了。
“巴雅尔这小子来电话了,”老爷子只好扔开了自己的象棋术语,“点着名儿要你去作他的搭档。”
“他在哪儿?”大老刘马上意识到了什么。
“赛汉塔拉!”老爷子却仍在云遮雾罩地说着,“这小子就是鬼,就没人能‘别’住他的腿儿!趁咱们围着那大盗马贼转的工夫,这生骒子马三跳两跳愣跳到个最清净的地儿。瞧瞧!全旗唯一没丢过马匹的草场。风光幽美,还富得流油儿。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说什么踢足球的就讲究抢点!你说说,这好比是下棋里支什么招儿?”
“这……”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大老刘沉思了。看来,虽然大盗马贼销声匿迹了,局里仍死死抓住这件案子不放。自己只不过是个明摆着的当头炮,暗中却早支了招马来跳。巴雅尔他是了解的,虽然比他小六七岁,却也称得上是铁哥们儿。别看这小子吊儿郎当总没个正经,可又在同伴中颇得人缘儿。他点着名儿要自己去作他的搭档够朋友,可硬要捏在一块办案又似乎有点玩玄。
“想什么?”老爷子似乎已看出来了。
“这、这,”他只好直说,“好是好!可我们俩不对路子……”
“要的就是这个嘛!”谁料想松松垮垮的老爷子竟为之一振。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什么?”老爷子像嫌他是块榆木疙瘩,“对了路子还要两个人干吗?你只管发扬你的传统,他只管发挥他的风格!车马炮还各有各的走法呢,要你去就是为了各行其是!”
“可这案子?”还在犯倔。
“嘿嘿!”老爷子似来气了,“谁让你到赛汗塔拉非抓出个盗马贼不可?人家早就是全旗治安的先进单位!去帮助整理整理未丢失一匹马的经验,再在自治区也夺回一面奖旗不是更好吗?堤内损失堤外补,总得有个法子向上头交差吧?”
“什么?”他只觉得今天老爷子变了个人儿似的。
“马上出发!”老爷子却认真地怒吼了。
得!只好马上跨上摩托拼命地向赛汗塔拉赶去。白当了好些天当头炮且不说,今儿个又捞了这么桩不明不白的差事。大盗马贼拿他开涮,朋友也拉着他玩玄,这心情能好得了吗?
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急闪着!
他竟怨起了巴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