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六卷 黑色愤怒

二、“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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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子撒开了。

“又是漫天撒网!”小龚朝小李做了个怪相。

“像个户籍警!”小李回了个鬼脸。

“走!”小龚一挥手,“赵天少也罢赵田少也罢,有个姓就有戏!”

“姓赵的!”小李朝空中打了一拳。

嘿,瞧这一拳!大有把姓赵的一网打尽的架势!眼下如果还是大宋朝,就凭这一拳,小李就得给赵家天子抓去开了铡!

这会儿,司徒川和杜鹏在哪里?在哭声的湮没之中呢!

耿春江的妻子儿女抱头痛哭,学生们哭得哀声一片,老师们也满脸是泪,就连县乡领导们也哭出了声。

一瞬间司徒川的思绪飞了,飞过了二十几年,飞到了自己当年插队落户的那个小山寨。那也是哭声,那也是浪潮一般的哭声,把那条洪荒时代一般蛮野的山沟充满了湮没了。那位叫盘根老爹的老农,为了救一个叫司徒川的落难知青,给泥石流卷走了。尸体是在沟脚刨出来的,老爹给搅得不成人形。那一天,司徒川哭了,放声大哭。唉,还有谁比司徒川更懂得哭声的分量呢!眼下,青坪乡人也放声痛哭,哭一位在这里苦了二十几年的外乡人。

司徒川的眼里包着两团暗火。

这会儿杜鹏呢,虽然也一言不发,却眼泪汪汪,别看杜鹏平日里那样武那样雄,心肠可软得很。在边防当侦察兵那几年,他至少放声哭过两次,一次是老连长病死在丛林里,一次是地震过后,当兵的和老百姓人人流泪。

终于,悲悼的人们被县长劝走了,屋里只留下了死者家属和两位公安人员。

“王秋花同志,”司徒川真诚地开了口,“我要叫你一声大嫂,耿老师比我大一岁。我也当过知青。”

王秋花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仍然止不住地抽泣着。这位农村妇女相貌端正而善良,但此时看上去起码有四十七八岁。生活的艰辛与丧夫的灾难一下子降临到了这位可怜人的身上。儿子偎在她左边,女儿偎在她右边,儿子的泪哭干了,眼睛都哭呆了,女儿还在呜呜地哭,嘴都哭紫了。唉,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心酸。

灯泡黄秧秧的,照不全这两间土木结构的矮平房。泥灰剥落的墙上,贴满了父亲、儿子和女儿获得的各种奖状。

“大嫂,”司徒川轻声说,“一开始我曾经想过耿老师会不会是自杀,现在,我肯定了,不是自杀,他绝不会自杀,就凭这么多农民娃娃哭他,我就肯定他绝不是自杀!”

母子三人又一次痛哭失声。

“爸爸,爸爸……”女儿小玉哭得像个泪人儿,“他说,他要给妈妈带一件衣裳,给哥哥买几本书,给我买一双新布鞋……”

杜鹏背过身,一把擦去眼里的泪。

“大嫂,”司徒川轻轻拍了拍王秋花的手,“为了抓住杀人凶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请你忍一忍,忍一忍,行吗?”

王秋花扯起衣襟揩去泪水,哽咽着点点头。

“有一个姓赵的人,”司徒川清晰地说,“叫赵天少,要么叫赵田少,你听耿老师说起过吗?”

王秋花摇摇头:“我们乡差不多都姓王,还有些姓罗和姓潘。学校老师也没有姓赵的。”

“他从没提过姓赵的人?”

“没有。”

司徒川停了停,又问:“耿老师和你结婚前,跟别的女人相好过吗?比如,跟下乡的女知青,或者,跟原先在省城的女同学。”

“没有。”王秋花张大了泪眼。“要是有,他肯定会跟我说的。”

杜鹏张了张嘴,几乎要说出高跟鞋来,忍了忍,没说,唔,关键不是“鞋”,是“印”。司徒川摸了摸夹克衫的衣袋,有点犹豫地把烟盒摸了出来。

“大嫂,我抽着烟聊行不行?”

“叔叔你抽吧。”儿子小刚真诚地说。“我爸爸不抽烟,家里没烟,真对不起。爸爸原先是抽烟的,家里穷,爸爸就把烟戒了。”

司徒川擦燃火柴,手指头有点发颤。

静了一会儿,司徒川又温和地问:“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耿老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绪?比如,心情烦躁,或者,为什么事情有点伤心。”

“没有,没有呀!”王秋花摇着头。“我们家穷,再穷他也从来不叫苦的。家里天天都有学生来,大家有说有笑的,还唱歌,唱民歌唱山歌。”

“爸爸还说,”小玉捧起妈妈的手,“说小鸟都爱唱歌,在森林里也唱,在田野里也唱,就是在沙漠里,也唱。”

司徒川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

“大嫂,”司徒川站起身,“明天一早我们就回省城去。耿老师的尸体要做解剖,解剖过后再运回来。”

小玉一下子哭出了声:“我要去看爸爸……”

“这是一个案件,懂吗,有人害死了你爸爸。”

司徒川抚摸着小玉的头:“过一两天,就把你爸爸运回来了。”

“运回来好,”杜鹏也伤感地说,“运回来可以土葬。”

这句话一说,引得母子三人又一次哭出声来。

杜鹏叹了一口气,轻轻合上记录本。唉,没问到什么重要线索,记下的全是泪。

这一夜,在简陋的乡政府“招待所”里,确切地说,前半夜,司徒川和杜鹏躺在各自的小木**都没睡着。黑暗之中,司徒川好几次发出沉重的叹息,每一次叹息都伴随着那一串音符,而且每一次发出的音调都变幻不定。黑暗中,杜鹏脑子里的灰细胞也在裂变,想得他脑门子隐隐作痛。动机,动机何在?为了金钱?耿春江有啥钱?难道是情杀?他有相好的女人吗?唔,耿春江不会自杀,但是不等于没有女人呀!要是他真有一个情人或者女友连他老婆都不知道呢?唔,越想越乱,越想越乱……会不会,会不会有政治色彩呢?对呀,怎么不往这上头想一想!他是连川县几十年来唯一的省级先进教师,难道就没有某一位邪恶小人嫉妒他?他死在教师节,难道,那个邪恶小人就要他死在教师节?对呀,这其中肯定有点奥妙……

阴风惨惨的一夜过去了,太阳照亮了山野。

杜鹏一睁眼,发现司徒川的床空着,被窝成了个花卷。推开窗户一瞧,嘿,老兄就在院坝里,正在石板地上走他那一套陈式太极拳呢!呼嘘如抽丝,迈步似猫行,眼若垂帘,万物皆空。长裤倒是穿着的,上身却只有件背心,瞧他那精精瘦瘦的膀子,哪像啥武林高手!杜鹏正想打趣,忽然看见远处田坎有几个人走来,唷,正是那母子三人!怎么,还是要去省城看尸体?

杜鹏赶紧下床穿衣,刚打开房门,见司徒川已经在双臂回落做收式了。嘿,这么快?刚才还在“倒撵猴”,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收式上?唔,什么眼若垂帘无思无虑!他老兄肯定瞟到了那母子三人!

“司徒,”杜鹏走到院坝里,“看见他们了?”

“当然看见了。”司徒川回的是老实话。

“让他们跟车走吧。”杜鹏又说。

“走哪儿?”司徒川眨着眼。

“回省城呀!他们肯定要去看尸体。”

“他们肯定不是要去省城,他们什么都没带。”司徒川语气平淡。

嗬!不单瞟到了他们,瞟得还细致呢!

“他们有别的事情!”司徒川抓起地上的夹克衫领先迎下乡政府的土台阶。

果然,王秋花气喘吁吁开口就说:“有件事!小玉想起了一件事!”

“叔叔,”小玉姑娘激动得眼睛放亮,“昨天晚上,我在**想爸爸,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一件事!”

“好的,你说。”司徒川蹲下身,蹲得跟小玉一般高。

“去年,”小玉眨着眼睛,“就是我考上初中之后,爸爸带我到县城玩了一天,要给我买件好看的衣裳。在百货商店买了一件又便宜又好看的花衣裳,爸爸又带我进了小饭店。爸爸问我想吃什么菜,我说,爸爸,不要贵的菜,就吃炒洋芋和炒菠菜吧。爸爸就说……”

“小玉,”司徒川打断了小姑娘的话,“别急,慢慢说,学一学你爸爸当时讲的原话。”

杜鹏也蹲下身说:“原话,明白吗?就是你爸爸当时说的原话。”

这句补充有点语义重复。杜鹏可没有司徒川那么好的口才。

小玉点点头,明白了原话的含义。

“爸爸是这样说的,”小玉的眼里闪起了泪花,“爸爸说:‘小玉,考上了初中,还是全班第一名,爸爸要祝贺你呢!今天我带的钱多,二十多块呢!来,你看看菜牌子,炒肉丝呀炒肉片呀我们还是吃得起的。唉,要是爸爸想当个有钱人,那一次就……’爸爸就是这样讲的,接着我们就坐下来吃饭了。”

“那一次……”司徒川暗暗心惊,“他没接着说下去?”

“没有。”小玉摇摇头。“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爸爸说的这句话,爸爸提到了钱……叔叔,爸爸是不是因为钱出了事呢?”

王秋花和儿子小刚都焦心地瞧着司徒川。可是司徒川慢慢立起身,好一会儿没吭声。母子三人又焦心地瞧着杜鹏,可是杜鹏这一瞬间想的却是政治问题。

终于,司徒川轻声开了口:“大嫂,这个案子,直到现在……相信我们,我们一定……”

唉,办了这么多案子,司徒川还很少这样语言含糊呢。

“大嫂,”杜鹏也轻声说,“你们是不是想到省城?要是想去,就坐我们的车去吧。”

“不,我们不去了。”大嫂摇摇头。“我们晓得你们很忙,我们去了要打搅你们。我们就在家等他……”

等他!好像他还活着!

司徒川瞧瞧杜鹏,两位男子汉同样的神情惨然。

母子三人在田坎上慢慢走远了。往后,他们的生活将会多么艰难啊!

“真可怜……”杜鹏鼻腔发酸。

司徒川望着远山喃喃自语:“一个‘Zhao Tian Shao’,一个‘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