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六卷 黑色愤怒

空心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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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保华

一、 Zhao Tian Shao

教师节这天,一位教师死在了湖边。

死者是绿雨公园清洁工发现的。

“雾蒙蒙的,雾蒙蒙的,这七八天,天天早晨都有雾。树呀花呀,活像蒸熟了一样。”老妇人一脸的神秘。“我从那边扫过来,扫到这里,才看见椅子上靠着个人,走到椅子跟前一看,嘿,仰起脸睡得好安逸,再仔细一看,我的天!他的脸,他的脸白得……我一碰他的肩膀,他就歪倒在椅子上。我的妈!我转身就跑,转身就跑……”

老妇人下意识地扼住了自己的细脖颈。

刑警队队长司徒川默默地望着远处。宽阔的湖面上雾气差不多消散了,天上有了一点红颜色,太阳要出还没出。从报案到现在,大概只过了半个钟头,如果老妇人跑开后没有另外的人走过草地走到椅子边,那么,现场还没被破坏。司徒川朝伙伴们打了个“站着别动”的手势,自己慢慢朝椅子那里走去。一步一步,很慢很慢,还几次跪下一条腿把脸贴着草皮朝前看。“小龚、小李,”有一次他给两位年轻伙伴传授心得,“逆着光观察地面,常常会有奇特的感觉。”此刻,他又一次实践了他的“逆光学说”。

“杜鹏,”司徒川扭头对副队长说,“叫老妈妈脱一只鞋给我。”

杜鹏对老妇人讲了几句,老妇人诚惶诚恐地脱下她的老式布鞋。

“接着!”杜鹏把鞋扔了过去。

很快,司徒川又把邋遢的鞋扔回小路上,然后,他佝偻着腰慢慢地走到了椅子边,这二三十米宽的稀草地,他足足花了十分钟。到了椅子边,他又绕着长椅观察了两圈,这才俯身仔细打量死者。这个人穿得周周正正,半旧的中山服连领扣都扣得好好的。看样子有四十多岁,面庞清瘦,此刻白得跟纸一样,不,不完全白,嘴唇泛着紫。泛着紫的嘴微微张开着,好像刚刚才叹息过一声。近视眼镜镜片后面,双目紧闭,眼角似乎还是湿润的,不,不是似乎,确实是湿润的。过了好一会儿,司徒川才扬扬胳膊,吩咐开始现场勘验。

二十分钟后,现场勘验基本结束。没发现别的证物,鞋印倒有的是,在这湿度较大草棵子也较稀的地上留下了好几串。三种鞋印,有的重、有的轻、有的深、有的浅,一种是死者的皮鞋鞋印,一种是老妇人的布鞋鞋印,还有一种是高跟鞋鞋印。

“杜鹏,”有一次司徒川说,“我最不相信的就是鞋印。”

“最不相信?”杜鹏不解。

“福尔摩斯老拿鞋印做文章,”司徒川撇撇嘴,“一逮就逮出了穿鞋的人。哪这么容易!皮鞋铺多的是,用一双扔一双。要是我穿了那双鞋,我就把它扔到东海去,看福尔摩斯怎么找!”

“你的意思是……”杜鹏打趣,“取消验证鞋印这一门?”

“谁说取消了?”司徒川白了他一眼,“鞋印鞋印,重要的不是鞋,是印!”

瞧,他就爱自编定律,玄得要命!

此刻,司徒川对高跟鞋鞋印不置可否。在技术员们取样时,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法医老孟开口。

老孟慢慢立起身,简洁地作了初步推断:“中毒致死,很可能死于昨天黄昏至晚上这两三个小时之内。要解剖。”

办了这么多案子,司徒川从不在现场追问老孟。要解剖,这三个字已经够有分量的了。

眼前这个中毒致死的人不单没受任何暴力侵袭,而且,身份证和连川县青坪乡中学的工作证都还好端端地揣在中山服内衣袋里。最惊人的是——衣兜里还有一张橘红色的全省先进教师表彰大会的会议出席证!出席证!怎能不令人心惊!教师节!这个教师死在了教师节!

这是一扇迅速打开的门,迅速得异乎寻常。

此刻,在省政府招待所304号房间里,连川县的两位重要人士惊惶得几乎要哭起来。连川县这次来了三个人,一位是分管文教的县委副书记,一位是县教育局局长,第三位就是死者耿春江。一个人评上了先进,倒来了两个当官的作陪,似乎有点轻重不匀。不过司徒川很理解,因为他下乡当过知青,还因为他曾在大队民办小学代过课,他知道当个乡村教师不容易,要评上省级先进就更不容易。果然,司徒川和杜鹏很快就了解到——耿春江是青坪乡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是连川县几十年来第一位获得省级先进教师殊荣的人。

“春江,耿春江怎么会……”年近六旬的教育局局长嗓音打着颤,“他,他的家庭非常和睦,在学校跟同事们相处得也很好,事业也很顺呀,他,他怎么会……”

“听你的口气,你以为他是自杀的?”司徒川盯着教育局局长的眼睛。

“你们刚才说他……”教育局局长的眼睛张得开开的。

“我们只是说他中毒而死,没说是不是自杀。”

司徒川摆摆手,又说:“我看,咱们还是一步一步来,先把ABC弄清楚再说。”

两个连川人互相瞧瞧,显然不明白什么叫ABC。

“ABC,”杜鹏郑重解释,“就是死者的简况。”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司徒川管自点上一支烟。

十分钟后,司徒川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摘要写下——

耿春江,四十五岁。原是省城第三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1968年上山下乡到连川县青坪公社高田生产队插队落户。1973年,到本公社中学——后改为乡中学——当语文教师直到现在。

耿妻王秋花就是高田生产队人,在队里时与耿春江恋爱结婚。耿春江当教师后,王秋花仍在山寨务农,直到去年才调到乡中学当收发员。他俩有一儿一女,儿子小刚在县师范学校寄读,女儿小玉就在乡中学读初中一年级。

耿春江性情温和、为人厚道,爱学生犹如爱子女。多年来教学工作出色,几乎每年都被县里评为先进教师。

王秋花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务农,是个老实憨厚的人。

“耿春江同志有好多动人事迹!”县委副书记动感情地说。“比如,他挤出自己的工资资助一个贫苦学生,从初一直到初三。后来,那个学生考上县高中,又考上了北京大学,是我县唯一的考进北京大学的人呢!又比如……”

这位年纪轻轻的副书记跑了题,不知不觉把搞公安的当成了新闻记者。

“他死在湖边长椅上……”司徒川竖起细长的食指,就像立起了一根警棍。

副书记一下子住了嘴。

“他死在长椅上,”司徒川继续说,“长椅附近的稀草地上发现了一些高跟鞋鞋印。可以肯定一点:昨天黄昏后,有一个穿高跟鞋的人……”

“女的?”教育局局长吃惊不浅,“他,他怎么会……我原先就是青坪乡中学的校长,我跟他同校好多年,他,他不是那号人呀!”

“那号人?”司徒川不动声色,“哪号人?拈花惹草?”

“他决不会拈花惹草,”教育局长断然地说,“决不会的!”

县委副书记目光闪闪连连点头,显然也支持这个结论。

“他原先是省城人,”杜鹏插进来,“会不会在省城有个女朋友或者……”

“情人。”司徒川补全了杜鹏的话。

“情人?”教育局长眼珠都差点瞪了出来。“不可能,绝不可能!他要是有,早就把王秋花甩了!你们不晓得他们两口子的关系,那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呀!”

唔,这位老局长的逻辑有点混乱。患难夫妻就不会有情人?司徒川微微一笑,开了口:

“那么,女朋友呢?”

“也不可能!”

嗬!这位局长对于耿春江的忠诚简直令人吃惊!

“好,”司徒川转了话题,“现在请你们二位谈谈到省里这几天的情况。”

“我们是五天前到的,”县委副书记说,“四百公里,路上花了一整天,坐的是长途汽车。县委的小车我没要,坐汽车要省钱得多。报到的第二天上午正式开会,大会小会颁奖会,省委省政府领导出席了。昨天下午,会议圆满结束。本来我们要在今天一早返回县里的,可是昨天下午会餐后,耿老师说他要去找个熟人,去了就没回来。我们以为他是在熟人家留宿了,没想到他,唉……”

司徒川把记事本和圆珠笔递给了杜鹏。

“现在,”司徒川神色严峻,“我要问你们几个问题,别急着回答,想准了再说。唔,也别太紧张,这不是什么正式讯问,只不过是一般地,唔,聊聊。”

聊聊!杜鹏忍不住想笑。聊聊?这个用语可不合规矩!

尽管只是“聊聊”,两位连川人还是不知不觉直起了腰,并且瞅瞅拉开架势要作记录的杜鹏。

“第一个问题,”司徒川一字一句十分清晰,“耿春江说到那个熟人的姓名没有?”

“没有。”副书记郑重回答,又扭头问教育局局长:“你听他说起过吗?”

“没有。”局长苦着脸。

“第二个问题,他提到那个人的工作单位或者家庭住处没有?”

“也没有。”

“第三个问题,”司徒川不急不躁,“除了昨天黄昏他说出去找熟人,别的时间他还单独外出过吗?”

“出去过!”两个连川人不约而同地说。

“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他外出过一次。”教育局局长说。“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上街随便走走。”

“他没邀你一道去逛逛?”

“当时我想睡个觉,他就一个人走了。”

“注意!”司徒川略微提高了音调,“我问的是,他有邀请你一道上街的味道吗?唔,我再说确切一点——他的语气里,他的眼神里,有没有邀请你和他一道上街的意思?”

教育局局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嗯,现在想一想,他当时是有点奇怪呢!要是我想上街,又是随便逛逛,我肯定会说‘走,一道去逛逛’。可是,他不单没邀请,反而有点想避开我的样子。”

“唔,请说下去。”司徒川轻声催促。

“我是在招待所大门口遇到他的,”教育局局长拧着眉,“他正急匆匆地走出来,我问他去哪儿,他把手一挥说上街随便走走,我还没开口,他就急匆匆走到街上去了。”

司徒川和杜鹏闪电一般对了一下眼神。

“好,我们来归纳一下。”司徒川又说。“总之,来到省里这几天,耿春江一共只有两次单独外出,一次是前天中午,一次是昨天黄昏。现在我再问一遍,肯定只有这两次吗?”

“嗯,肯定只有这两次。”副书记说。“其他时间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我们都’,”司徒川摆摆手,“这种说法有点笼统。”

“是这样的,”教育局局长比画着说,“其他时间,要么是我和他在一起,要么是他和他在一起,要么是三个人在一起。”

嗯,还是搞过教学的人说话有条理。

“还有个问题。”司徒川简直是不厌其烦。“这几天,耿春江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具体说,他的音、容、笑、貌,是否有过什么让你们感觉不对劲的地方?”

两个连川人又一次皱起眉苦苦思索。忽然,教育局局长的眼里掠过一丝疑惑的光。

“郭书记,”他不知不觉压低了嗓子,“前天,前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好像有点……你听到他咕咕哝哝没有?”

“嗯,对呀!”副书记张大了眼睛。“我也听到他咕哝了,还叹了一口气。”

“他咕哝了什么?”杜鹏忍不住插嘴问。

“好像……”局长拿不稳地说,“好像是咕哝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还名字!

司徒川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三张单人床,站起身来。

“耿春江睡的是哪张床?”

“靠墙的那张。”局长说。

“中间这张床是谁睡?”

“我。”局长又说。

“好,这样办。”司徒川指指耿春江的床,“请你躺到他的**去,学学他当时的动作,学学他的咕哝声、叹气声,总之,尽可能学得像他。”

唷!这一手,两个连川人肯定是头一回领教!

“他……”局长惶惶然地站起身来,“他是脱了衣服的,当时屋里都关灯了。我现在也,也脱?”

“不用脱。”司徒川十分严肃,“只要躺上床去尽可能逼真地模仿他一下。刚才你说屋里关了灯。屋里的灯关了,走廊上的灯没关吧?以我住旅馆的经验,一般来说,走道灯是不关的。”

“嗯,”局长老实巴交地点着头,“走廊上的灯是没关。”

“那么,屋里隐隐约约还有点见亮?”

“对,门上小窗户透了点亮进来。”

“可以看到他在**的身形?”

“嗯,他盖着被子,模模糊糊的。”

“好,”司徒川指指耿春江的床,“请你躺上去学一学。唔,干脆这么说吧,表演,你就好比是耿春江,明白吗?这很重要!”

好家伙!杜鹏搁下本子和笔,肚子里叫:表演?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当演员的料!

局长坐到了耿春江的**,弯腰解鞋带。

“不用脱鞋,”司徒川微微一笑,“服务员看不见的。”

“床要蹬脏了。”局长苦着脸。

“没关系!”司徒川挥挥手,“不要被这些细枝末节误了正事。”

于是,局长穿着皮鞋上了床,白床单立刻就弄黑了一块。

别说两位侦探了,连县委副书记也看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老局长打开被子盖在身上,先是平躺着一声不吭闷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着墙壁翻了个身,在翻身的同时发出了相当含糊的几个字音,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叹息,随后又是一声不吭地闷了好一阵。

表演结束,局长迟钝地掀起被子慢慢坐起身来。有意思,才当了这么两分钟的演员,这位又瘦又黑的人似乎就身不由己了,身子坐了起来,眼神却痴痴迷迷。要是在平时,三个观众肯定要笑起来,可是这会儿,司徒川铁青着脸,杜鹏拧着浓眉,县委副书记绷紧了嘴。房间里气息沉重。

司徒川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老局长的肩膀。局长慢慢仰起了脸,啊,一眼的泪!

唉,这位老局长,这位曾经当过青坪乡中学校长的人,确实是伤了情啊。

司徒川不禁叹了口气,然后才轻声问:“局长,刚才你学他咕哝了两声。在你听来,他咕哝的是什么字音呢?”

“当时我觉得,”局长喑哑地说,“觉得他好像是在咕哝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赵天少……赵天少’,姓赵的赵,天地的天,少年的少。”

司徒川扭头又问副书记:“你呢,你当时听起来觉得是什么字音?”

副书记指指靠窗的小床:“我睡的是那张床,离耿老师的床要远一点,我听起来好像是‘赵田少……赵田少……’。也是姓赵的赵,也是少年的少,不过,中间那个字好像是田地的田。”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司徒川又问:“他发出咕哝声和叹气声时,你们当时感觉他的心情怎么样?是愤恨?是沉痛?是惋惜?还是悲哀?”

“好像……”局长说,“我觉得他的声音很伤心。”

“嗯,”副书记点点头,“我听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司徒川走到杜鹏跟前,拿过本子和笔,飞快地写下了——

Zhao Tian Shao

杜鹏惊讶地瞧着本子:“司徒,这是啥?”

司徒川神色严峻:“汉语拼音。在我听来,这只是一串音符。”

杜鹏耸耸肩。唔,这位老兄,英语日语什么语都不行,汉语拼音确实精通呢!

“你们什么时候回连川?”司徒川温和地问。

“我们,”副书记说,“我们要看看耿老师的尸体,可以吗?”

“当然可以。”司徒川点点头。“明天,咱们一道走,到连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