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你背着哥们儿来绝的?”
“没!绝对没!”
“嘿嘿!准是在南丝日玛家耍酒疯,愣把老爷子的马群都给惊炸了!”
“别、别胡扯!”
“胡扯?你不成,瞧哥哥到她家露一手!”
得!走了!跨着那辆摩托车,还非要摆着谱儿显派儿,竟走走停停到牧马人家去独展风姿去了。
始于此,终于此,本性难移!
而且临行前这家伙还动过真格的,一再恳求大老刘务必坐稳了等待“送货上门”。并特意说明这类场合要的就是他这尊神,应继续发挥其“威风凛凛”的特长。虽说是高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但大老刘对此还是不抱奢望。
玩玄!还在玩玄!
谁料到,奇迹却竟然出现了!这小子刚在牛栏旁和惶恐的姑娘搭上了茬儿,这里堂堂的苏木达就屈尊主动“送货上门”了。
才几天,阿日布明显地衰老了……
“刘同志!”不要再去盘查那可怜的女孩子了!还是让我这老头子来说,全都说!”
大老刘只能发挥自己的特长了。
“我早就看出,”老头子继续说着,“遇上真正的草原刑警了:沉着冷静,目光锐敏!”
嗬!竟意外先得份殊荣!
“依我看,”老阿日布接着说,“当你开始跟踪盗马贼的时候,夜追是虚,摸底儿是实。任前头是侠义大盗,后头又变成了嗜血生番;任前头来神出鬼没,后头又想把你越引越远。但你都没有上当,反而让你抓住了把柄:这绝不是个普通的盗马贼,而是一个有学问的高手!要不,你们那小同志也不会一头扎在南丝日玛身旁,眼睛却死死盯住了索依洛。”
天哪!这不成了歪打正着?
“尤其是昨夜,”老头子还在感叹地说,“斯尔杰背着我搞惊炸马群,你竟压着那小同志理也不理。这我才知道,当初你们那小伙子背后对你的夸赞绝非虚言,再拖下去也绝不会拖出什么好结果来。”
他妈的!原来是这小子送的礼!
“我,”阿日布突然垂下了头,“再支持不住了。我,我是来自首的。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他?!”大老刘头一次插话了。
“索依洛!”老头子声音打着颤儿说,“我、我老头子曾经包庇过他。他、他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盗马贼!”
“我们早知道了!”大老刘严肃指出。
“知道了?”谁料阿日布竟突然抬头含泪反问了,“可你们知道吗?一个草原上的孤儿,一个用牧人心血哺育成长的大学生,是谁逼他走上这样一条绝路的吗?”
“这……”大老刘又一时难以招架了。
“这?”老头子却不管不顾了,猛地抱住了头就只顾自己泣诉了,“他本来是个好孩子!吃百家奶长大的好孩子!他是每个牧人的心头肉!他也是我的儿子!儿子啊!”
远处,有谁拉起了哀婉的马头琴声……
这叫什么自首?但大老刘已似乎忘记发挥他的特长。只顾痴痴地望着门外茫茫的草原,却听任阿日布含泪尽情倾诉着。渐渐地,一个英俊而又单纯的年轻人在人眼前闪现了,似正在向他信赖地走近着。
琴声仍在如泣如诉地回**着……
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像带着草原上一股清新的风,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他一直是公认的最优秀的好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又以突出的成绩被选派为赴日本的公费留学生。但就在他感到生活充满阳光时,一个阴影却悄然在他身旁出现了。等他刚来得及觉察,他那名额已早被人顶替了。事后,他才知道,顶替他的人名叫赛里夫,学习平平,好多同学还称其为现代派的纨绔子弟。只因为有了当副旗长的父亲,执掌某部门外贸大权的姐夫,以及姐夫家那早已离休却又颇有影响的老爷子,便顿时得以东渡日本成为代表中国的留学生。他一时间被打蒙了,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多舛。原来他只以为日本才有金权政治,现在自己却也面对着权金的现实。他悲愤欲绝,只能寄期望留在省城继续钻研他的课题。
谁料,第二次打击又接踵而来了。
须知赛里夫的父亲就是他家乡的父母官,接受了女婿和亲家的建议,绝不愿让他再留在省城多嘴而影响自己的清正廉洁。于是,他又在“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下,从省城被强制调回到旗里。似还嫌碍眼,随之便被直接安排到故乡的草原上。不但失去了留学深造的机会,而且面临着所学非所用的问题。他惘然了,又一次感到了命运的残酷。多亏了草原伸开双臂来迎接自己的儿子了,他被安排在苏木上当了一名教师。更何况这里还有从小和他青梅竹马的南丝日玛,她也在用爱尽力抚慰着他心灵的伤口。
但第三次打击恰好又隐伏在她的身上。
蒙古族女孩子的善良和温顺是举世公认的,而南丝日玛的纯真和美丽又远近闻名。他本来想在她的爱抚之下,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就这样默默地不再和命运抗争了。谁料想,赛里夫拿着那洋画报曾来这里追求南丝日玛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到了他的耳中。他隐隐感到不安了,紧紧搂抱着这从小和自己耳鬓厮磨的女孩儿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恰好这时莫旗长下来视察了,他又在恐惧中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闹剧。原本这里的乳品和肉类加工厂,在斯尔杰带领下还是办得欣欣向荣的。但自从成为这位副旗长当成自己抓的点之后,便开始日渐走了下坡路。一次,这位副旗长从香港洽谈归来,竟用很少的外汇为厂里购回一条急需的生产流水线。但盖起车间安装调试之后,却发现原来是我国出口已用旧报废了的设备。斯尔杰仅仅因为喊了一句:他妈的!肯定是得了不少好处!便招至来无休无止的审查。这次莫旗长的亲临就是来宣布结论:责任完全在于斯尔杰挥霍、浪费、管理不善!所出现十几万元的亏空,也将由斯尔杰全部负责!他在一旁被强烈地震撼了,但这时莫旗长却转身对大家亲切地说:唵!听说咱们这儿有一位姑娘上了外国画报的封面儿,很好嘛!有利于开发旅游资源,是我们草原的骄傲嘛!要有现代思维,厂里亏空可以由旅游业补嘛!唵……他听后蓦地意识到:来了!来了!这最沉重的一击眼看就要来了!
但这次绝不仅仅是等待……
幸亏当时南丝日玛不在场,但一颗异化的种子却因此萌生了。尤其是当他看到斯尔杰被逼背上了耻辱的重负,那种子就在更被催化着。要知道,斯尔杰虽也迷恋着南丝日玛,并对她处处言听计从。但蒙古族小伙子之间向来尊重姑娘的抉择,他和他又亲如手足兄弟。现在,那儿子、那老子,以及他们背后那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不但已经掠夺了他自己的前途,而且还把手伸向他的恋人、他的兄弟、还有养育他的草原!强烈震撼的核心是愤怒,从此他再不打算默默了此一生了。他写过申诉,他写过揭发,但大多都石沉海底。他也为此感到过不安,感到过恐惧,因为心头那颗种子正在成长为一个怪物。
他怕!怕这怪物扑出自己的胸怀……
但对方却有恃无恐。据说,赛里夫给他父母来了一封信,一再声称越在国外越觉得那草原姑娘的不可替代。随之,莫旗长夫妇又亲临草原了,而且带来了两箱子日本马肉罐头。表面声称是为了弥补亏空引来了这宗时髦的合资项目,实际上是为了夸耀赛里夫的能力并亲自圈定儿媳妇来了。对照着那外国画报的封面儿还说,民族的也就是世界的!并特意请南丝日玛为他们端茶、为他们敬酒、为他们唱歌,还为他们翩翩起舞。姑娘是单纯的,而豪放的草原又从来是不设防的。但谁曾想到那旗长的夫人却说,儿子的眼力真好,过门后交际应酬完全可以放心地交给她了!
紧闭的胸怀终于被彻底撕裂了……
在场的牧人听后愕然,但那年轻人却骤然在众人眼前消失了。冷漠的像一块冰!等大伙再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把自己冻结在前后左右的书堆里了。南丝日玛是单纯的,但也是坚贞的,就在这天夜里走进了他的蒙古包,决心要用自己温柔的胴体把他从书堆中融解出来。炽烈的爱情曾经暖苏过他的心,少男少女的初欢也曾使他有所回心转意。但就在这时,他竟意外地发现了南丝日玛母亲早年失踪之谜。天哪!竟是因为莫旗长年轻时的强行占有!丈夫的高傲,使她只能抛下女儿漂泊向更远的草原了。面对着初孕的心上人,新怨旧恨顿时使那心头的怪物冲出了撕裂的胸膛:
复仇!复仇!复仇……
远方,那哀婉的马头琴声终于消失了,大老刘也渐渐由梦中返回了现实。眼前又闪现了衰惫不堪的阿日布,他正在绝望地说着最后几句话:
“他竟瞒得这么严,就连南丝日玛也是最后才知道详情的!而当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斯尔杰准备代他自投罗网的夜里。我绝不是法盲,但为了草原,为了孩子们,你说我老头子该怎么办?”
久久地沉默……
“他妈的!”大老刘终于拍案而起了,但张口却是一连串的反问,“怎么着?就为了这去偷、去抢、去盗、去马群里玩命?嘿嘿,邪了!能动莫副旗长那伙人一根毫毛吗?说白了看,人家还乐不得这么报仇呢!借着我们的手儿,来一个灭一个。对不上号儿,没这么犯傻的。别绕弯儿!人呢?”
“现在只有一封信。”阿日布却说。
“信?”大老刘感到不对劲儿了。
“对!”老头子竟这样回答,“本来他要我三天后交给你们的。可我老了,南丝日玛也实在经不住折腾了。只能对不住他,提前一天交给你们了!”
“一天?快拿来!”大老刘急切地喊。
信被迅速地打开了,一行行挺秀的字迹在眼前展现了。恍惚间,又似那年轻人走近身旁无声地倾诉着:
阿日布大叔:我有罪……
饶恕我吧!只当草原从未有过我这样不孝的子孙。并请将这封信交给两位刑警,就算一个罪犯主动呈上的自供状吧!
是的!我就是那个盗马贼!
现在我清醒地认识到,我绝非是一个高尚的人。为了报复,我早就开始了不择手段。表面上我在牧人间是个正正派派的草原教师,背地里我却卑躬屈膝地向赛里夫、他的姐夫以及他那身为副旗长的父亲摇尾乞怜。频频写信,主动拜访,不顾人格,早就丧失了做人的尊严。目的只有一个:讨得他们的喜欢,讨得他们的信任,进而讨得他们的支持,以达到我那一箭双雕的复仇计划!
但我发现,这一切是这么难……
任我怎么俯首帖耳,他们却只把我看做一条温驯的狗。我终于明白了,要想让他们把你当做一个人,还需要更多的钱!钱!钱!只有有了钱,你才能够潇洒起来。只有有了钱,你才能换得他们手中的权。钱,折磨着我的良心。钱,也刺激着我的仇恨。他们越把我当做一条讨人喜欢的狗,我就越想着对他们怎样加倍报复!为此,我重阅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手段我是欣赏的,但又总觉得不适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氛围。而我参照历代史书的反其道而行之,又恰恰缺少基督山伯爵手中那意外获得的财富。对比使我彻底明白了,小说可以虚构,现实却需要行动。在我面前绝无意外发现的宝藏,为了钱我只能去铤而走险!
我开始盯住了牧场上的马群……
我为自己的想法恐惧过,也自责过。但在那次圈定儿媳妇的满意笑声中,邪恶终于战胜了我心头最后一点良知。每当夜里,只要我一看见怀中酣睡的南丝日玛,我那似电子计算机设计好的复仇程序便急骤地在脑海里运转起来。每当白天,只要我一见为十几万元不白之冤只会诅咒的斯尔杰,我那心中的电子计算机又马上会编出新的复仇程序。唯一的担忧,仅是怕有人忆起我从小就在马群旁长大,童年时我曾连续三年夺得那达木盛会的赛马冠军。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一切似乎都被我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和一身书卷气淹没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今年暑假里我便借口到省城进修,买了假发和须套。然后经过精心策划,终于潜回草原走上了那条神出鬼没的盗马贼之路!
富裕和坦**,使我频频得手了……
外地的急需,马贩子的出没,随之也使钱滚滚而来了。我不断变换化装,投机利用牧人心理,竟使我那一箭双雕的复仇计划似乎渐渐变得可能了。于是,事先我便模仿着赛里夫来信的笔迹给他父亲和姐夫不断去信,谈友谊,谈信赖,论证即使为了南丝日玛不受干扰也应支持我的要求把我引开!完全是赛里夫的口吻,竟使他们深信不疑。接着我便再不空手拜访了,大方到使他们再不敢把我看成一条仅会摇尾乞怜的狗了。我变得也潇洒起来,不多时就变成了他们的知心朋友和座上宾客了。我发现,他们并不想打听我钱的来历,因为他们的钱就大多来历不明。如果按他的住房、设置、消费等多方面来计算的话,大概人民币的含金量早越过美元了。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只有我登门拜访时内衣口袋里总不忘装着个微型录音机。为了实现我的计划,故下列款项是有‘音’可查的。莫副旗长家:三万元。赛里夫姐夫家:七万元。应他们要求转送他人打通关节的:二万元。尚有节余:六千三百元。
现在我可以坦白我做贼的目的了……
一个多月来,我终于又买回了我的赴日留学生的名额,我终于又买回了我的一切出国手续。这不仅仅是为了重温旧梦,而是要到国外和赛里夫处于同一起跑线上。我渴望学习,我热爱我所研究的课题!在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下,看看到底谁能为祖国学有所成,到底谁能为草原争得荣誉!但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却在于,我绝不能一走了之而为亲人们留下灾难。我的南丝日玛腹中已有了我们的孩子,我的朋友斯尔杰还背着十几万元的巨债!我研究过刑法,深知就凭这些录音带,完全可以把这些败类推上审判台。须知,这不仅仅是报复,而也是在为社会消除一大公害!
我曾暗自庆幸过……
进有进路,退有退路。留下了安全,带走了希望,两项目的似乎眼看就可以实现了。至于我留下的血字:还!我相信只要能伸张正义,所有的用于行贿这笔巨款是会回到每个失马的牧马人手中的!而那血淋淋的马尸和死不瞑目的马头,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肢解了一匹因难产暴毙了的马。唯一感到内疚的是,我的造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斯尔杰。但这绝不是出卖朋友,而是为了应付万一。我相信他不但不会因此成了盗马贼,反而会迫使越侦察越搞清他那背负着十几万元的不白之冤。拖延对我只有好处,对他也是某种解脱。尤为可悲的是,我不但以此自我安慰,而且还以一切出国费用都是自己的来寻求心理的平衡。
我自以为得计了……
谁料两位刑警却早已跟踪上我了。他们配合得是如此巧妙,使我真不知道能否逃脱法网再去实现自己的梦幻了。但我的确曾被他们的忠诚和正直感召过,使我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请相信我!学成归来后我会自动投案的,即使在牢房里我也会设法报效祖国!
最后,我还要特别声明:一切均由我负责,和他人绝对无关!为了草原不再呻吟,请不要再牵连无辜者吧!
如果我被捕了,罪有应得!请转告南丝日玛,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还是害了她。忘了我!忘了我!却应告诉我们未来的孩子记住:法!法!法!
我预购的机票是三天后的,但能等到三天后吗?
阿日布大叔!我跪在草原上向您告别了!并请把这些录音带和余款也一并随信交上,但愿苍天保佑我是在三天之后!
能吗?只有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人们啊!别犯罪……
蒙古包里静悄悄的,只有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那落款如泣如诉的三个字:
索依洛……
大老刘看完了,猛一抬头,只见得巴雅尔不知多会儿已回来了,身旁还站着南丝日玛和斯尔杰。
久久地沉默,铁汉子眼里竟含着泪。
“怎么办?”巴雅尔似颇识眼色,半天才说,“又来了两个自首的!”
还是久久地无声无息……
“这?”巴雅尔又想提示。
“这个屁!”猛地,大老刘爆发了,“回去!回去!都给我滚回去!这上头说你们了吗?少他妈的没事找事瞎掺和!”
巴雅尔哭了……
“哭?”大老刘更来火了,“丢人现眼!还他妈的不给我去追!”
追?具体在什么地儿?
没问,扑出去了!
……
第二天早上。
昨夜大老刘就赶回局子了,只能先拿那封信和录音带等交差。巴雅尔外出追缉,至今尚未归来。飞机就在今日起飞,看来……天塌下来本该大个儿顶着,大老刘见局长是准备挨剋了。
谁料老爷子下棋正下至残局!
大老刘无心观战,这头头也愣不把他当回事儿。仅看了他一眼,便为自个儿最后那一步棋欢呼了:
“车溜了,可活捉住个老将,这不算胜什么才算胜?”
可盗马贼溜了吗?
悬着……
原载《警坛风云》,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