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六卷 黑色愤怒

五、大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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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川交出了侦查终结报告。宋志涛供认不讳,藠头终于剥到了头。

可是,三天过去了,司徒川眼中的暗火一直没有熄灭。

这天下午,三个伙伴到了司徒川家,还特意买了一束鲜花。黄灿灿的秋菊在花瓶中一插,司徒川眼里的暗火渐渐退去了。

晚饭之后,大伙围在一起聊天。玲玲缠住杜鹏讲故事。

杜鹏死活不开口,三个伙伴一致要求队长把这个案件的全面情况给大伙说一说。

司徒川瞧瞧大家,伤感地开了口。

“这个案子,确实让我心里很难受。简单说吧,一命抵一命,可是,宋志涛的命抵得了耿春江的命吗?唉,二十年前那么高尚的举动,二十年后……”

屋里静静的,连玲玲的轻轻的呼吸都听得见。

“二十年前,确切地说,二十五年前……”司徒川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那一天,五月里的一天,有三个‘红卫兵’,也是三个知心朋友、同班同学,到了龙凤寺。耿春江,崔勇,宋志涛,可以肯定地说,当时这三个人都是精神世界很美好的人。当时,他们组成了一个战斗队,一心一意要投入火热的改造世界的‘红卫兵’运动。宋志涛威信最高,是‘战斗队’队长。那一天,他们到龙凤寺去正是要商量‘战斗队’的行动方案,同时也要讨论扩大‘战斗队’成员的事,当然,毕竟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想到野外去爬爬山逛逛水。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到龙凤寺时已经是中午一点了。他们拿出馒头咸菜,开始认认真真谈革命。革命工作讨论了两个钟头,他们又恢复了年轻人本性,就在山上放声朗诵。然后,就开始在破庙里转来转去的游玩。”

司徒川深深吸了口烟,又轻声说下去。

“当时,龙凤寺已经被砸烂了。只剩下几间破壁烂墙的厢房,至于和尚们,早就走的走亡的亡了。他们走进一间厢房,踩到一处地板,觉得下面好像是空的。撬起地板一看,哟,下头真的有一条窄窄的地道。不用说,三个人兴趣十足地钻了下去,借着头顶上地板缝里透下来的光线,他们走到了一间地下室。这是一间不算宽的地下室,大概只有八九个平方米,地下室里是一个个大木箱……”

程瑛和玲玲听得入了神。玲玲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妈妈身边。

“打开箱盖一看,”司徒川的声音更轻了,“哟!佛经,字画,还有不少祭祀用品,铜的铁的玉的石的,还有金的银的。三人猜想,一定是寺庙被破坏之前,庙里的和尚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这一下,三个人都觉得事情重大了,钻出厢房后就商量一下,共同决定要保护这批财物,既是宗教用品,也是珍贵文物。唔,这里说说宋志涛。宋志涛被捕后,详详细细地交代了这些事,我认为他的交代基本是真实的。大概是在监房的孤独之中他回忆起了年轻时代高尚的情操吧,或者说,人之将死,人本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凸现了出来,总之,他是流着泪说出这些往事的。如果他不说,那么,龙凤寺的这件事咱们就永远不能知道了。三个人,耿春江死了,崔勇也死了,而且因为那个老和尚的事,三个人都没在日记或信件中留下关于龙凤寺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为什么呢?”程瑛问。

“嗯,我继续说。”司徒川点点头。“就在他们决定要保护这批财物后,忽然,岩石后面出来了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和尚,一个破衣烂衫吃尽了山野之苦的老和尚。这个老和尚满脸是泪,扑通一下就跪在了三个年轻人的跟前……”

小玲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一幕,确实是十分高尚的。”司徒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个年轻人又惊又疑,赶紧把老和尚扶了起来。唉,其实,这位惠普老人并没有疯。只是因为他坚决不离开那片山林,只是因为他常在山野间悲悲泣泣,只是因为他常在黑夜里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偶然看到他的农民们就传开了,说龙凤寺只剩下了个半疯的老和尚。就是从惠普老人口中,三个年轻人知道了龙风烛的另一种称呼,空心烛。当时,惠普老人流着泪指着龙凤烛说:观音大士,你看到没有?世上有好人哪!现在,我可以走了,可以走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山岩边,还没等三个年轻人反应过来,他就跳了下去,摔死在发誓不离开的这个地方……”

程瑛和小玲玲的眼里噙起了泪水。连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三个伙伴也神情惨然。

司徒川把半截烟放在了烟灰缸里。烟已经自己熄灭了。

“爸爸,后来呢?”小玲玲问。

“后来,”司徒川点点头,“后来还有好多事呢。后来,三个泪流满面的年轻人站在山岩上,人人的心里都很难受,觉得是他们害死了惠普老人。他们三人当时就发了誓,今后绝不再提这个可怜的老人,而且,一定要把这批财物完整的保护下来,等到以后时局平静了,再把这批财物交给国家,玲玲,你哪儿知道当时的情况,连小龚、小李叔叔当时也不懂呢!当时,如果这些财物一公开,马上就要给一把火烧成灰呢!唔,总之,就在当天晚上,三个人弄来了一辆三轮车,运了两趟,整整一通宵,把箱子悄悄地运到了宋志涛的舅舅家埋在了地下。宋志涛的舅舅是制药厂工人,也住在城北郊外,离龙凤寺比较近,只有十几里地。”

司徒川停了停,又轻声说下去: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1968年,三个好朋友分别了,耿春江当知青去了连川县,崔勇参军去了广西,宋志涛呢,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又有病,学校就照顾他留了城,进了他舅舅工作的制药厂当学徒。1971年,宋志涛的母亲也去世了,宋志涛就跟舅舅住在了一起。他舅舅是个单身汉,是个老实巴交心肠很好的人。1972年,他舅舅在一次工伤事故中死了,于是,他一个人住在了舅舅的房间里。那是两小间靠近山坡的木板房,离其他的工人住家比较远。那些箱子,就埋在房后的白菜地下面。好,下面我讲简略一点。1976年,‘四人帮’倒台了,宋志涛因为在制药厂写过反‘四人帮’的大字报而受到了重视,不久,他被调进团市委工作,很快又入了党提了干,1977年,调他到电机厂当了副厂长,后来又当了正厂长。就在1977年,崔勇牺牲了,为了救两个落水的农民娃娃,他自己被洪水卷下了滩,当时他在部队是连指导员。只有耿春江一直在乡下教书,又在乡下成了家,不可能调回省城了。那批财物呢?被宋志涛悄悄转移了,先是转移到他在团市委的单身宿舍,后来又悄悄转移到他在电机厂的家中。一共是七个木箱,东西不算很多,但是价值昂贵。转移的时候,他为了保险起见,先是烧掉了那七个古色古香的红漆箱子,还烧掉了相当一部分他认为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比如信徒们的捐赠名册、记述龙凤寺渊源的记载、庙里历年来的产业清单等等,留下的是精品。唔,从他烧掉以上那些东西开始,我们就可以推断,他心中的邪恶已经升起来了。总之,他把剩下的东西放进另外四个白木板箱子里,上面再压上几层书,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搬了家。在审讯中,宋志涛招供,在粉碎‘四人帮’后,崔勇和耿春江都来过信,催促他把财物交给国家。可是,宋志涛变了,不单地位变了,连心都变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越来越想独吞那些财物’。特别是崔勇牺牲后,宋志涛更是打定了主意要独吞这批财物。他招供说,他深知耿春江的性格,知道耿春江不会向别人说出龙凤寺的事,因为耿春江的道德感极强,因为耿春江对惠普和尚的死最内疚。当然,还因为耿春江远在偏僻的山村,而且地位低微,几乎连个出差到省城的机会都没有。那么,宋志涛采取了什么方法呢?他采取了磨和拖的战术,他回信给耿春江,一次又一次借故推托,先是说局势还不平稳,财物拿出来很可能还是要被烧毁,后来又说东西已经转移到了外省的亲戚家,要以后才想法运回来等等。总之,就在这些年里,宋志涛一点一点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通过文物走私犯,把这些财物变成了金钱。”

“一共多少钱?”程瑛问。

“他自己招供是二十多万块。”

“二十多万块!”

“也许还不止。”司徒川继续说:“表面上,宋志涛仍然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工作认真负责,生活简单朴素,唔,一句话,他事业成功,是个响当当的优秀企业家。这两三年,他又联合了几家电机厂,组建了企业集团,他成了当然的企业总裁。”

“宋志涛的妻子知不知道这些事?”程瑛又问。

“完全知道。”司徒川说,“那女人比宋志涛更贪婪。一句话,这两口子狼狈为奸,就像,就像秦桧夫妇。”

“那个打手呢?”

“那个打手不知道,”司徒川摇摇头,“或者说,只知道有人要‘勒索’老板。那家伙是宋志涛的私人小车司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草包大膀汉。”

司徒川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好,最后一幕。这一次,耿春江到省城开会,二十多年来又一次见了宋志涛的面。那天中午,在耿春江的追问下,宋志涛终于摊了牌,说出那批财物‘已经处理了’,而且,他拿出两万块钱要封住耿春江的嘴。两万块!对于耿春江这个穷教师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呀!可是,耿春江气得浑身打战,气得流了泪。耿春江,耿老师,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人,他当时只会有一个想法——他只能是极度蔑视宋志涛,只能是极度的悲哀再也不存在的友谊。他一言不发,流着泪离开了宋志涛的家。我推想,我以我的全部智力推想,当夜,耿春江躺在招待所的**,整整回忆了二十多年的秋冬春夏。这一夜,使耿春江从一个老实温和的人变成了一个内心似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就是道德的力量!这就是正义的力量!总之,第二天上午,耿春江给宋志涛打了电话。宋志涛招供,在电话中,耿春江的语气冷若冰霜。耿春江说‘今天黄昏六点半,我在绿雨公园外湖边等你。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向社会坦白,向人类良心坦白,向惠普老人谢罪。这条唯一的路如果你不走,我要用我的全部道德感宣告,我,耿春江,当年瞎了眼,认识了你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宋志涛怎么办?他拿着电话愣住了、惊住了,他已经远离道德好多年,他简直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够不在金钱的面前弯腰。他意识到,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坦白出来。因此丧失他拥有的金钱、地位、前途;另一条是,干掉耿春江。宋志涛是这样招供的:‘当时,我觉得天都黑了,觉得耿春江已经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哼,他讲的是他的真实情感,可是我要说,他用词用错了!那不是一把刀,那是耿春江手中的正义之剑!总之,宋志涛,这个身高才一米六六的小个子小人开始行动了。注意,他在制药厂工作过,他对毒药也颇有知识。下午四点,他亲自去拿到了‘货’——氰化钾。下午五点半他出了门。六点十分,他到了公园外湖,并且看到耿春江已经坐在了长椅上,而且看到四周没有任何人影。于是,他撕开一点点健力宝的小封皮,把氰化钾滴了进去。唔,顺便说一句,氰化物毒剂一般都是易挥发的**,一旦离开密封状态毒性减弱,他要立即得手,要让耿春江立刻就死。于是,他拿着健力宝笑呵呵地走到椅子边坐下,一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单纯可爱的红卫兵。‘春江,春江,’他真诚得要命,他说,‘你的电话让我哭了,哭了一下午。唉,我干了些什么呀,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听你的,听你的,你千万不要把我当个不可救药的人呀!’他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两桶健力宝……他毒死了耿春江,当然,最终,他也葬送了自己……”

屋里又一次静了下来。小玲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仿佛要寻求一个她现在还难于理解的答案。

“队长,”小龚说,“那双高跟鞋你忘了说。”

“对,那双高跟鞋,”司徒川对程瑛说,“那是宋志涛老婆的鞋。宋志涛走到草地附近,脱下他穿着的布鞋,从提包里拿出了高跟鞋。”

“队长,”小李又开了口,“‘战斗队’的事,‘战斗队’的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这一点,可真是神得很哪!”

“神?”司徒川微微一笑,“唔,也是一种神,是正义之神在帮助我们,是正义之神要我们为耿春江复仇!谈到‘战斗队’,唔,当年的我,也是‘红卫兵’,也参加了‘战斗队’。当时,在那种革命热潮之中,几乎每个‘战斗队’的队名都取自于毛主席诗词。比如我们那个‘战斗队’,取名为‘驱虎豹’,就是取自毛主席的这首七律——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当时,我们四个在空心烛上,我承认,神意,是有一种神意,使我喃喃自语,‘空心烛……空心烛……’又是这种神意,使我下意识地说出了‘纸船明烛照……’啊!照天烧!Zhao Tian Shao!纸船明烛照天烧!于是,你们俩再一次去学校调查;于是你们问到了,当时耿春江、崔勇和宋志涛成立的‘战斗队’正是叫‘照天烧’;于是,每一个环都连上了,一下子连上了!难怪那天晚上耿春江咕哝‘照天烧’时那样伤心,那是他一生一世难以割舍的青春友情啊!听,这也是毛主席的一首七律——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唉,空心烛——照天烧!正义之神的启示多么奇妙!正义之神,让我们偶然而又必然地把这两者连在了一起!”

多么安静,多么安静。程瑛掏出手绢,轻轻抹去玲玲脸上的泪,可是她自己也是泪水盈眶。

“那个坏蛋,那个坏蛋,”玲玲哽咽着,“他害死了一个老师……”

司徒川叹息着,抚摸着女儿头上的蝴蝶结。

“玲玲,”他轻声说,“星期天,我和妈妈带上你,还有杜鹏叔叔和小龚、小李叔叔,咱们一道去乡下看看耿老师的坟。我们要带一对最好最好的红蜡烛,你来插,轻轻轻轻地插在耿老师的身边。”

原载《警坛风云》,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