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亚斌
上
1
明海区位于晖安市城北,是个远郊区;鸡冠村又远在区中心东北三十多里。所以,虽然这个小小的村落从名义上说也属于大都市管辖,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偏远村庄。倒数二十多年,如果有谁撂下锄板跑趟省城,那就是村里的头号新闻了。现在,村里经商跑外的无数,家家户户又都有电视机、收音机,小小的鸡冠村也当刮目相看了,除非省城发生了诸如银行特大抢劫案、区内某某地方出了有特异功能的“仙人”这一类的轰动性新闻,一般家长里短的话题已经不能再引起忙于发家致富的人们多么大的兴趣了。
然而最近一段,鸡冠村的老老少少却都在惊异地互相传告着本村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老秦家的三姑娘要到省城告状了!
这个消息的中心人物秦月秋,是本村老户秦德奎的女儿。不到一周前的一天,她匆匆回到娘家,工夫不大,就从屋里传出她和父亲的争吵声,爆炸性的消息也就是这么透露出来的。
“我妹妹死得不明,我就得告去!”秦月秋的话悲痛中含着激愤,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冲劲儿。从这声音就可以想象出,这是个刚强泼辣的年轻女性。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秦德奎憨厚懦弱的回应:“告,你能告倒人家吗?”
“怎么告不倒?我妹妹如果真是他害死的,公安局、法院就能做主,给他判罪,为我妹妹报仇!”
“可是你不想想,人家是非农户,村里村外关系多,咱家孤零零的没个依靠,这要打起官司来……唉!”
“爸,你不用唉声叹气的,有理走遍天下,打官司到哪我也不怕!”
“你告到公安局,要是你妹妹不是他害死的,能答应你吗?你怎么收场?咱们这脸往哪搁?怎么在这村子里呆?”
“我看透了,你这一辈子总是怕这怕那的。告状由我去,反正这个状我是告定了,谁也拦不住!”
秦德奎沉默了。他虽然是长辈,却说不过女儿,更不敢想象自己能拦住女儿去做她要做的事情。在四个姑娘中,老三心眼快,嘴也最厉害。
几个在外面的邻人听到这里,有的心里一动,觉得有点耳熟。想了想,哦,他们爷俩刚才这段对话,倒和评剧《杨三姐告状》差不多!
《杨三姐告状》的剧情在北方农村流传很广。那出戏是根据民国初年一件真实的案子创作的,演的是河北省滦县高、杨两家的人命纠纷。高家老头是滦县地主,在唐山开有瓷器铺,家业可观。他生了六个儿子,大儿子娶妻裴氏管理家务,五儿子娶了妓女金玉,六儿子高占英娶了一般农户杨家的女儿杨二姐。高占英品行不端,与大嫂、五嫂**通奸,被杨二姐撞见,发生了口角。夜里,高占英残忍地杀死了杨二姐,摔死了自己三岁的女儿。杨二姐胞妹杨三娥发现姐姐的冤情后决心为姐姐报仇,出头告状。她不屈不挠,受尽磨难,终于迫使官衙开棺验尸,真相大白,打赢了这场官司。
历史常常出现惊人的相似或偶合。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这间普通的农舍里,又发生了一场长、幼两辈人之间的争吵,极似当年杨三娥告状前与其母发生的争吵。
“再说,人都埋五六天了,还告什么呀?”过了一会儿,秦德奎打破了沉默。
“人埋了,还可以开棺检验嘛!”
“要告,你有啥根据?”
“那多了!”秦月秋似乎早就有了准备,给父亲一一说了起来。可能她意识到了事关重大不能外漏,话声明显地低了下去,外面的人站在远处是听不到的。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爸,你不用怕。我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出了什么问题由我这个当姐姐的一个人承担,牵连不着你!”
门开了,秦月秋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听窗根儿的邻人们不好意思,赶紧装作没事似的躲开了。
“你上哪去?”秦德奎以为女儿现在就去公安局,要追出来,可是被老伴刘玉坤从后面拽住了:“你这人哪,胆子太小了。咱家的人已经死了,还怕的啥!”秦德奎说不过三女儿,可是他不惧内,扭脸和老伴吵吵起来……
2
秦月秋要告的是她的妹夫——赵伟。
事情还得从秦月秋的妹妹——秦月冬的死说起。
5月3日那天,天还没亮,住在高台村的赵伟和他的哥哥赵杰急急忙忙地来到岳父家报丧:当天夜里秦月冬起来解手,摔倒在屋地上放的电鼠板上,触电死了!
这晴天霹雳几乎震昏了一家人。刘玉坤浑身发抖,颤着声问:“还能救不?”
“不能了……人不行了……妈……”妻子不幸身亡,赵伟悲伤得哇哇哭起来。
噩耗迅速传遍了秦家在当地的所有亲属,人们纷纷奔往高台村赵家。
秦德奎的悲痛,要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村里人都说秦德奎的四个女儿是四朵花,秦德奎和老伴对最小的女儿秦月冬最疼爱。当初,秦月冬和赵伟搞对象,他是不同意的。赵伟是明海区公路处的养路工人。秦德奎并不是挑拣他的工作,在这一带,像赵伟这样端着铁饭碗的非农户还算不错的;再说,月冬个子矮,长相也一般,在砖厂干小工……条件也并不怎么好,还要攀啥高枝呢?秦德奎主要是对赵伟这个人不放心。他凭借大半生的阅历和经验,总觉着把小女儿交给那个长相不赖、举止轻浮的小子靠不住。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任性,女大不由爷,月冬铁了心,发恶誓要嫁给赵伟,半年前就和他同居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为这个,秦德奎又气恼又伤心,好几天没吃饭。不过,刘玉坤和月秋娘俩对赵伟的印象还不错。她们说,赵伟人挺机灵,初中文化,又是个吃商品粮的道班工人,比月冬小两岁,这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她们都同意了。秦德奎孤掌难鸣,最后也只好默认了这门婚事。结婚后,听说两个人感情还不错。可谁又会想到,月冬她……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住在韭菜沟村的秦月秋,是当天清早接到亲戚报的凶信。这事太突然了,当时她的心“咯噔”一下子,脚没站稳,手扶门框才没倒。亲姊妹,手足情,怎不叫她揪心撕肺似的心疼啊!她啥也不顾了,急急忙忙往娘家去,一边走一边想:前些天还到月冬家去一趟,她有说有笑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叫电鼠板电死的?什么样的电鼠板?小小的电鼠板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电死吗?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乡道泥泞不堪。秦月秋一哧一滑地来到娘家,人已经走光了,大门上挂着锁。她又赶紧奔高台村,到赵伟家已经九点多了。屋里屋外人挺多,出出进进的,一派办丧事的悲凉景象。
秦月冬的遗体已经停在那了,脸上蒙着一块白纱巾,脚踝上拴条红线,头前亮着长明灯。秦德奎、刘玉坤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还有女婿们已先到了,女人们个个哭得眼泡红。两个姐姐看见路比较远的月秋赶到,好端端的四朵花少了一朵,更加悲号不止。秦月秋痛彻心扉,发疯似的扑向死去的妹妹……
秦月秋哭了一阵,轻轻掀起妹妹脸上的纱巾,看见她的死相很惨:脸青了,右脸颊露着肉,鼻子成了尖的,嘴破了,手背上有水泡……难道电死的人都是这个样吗?
秦月秋边看边哭,情不自禁地抓住妹妹的一只手。妹妹的两只手放在胸前,手往里抠抠着。她的手冷冰冰的,再也不是记忆中那温暖而调皮的手了。秦月秋使劲地摇撼着,好像妹妹是在睡觉,要把她唤醒。忽然,秦月秋看见妹妹的左手背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伤。揉揉眼睛细看,那是一块红斑,和脸上的伤痕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手上也有伤呢?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伟神情悲伤,忙着敬烟倒茶,招待着亲友邻居们。他的眼窝里也汪着泪水,“唉、唉”地叹个不住。他此时的心情人们可以理解,恩恩爱爱才过半年多的小夫妻突遭不幸,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十一点,赵家借来一辆马车,要送死者去火化场。当然,这需要死者的父母表态。
在一边暗暗垂泪的秦德奎对赵家的人冷冷地说:“该死的留不住。这尸骨,你们就商量着办吧!”并不是秦德奎对小女儿薄情寡义,而是当初她在婚事上大大伤了他的心。
可是,刘玉坤哭着喊着坚决反对:“不行!我不同意火化!”
赵伟走过来劝道:“妈,还是火化好。不然,你老人家今天去哭,明天去哭,多影响身体呀!”
“说不行就是不行!”刘玉坤说,“我女儿太年轻了,死得暴,现在还要用火烧她……我这心哪……”话没说完又痛哭起来,“再说,埋了我还能到坟上去看看,要是火化了,我……上哪……去看……她呀……”
赵伟的父亲说:“好,好,听亲家母的,不火化就土葬。快点准备棺材!”转身又对赵杰说,“得做饭哪,快买菜去!”
赵杰答应一声,骑上自行车走了。
这里的村干部对村民丧葬的事抓得不紧,并且已经有老人故去后在闲散地土葬的先例,加上秦月冬死得暴,家属要求强烈,也就没有人出面制止土葬。
在一片悲恸欲绝的哭声中,秦月冬的遗体装棺入殓了,抬上大车,缓慢地向村东驶去。
这期间,人们没有见到赵伟,他躲在小屋里没出去。三奶奶懂“令”,说有风俗,用一条细绳把他拴在凳腿上了,不让他出去,他只得服从。
办完丧事,秦德奎夫妇和几个女儿回到家里,悲悲戚戚,哭哭啼啼,哀痛的气氛笼罩着一家子,久久不散。秦德奎又一连几天没吃饭,打自己好几个耳光。当初他不同意小女儿的婚事,好像有什么预感,总觉着把月冬嫁给老赵家不会有幸福。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他早就认为赵伟人品不正,但要说他谋害自己的女儿,那可想也没敢想。
现在,三女儿提出妹妹死得不明,要求公安机关开棺验尸,秦德奎拿不定主意。打人命官司,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天,小女儿的死成了全家人和亲戚朋友议论的主要话题。刚才月秋说出的那几条疑点,有她自己想到的,也有大家提的。现在经她一条一条地说出来,也显得有些根据,叫秦德奎听了觉得都在理上。唉,还是那句话,女大不由爷,她实在要告就告去吧。
其实,秦月秋没去公安局;为了壮胆,她去找了叔叔。叔叔和秦德奎不一样,对告状表示支持,鼓励说:“你去告吧,有什么事我兜着!”
秦月秋决心已定,回到家求人写了一份申诉状。
明海区公安分局:
我叫秦月秋,申诉我妹妹秦月冬死因不明,特此提出申请,要求开棺检验……
“秦三姐去告状啦!”这消息在鸡冠村风似的传开了。
3
秦月秋一纸诉状请来了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科的法医吴凯和孙昆。
那天是星期日,吴凯本该去趟市图书馆,或者在家整理一下案例笔记的。吴凯从事刑侦法医工作快三十年了,他几十年如一日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承办一件案子,工作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写案例笔记,从未间断,笔记积攒了好几十本。他的笔记本几乎成了市公安局刑侦资料库,不仅他自己写工作总结或学术论文十分方便,连市局办报的记者和写公安史的笔杆子们都时常向他咨询或讨教呢。吴凯还想,到了离开岗位那一天,还可以在那些资料的基础上整理出点东西,为刑事法医工作再做力所能及的贡献。可是今早吃过饭后坐在写字台前,才发觉那个正在使用的笔记本留在了法医室。惜时如金的他不愿让一天的光阴白白过去,便决定先去支队,然后再到图书馆。
吴凯推着自行车向支队院里走,迎面走来了青年法医孙昆,笑着朝他一点头:“星期天怎么还来了?”
“取点东西。”吴凯知道孙昆今天值班,“没案子?”
“没有。但愿一天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是法医室的一句趣话。近来本市命案迭发,上周一天内就出三个现场,弄得法医室人手紧缺。所以,如果一天从早到晚没有案子,几个好说好笑的青年法医就会在下班时俏皮地学着那部老掉牙的电影喊一嗓子:“平安无事喽——”嘻嘻哈哈相视一笑,显得少有的轻松。
吴凯拿了笔记本刚下楼,孙昆又把他叫住了,神态上已没有了刚才的轻松:“老吴,明海区分局刚报上来个开棺验尸的案子,庄科长给我了,一会儿他们来车。开棺这事我没做过,您……赶上了,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看来,“平安无事”的愿望今天又告吹了。
“你不是在值班吗?”
“小武昨晚和我下围棋没回去,替我。今天天气不错,我都和那边说好了。”
看到青年人的工作积极性,吴凯心里很高兴。他想了想,点头说:“我去。”
吴凯打乱自己的日程安排答应了孙昆,是考虑到开棺验尸是一种特殊的尸体检验,《法医学》上有专门论述,对法医来说也不常见。不仅有难度,还要注意执行政策。稍有疏忽或不愤就会导致失误,造成不良影响。
吴凯在三十年法医实践中,曾做过几次开棺验尸,记忆犹新。1965年,吴凯像眼前的孙昆那样刚做法医工作不久,随一位老法医到黑龙江省绥滨县一个村子开棺验尸。死者入土还是1947年的事,整整过去十八年了。一封普普通通的检举信邮到了晖安市公安局,揭发死者的妻子当年与一名农会干部有染,死者患感冒时喝了妻子买回的中药,当夜病情加重,第二天天亮前就死了,群众怀疑是被那个女人与农会干部合谋毒死的。老法医和吴凯肩负使命,在当地干部和群众配合下确认了埋葬死者的坟墓,提取了棺盖土、棺外近棺旁两侧土。掘坟开棺后,发现尸体腐败成泥状。经仔细检查,尸骨上没发现任何损伤。他们又提取了尸体头部、脚部、胃肝部、下腹部、腹侧部等处接近棺底的土,并提取了头颅骨、舌骨、椎骨和四肢小骨。回到晖安市后,根据当时的设备和条件,对提取的检材用雷因希氏法检砷,获阳性结果;以古蔡式法作砷定量检查,结果发现,死者椎骨含砷量是每公斤150毫克,胃肝部尸土含砷量是每公斤57毫克,都已远远超过了正常人骨含砷量(每公斤0.0087毫克)和棺外土含砷量(每公斤1.4毫克)。结合死者生前并无宿疾,死前有剧烈腹痛吐泻症状、死得较快等情况分析,符合砷中毒表现。法医们认定:死者系死于砷中毒。在确凿证据下,在政策攻势面前,那一对已经混入共产党内并在一个单位窃据了领导职务的男女,不得不承认了他们十八年前的犯罪勾当,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
那次开棺验尸及其成果,给吴凯留下难忘的记忆,使他从实践中认识到了刑事法医工作的神圣与威力,深深爱上了自己的岗位。他就是从那时写起案例笔记的。
孙昆从医大法医系毕业分配到法医室工作时间不长,缺少实践经验。他主动求助,吴凯想想当年自己头一次开棺验尸时的心情,深感对青年同志有一种责任与义务,不能拒绝他。
功夫不大,明海区分局刑警大队的技术员和治安科的两位同志驾车来了,孙昆手提勘查包,招呼了摄影员崔萌,和吴凯上了车。
车里,吴凯向分局的同志询问案情,这是他的老习惯。他问:“说那个秦月冬是触电死的,怎么下的结论?有什么根据吗?”
治安科的同志说:“出事后,乡政府报告了区农电局,区农电局副局长带一位姓郑的工程师到现场看过,对死者家中的电线电路作了检查鉴定。触电当时,外面打雷下雨,屋地上放着电鼠板。郑工程师认为,秦月冬是被间接雷打死的。”
“间——接——雷……”吴凯品咂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又问,“秦月冬和她丈夫感情怎么样?”
“当地群众反映,他们是自由恋爱,没登记就同居了约半年多,小两口处得还不错。”
“她男的叫什么名字?”
“赵伟。”
“人咋样?”
“道班工人,无前科,表现据说不错。”
吴凯与治安科同志的对话,在孙昆听来觉得挺新鲜。他原以为,法医和侦查员不同,他的职责就是对非正常死亡的人尸体作技术鉴定,那么,为什么还要打听那些与技术无关的事情呢?孙昆并不知道,这是吴凯多年积累的经验之一。他认为,不放过任何机会了解与案情相关的种种细节,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有助于在尸检鉴定方面作出正确判断,有利于案件侦查。
汽车驶抵鸡冠村,在村干部陪同下,向东行约三里地,在一座丘陵前停下了。
南山坡上是一片荒地,没有树木,一座凸起的新坟孤零零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很是显眼。
“公安局的法医来开棺验尸啦!”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人们纷纷赶来看热闹。他们过去只从《杨三姐告状》的戏剧中听说过开棺验尸,现在可是真的,能不感到好奇吗?功夫不大,山坡上就站满了人。
秦家的人全员出动,想走近坟前,被制止了,只让秦月秋一人到场。微风吹乱了秦月秋的头发,飘到额前,也掩盖不住她那焦急迫切的神情。是的,比起往昔那位杨三姐在州府县衙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她今天是幸运的。虽然告状也小有周折,但毕竟受到了公安机关的重视,不到一周就从市里请来了法医。看那位身穿便衣的老法医,可能快六十岁了,鬓角已经花白,脸上皱纹很深,两只深陷的眼睛机敏锐利,举手投足沉稳有力,显得很有经验。给人治病的医生越老越有经验,法医也是同一个道理吧?秦月秋用手掠了掠乱发,凝视着那座新坟,眼里噙满了泪水:好妹妹,为了弄清你怎么死的,入土后还要来惊动你,可姐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呀……
吴凯登上土岗,扫视一下所处的环境,然后走到坟前转了一周,指着坟对孙昆说:“这倒很好,只有这一座坟,不存在辨认的问题。如果是乱坟岗的旧坟,坟很多,辨认工作特别重要,最好找老人仔细辨认。不然,挖错了坟,死者家属就不会答应你。答应不答应事小,把案子搞错了可是大事,以前有过这种教训。”
人们听了,都信服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孙昆,深感这是老同志的经验之谈,牢记在心。
“动手挖吧!”吴凯向村干部找来的几位青年农民挥了挥手。
4
锹镐齐下,扒掉坟堆,启开棺盖,尸体露出来了。
按习俗,秦家的人用四根木杆在坟墓上方扯起一块篷布遮挡阳光。
吴凯和孙昆打开勘查包,穿上塑料罩衣。在孙昆来说,吴凯能到场看着指点就可以了,可是吴凯坚持着也要伸手,拦也拦不住。
虽然仅埋葬十一天,但因时已芒种,气温升高,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全黑了。抬出尸体,一股强烈的尸臭迎面扑来,远处顺风观看的农民们赶紧捂着鼻子换了位置。
死者的双手裹着纸,各拿着一块蛋糕。这是家里懂“令”的人让她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喂拦路狗的。
吴凯向尸体投去第一眼,心里不禁一动。死者虽然是土葬,穿的衣服却很一般。按情理,对丈夫来说,新婚仅半年的妻子突遭横祸死于非命,装殓时给她穿得好一点也是寄托哀思的一种表示,而且是家中经济状况可以做到的。可是眼前这样,未免显得寒酸而又过于草率了。
的确,吴凯临场验尸,他那犀利的目光注意的不仅仅是尸体。
有吴凯在场,孙昆忐忑不安的心笃定多了。他一面仔细检查尸表,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地做着描述,由区刑警大队技术员在验尸记录纸上飞快地作笔录:“开棺检验所见:女性青年尸体,发育、营养及体质外貌均无异常状态,无钝、锐器损伤。身长158厘米,眼、口呈巨人观,胸腹部已出现尸绿及血管网,皮肤有多处形成腐败气泡,但四肢未见明显腐败……”
孙昆有些心急,取出了短小锐利的解剖刀,但被吴凯用手势拦住了。他走近尸体,俯下身,仔细检查尸体上的损伤情况。他看见,全身共有电伤四处:在右面部以颧骨为中心有一处,左、右手背各一处,左肘体侧下部一处。
“来,小崔!”吴凯召唤着,指着那儿处损伤说,“把这几个地方好好照照,多照几张!”
崔萌早在等候着了。他巴不得快点完成自己的差事,好离这腐烂发臭的尸体远一些。他动作敏捷地调好相机,咔嚓!咔嚓!快门清脆地响着,将吴凯指点着的那些部位一一摄入镜头。
孙昆也俯身仔细观察那些表皮损伤。他看到,吴凯最注意的是右面部和左、右手背上的三处损伤。
右面部有横向平行排列的铁丝压痕,皮肤已经硬化,呈黄褐色,很像电伤形成的电流斑。电流斑,亦称电流标记,是电流通过皮肤形成的特殊的损伤。不过,吴凯看到,秦月冬尸体右面部这块较大面积的损伤缺乏表皮隆起和皱缩这一特征。这就是说,这部分皮肤对电流的反应能力不显著。
与右面部损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死者左、右两手手背上的损伤,它们才是触电形成的典型的电流烧痕,即电流斑,生理反应十分明显……
猛地,吴凯“嗖”地站了起来,微微眯缝两眼望着远天,陷入了沉思。此刻,好似电光石火,一个疑问在他脑中倏地一闪。据治安科的同志介绍情况说,秦月冬是半夜起来解手,摔倒在电鼠板上触电身亡的。那么,为什么这两处典型的电流斑却是在手背上呢?一个人在突然向前摔倒时,本能的保护性质应通常总是两只手掌朝下的。难道秦月冬倒地时是手心向上、手背向下吗?
手背,手背,手背……
一块疑云在吴凯心中升起,而且迅速弥漫开来……
“老吴……”孙昆轻轻叫了一声。他望着独自出神的吴凯,不知该怎么做。
吴凯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指着尸体手背上的电流斑,意味深长地对孙昆说:“好好看看这个,嗯?”
因为这是在验尸现场而不是在支队的议案会上,吴凯不能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
头脑机敏的孙昆已经领会了吴凯的意思,知道那两处损伤必有说道,他再次俯身看了一会儿,然后抬眼向吴凯点了点头。
“来,小崔!把这个地方再照两张,近一点!”吴凯说。
崔萌从命,手拿相机又拍了两张局部特写。
“小孙,把它们提取下来!”吴凯又说。
孙昆照办。他知道,提取这两块皮肤要带回去作技术鉴定。
孙昆接着做了颅、胸、腹三腔剖验,没发现可疑病变和损伤。
整整工作两个小时,验尸结束了。孙昆很累,把尸体缝合好后,直起腰长吁了一口气。下步怎么做?他询问地望着吴凯。
可是,吴凯却不看孙昆,双眉微皱,望着重新装入棺材的尸体又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