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午了,远处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唯有秦家的几个人没有走。吴凯把秦月秋叫到一边,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吴凯问:“你要求开棺验尸,说妹妹死得不明,有没有什么根据?”
“那可多了!”秦月秋稍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说,“第一,我妹妹脸上有红伤,左手也有红伤。我看那不是电伤,她不是触电死的。第二,我听说,一般触电死亡不可能一动不动。我妹妹的脸一直挨在电鼠板上,好像连一点挣扎都没有,这可能吗?第三,我听赵伟的邻居说,最近他们俩口子打了很多回架。都因为什么?第四,赵伟这人以前和一个女青年有过关系,后来和外甥女吴玉华也不清楚,生活作风不正派。第五,我妹妹死后,赵伟一点儿也没有伤心的样子。媳妇死了,他还东一趟西一趟地串亲戚,会朋友,打扑克,哼小曲儿。第六,那天出殡为什么那样急?这里面肯定有鬼!第七……”秦月秋一口气地说下去,几乎没有什么停顿。显然,这些疑点在她脑中已经不知折腾多少回了。
吴凯注视着秦月秋有些憔悴、显得激动的脸,暗暗佩服这是一位性情刚烈坚毅的女子,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冷淡的。待秦月秋说完,他板着脸问:“这些,仅仅是你个人看法。如果验尸鉴定你妹妹确实是电死的,怎么办?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精神准备?”
秦月秋咬了咬嘴唇,用手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头发,用坚定的语气说:“我相信公安局。要我负什么责任,我就负什么责任!”
吴凯等人在村里草草吃过午饭,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按说应该回去了,可是,吴凯却挥了挥手说:“走,咱们到触电现场看看去。”
不仅区分局的人觉得意外,孙昆也说:“都过八天了,哪还有什么现场啊?”
“没了也得去。”吴凯执拗地坚持,“原始现场当然谈不到了,可那个地方我们应该去看一看,也许能得到什么。”
的确,吴凯不同于一般法医的是现场观念特别强。他认为,不管是案件的原始现场、变动现场、灭迹现场还是伪造现场,法医只要有条件必须亲自到现场,结合勘查进行法医工作,不能因为大意、偷懒或畏难而拒绝去现场。虽然法医不是侦查员、痕检员,但也要具备一定的侦查、勘查知识,这对工作是很有用的。
孙昆只得服从,跟了过去,其他人也上了车。
5
市、区两级公安机关来开棺验尸,赵伟是下午才知道的。他听后满不在乎地笑笑说:“验就验吧,反正小冬又不是我害死的!”
小冬,是他对秦月冬的爱称。
的确,人死了,埋掉了,都烂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赵伟心里似乎很坦然。
出事的第三天下午,区农电局接到红石乡政府的报告后,王副局长和郑工程师乘车来到高台村,在乡干部的陪同下到赵伟家中检查。
赵家兄弟俩住的三间房是晖安地区农村常见的一明两暗式的格局,坐北朝南。赵杰住东屋,赵伟住西屋,中间是过道兼厨房。两家都是青砖铺地。
赵伟把两位客人让进自家屋里,忙着敬烟,嫂子也过来倒茶,两人介绍了事情经过。嫂子指着赵伟叹了口气,说:“他们小两口感情可好呢,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呀,太不幸了!”
王副局长和郑工程师查看了电线电路。王副局长问:“听说秦月冬下地是光着脚,没穿鞋?”
“是,”赵伟回忆说,“我也挺纳闷儿,她怎么没穿拖鞋呢?可能是睡懵了,也可能是人一摔倒,把拖鞋甩掉了……”
郑工程师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透过南窗,以内行的目光望着门前那在同一根电柱上架设的十千伏高压线和两百伏照明线。前天凌晨,本地区下雨打雷,击倒了四根电柱和三棵树,他为此很忙了一阵子。想到这里,他转过身问赵伟:“前天夜里,你们这边打雷没有?”
“打了。”赵伟忙说,“那雷一个接一个地在窗户外面响,震得玻璃都直忽闪,可吓人了。”
郑工程师环视屋内,没发现进雷点。东墙南端安装一个电盒,他踏着木凳看了看电盒,保险丝也没烧断。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苦苦思索,忽然眼前一亮,跳下来拍掉手上的灰尘,走到王副局长面前说:“原因找到了!看来还是雷的作用……秦月冬不是直接被雷击死的,是被间接雷击死的。这就是说……”
站在一边的赵伟很感兴趣地听着,频频点头赞同。待郑工程师讲完,他说:“对,对,说得太对了!”
王副局长听了,也觉得郑工程师既然是专家,讲的一定有道理。这是一次人力无法抗拒的天灾。好几棵碗口粗的树木和电杆尚且被雷击倒,秦月冬一个柔弱的青年女子还能抗住雷击吗?他们好言安慰了赵伟一番后就走了。这个结论也被区公安分局治安科接受了,没再搞什么调查。死者埋葬了,赵伟照例上他的班,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秦月秋到公安机关告状,这是赵伟没想到的,但他不以为然。查就查吧,内无毒,外无(打)伤,能查出什么来呢?所以,当有人告诉他“公安局来人了”时,他最初还以为是由于他使用了电鼠板,公安局来查他偷电呢!
吴凯打量赵伟,一米七二三的个子,留长发,一双大眼睛机灵有神;牛仔裤,夹克衫,皮鞋锃亮。虽然他一直待在农村,却生着个城市小伙的胚子,几乎看不到农村青年那种粗犷与自卑。对他来说,秦月冬是高攀了,难怪她违抗父亲非要嫁给他不可。
吴凯环视赵伟的住房,南面是一铺火炕,北面有一张单人床,东西两侧摆放着沙发、茶几、缝纫机等家具。虽然结婚才半年,可是从屋里的家具摆设上看不出新婚的样子来。吴凯想,这不仅与当地经济条件有关,也与秦月冬草草匆匆和赵伟未婚同居有关吧?
吴凯注意到,在东墙北侧有一个连接电源的电插座。
赵杰夫妇骤见来了不少警察,未免有些紧张。赵伟却显出一副见过场面的样子,神态自若。吴凯让他讲讲出事的经过,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说:“我们家老鼠多,总在夜里跑来跑去地折腾,小冬可烦了。今年4月初,我到叔伯哥哥家,看见他家有个电鼠板,觉着挺有意思。我回来也照样做了一个,晚上拿出来放在地上电老鼠……”
吴凯问:“你那个东西还在吗?”
“出事后,那个东西让张会元烧了。他说那东西晦气,不吉利,不能留。”
“张会元是谁?”
“我在这。”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显出不大自然的笑容,“我是村治保主任,那东西让我烧了。”
吴凯看了看那位治保主任,真是不好说他什么,转过脸又问赵伟:“你做的那个电鼠板什么样?”
“那东西挺好做。”赵伟用手比量着说,“是个八寸宽、一尺来长的木板,木板上钉着玻璃钉,用两条细铁丝绕几道,一头固定在钉子上,另一头连接在带插头的塑皮电线上。”
“接着讲吧!”
“5月2日晚上睡觉前,小冬让我把电鼠板接通电源放在屋地上,然后我们就睡了。下半夜三点多钟,我醒了,叫小冬起来上班。她在砖厂工作,每天早晨四点上班。可我伸手一摸,人没了;打开灯一看,见她身穿背心、裤衩,双手扶胸,脸朝下趴在屋地上。不好,出事了!我赶紧下地,把电源插座上的开关闭了。跑到小冬跟前一看,啊呀!她的脸正贴在那个电鼠板上,皮肉叫电烧伤了一大块。我摸摸她的心口,已经不行了。我跑到东屋,叫起了哥哥和嫂子……”赵伟声音哽咽,低下头,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当时,可把我和他嫂子吓坏了!”赵杰接过话头说,“我听弟弟喊,就翻身下地跑过来看。小冬在地上躺着,我要过去,他嫂子把我拦住了:‘别碰,有电!’我一看,那个电鼠板的电插销还在座上插着呢,就跑过去拔下来了,然后去找咱村懂点医道的姜永吉。可是,唉!人已经不行了……”
在刚才赵伟讲述的过程中,孙昆始终注意观察着那个同龄人的表情变化。看得出,这是一个头脑机灵、反应敏捷的青年。尽管显得悲伤,他的神态是沉着的,语句是流畅的,讲得条理清楚,没有迟疑,没有破绽。但孙昆总觉着,这个人的两只眼睛转动得未免太活了,与这类机灵得似乎有些过分的人交谈,会使你担心他的话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
吴凯也在观察着赵伟。与孙昆不同的是,他注意的不仅是对方的神态,更注意话里的内容,极力想从那些话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哦,有了!赵伟发现妻子触电倒地后,只是关闭了电源开关,却没有把插销从电座上拔下来,这合乎常情吗?为什么不拔呢,是不是故意让它留在那里给别人看?
手背,手背,手背……
吴凯站起身问赵伟:“你把电鼠板放在哪了?”
赵伟走到屋地中间,指着砖地说:“就是这。”
“你爱人摔在地上是什么样子?”
“她是头朝北,脚朝南,脸朝下趴在这,一只拖鞋踢翻在……这。”
“你画一下。”
“没有粉笔呀!”
但这难不住吴凯:“你家有没有玉米面?用撒玉米面的办法画一下电鼠板和你爱人倒在地上的位置。”
还真有高招。孙昆看了看吴凯,从心里佩服老同志。
赵杰用小盆取来玉米面,交给赵伟。赵伟想了想,弯起腰在地上比量几下,然后抓起一把玉米面,边撒边画起来。虽然他画得不像个人形,但是头、身子和四肢的位置都标得清楚。
“仔细看看,当时是这样吗?”吴凯问。
“错不了。”赵伟说。
吴凯转身对崔萌说:“照下来。”
此时,吴凯很后悔:带来个痕检员就好了。
那个懂医道的姜永吉被找来了,也确认了赵伟在地上画的人形就是秦月冬倒毙的位置。姜永吉是继赵杰夫妇之后第三个进入现场的人。过后,吴凯单独找了他,让他谈谈当时的情况。他说:“……赵杰喊我,我只穿条线裤就跑来了。我进屋,看见秦月冬穿着背心、裤衩,在地上趴着,两只手压在胸脯下面,那个电鼠板压在她鼻子下面。我一摸她脉,没救了。我让赵伟把她翻过来,他一扳,秦月冬像块板子似的,‘咕咚’一声翻过来了。这还有什么救?前些年有个青年触电了,我给做的人工呼吸,做了两个小时我都没怕。人家那脸是本皮本色,可秦月冬脸都青了,身子都硬了……”
崔萌拍完照片,吴凯仔细端详赵伟在地上画的人形,然后扭头看了看南炕,在他的脑子里映起了“电影”:那天深夜,在这间屋子里,一个年轻女子醒了,摸着黑下炕,不料摔了个跟头,向前一扑,倒下了,脸触到砖地上那个通了电的电鼠板上,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
这,可能吗?
在一个电闪雷鸣之夜,一个年轻的女子肯出去解手吗?年轻人腿脚灵便,在自己常年居住的屋子里,从炕上下来还能摔个跟头?砖地溜平,是什么把她绊倒的?拖鞋?一只拖鞋能绊倒她吗?即使真的倒了,这又能摔出多远呢?现在看,从炕根到电鼠板足有两米远,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秦月冬能够到那个电鼠板吗?
还有——手背,手背,手背……
吴凯让孙昆检查了那个电盒,两安培的保险丝完整,但有放射状黑色烧灼的痕迹。
这时,很少说话的崔萌出其不意地问了村治保主任张会元一句:“你那个电鼠板是在哪烧的?”崔萌很生气,按通常情况他应该给那个致人死命的劳什子拍照的。
吴凯赞赏地向崔萌投去一瞥:问得好!
没等张会元开口,赵伟说:“那天我三奶在外屋烧火搅猪食,张主任把电鼠板扔进灶坑里烧了。”
孙昆也受到启发,和崔萌一起到外屋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问赵伟:“你家扒完柴灰倒在哪?”
“外屋院子,园田地里。”
孙昆他们走出屋,在院里找到那堆柴灰,扒拉一阵,果然捡到几根铁丝残段。
那个张会元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吴凯,好像在说:看,没说谎吧?不然我还担了责任呢。
吴凯接过铁丝残段看了看,问赵伟:“这铁丝哪来的?”
“是从我姐夫家要的,冬天安炉子吊烟囱用。”
“还有剩的没有?”
“有。那不是吗!”赵伟指了指西墙,“都在那呢。”
众人望去,墙上挂着一卷直径01厘米的镀锌铁丝,与在院子里找到的铁丝残段一样,只不过后者的锌皮烧掉了。吴凯让孙昆从那卷铁丝上截取一段,收了起来。
赵伟冷静地注视着,不声不响。看见孙昆把那段铁丝小心翼翼地收进勘查包里,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似笑又不是笑。
沉默一会儿,吴凯冷峻的双目逼视着赵伟,问:“你说,你爱人是怎么死的?”
“还用问,触电死的呀!”赵伟苦笑一下,似乎在说,到现在还提这个问题实在多余,“区农电局的局长和工程师来这检查过了,说那天夜里下雨打雷,我爱人是被间接雷击倒了,又正倒在电鼠板上……”
吴凯没说什么,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该做的都做了,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分局用车把吴凯等人送回市内,已是华灯初上。
吴凯到车棚取自行车时,问孙昆:“小孙,你注意没有?”
“什么?”
“在咱们尸检和调查过程中,区分局的人一直在一边观望,没有表态。”
孙昆茫然,摇了摇头。头一次开棺验尸,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哪还顾到看分局的人的反应。区分局的人没有表态,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文章吗?
6
周一上班后,吴凯和孙昆把鸡冠村开棺验尸的情况向科长庄俊斌作了汇报。吴凯认为,通过尸检和初步调查,种种迹象表明,秦月冬之死并非因雷电之类的自然因素而导致的意外死亡,很可能是一起人为的电击杀人案!
庄俊斌顿感问题严重,把吴凯和孙昆带到副支队长黄刚的办公室,让吴凯把情况向支队领导谈一谈。
崔萌干劲儿也很足,照片很快就冲洗出来了。吴凯拿着照片,一条一条地讲了赵伟有重大杀人嫌疑的根据。
黄刚原来也是一位法医,吴凯既是他的搭档,也可以说是他的老师。黄刚提升副支队长后,分管技术工作。所以,他对吴凯所讲的那些一点儿也不外行。
吴凯说:“秦月冬两只手背上的电流斑,生理反应明显,是生前触电形成的。由于两只手背触电,电流通过心脏,引起心跳停止,造成死亡。但是,两只手背上的电伤是秦月冬自己难以形成的。即使她下地摔倒,也不会在这两个部位上触电。既然她倒地时双手压在胸下,没有触到电鼠板,那么,手背上的电伤又是怎么形成的呢?只能说,是他人加害才形成的。”
“其次,现场有问题。赵伟用玉米面在砖地上画的尸体原始位置和姿态,与尸体上的电流斑的形成和部位不符,存在矛盾。人们都知道,老鼠一般是顺着墙根跑窜的,电鼠板为什么要放在屋地中间呢?秦月冬摔倒后,脸能贴在电鼠板上吗?如果她是雷电致死的话,两安培的电盒保险丝为什么没有熔断呢?”
“还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吴凯加重语气说,“孙昆已经提取了尸体脸部和手背皮肤上的电流班,又提取了电鼠板铁丝烧毁的残段和没经燃烧的镀锌铁丝。我提议送到省公安厅作微量金属元素分析,看看两者所含的成分是不是一样。如果脸部和手背的电流斑的金属微量成分出现差异,那就说明它们触电的媒介不是同一个物体……”
黄刚听完,同意吴凯的建议。他还说:“要抓紧作出鉴定。为了慎重起见,可以邀请医大、省厅刑科所的教授和专家对鉴定进行复核。如果肯定是件案子,就要与明海区分局密切协同,侦破此案。”
两天后,省厅作的微量金属元素分析结果出来了。从死者脸部提取的电流斑金属微量成分与从赵伟家提取的镀锌铁丝一致,但手背电流斑却出现了差异。这就是说,脸和手背触电的媒介不是同一个物体。死者脸上的电伤和手背上的电伤也不是在同一时间形成的,前者是在生活反应能力甚弱的情况下形成的。手背电伤形成在先,脸部电伤形成在后……
在吴凯指导和修改下,孙昆写出了尸检鉴定。应吴凯之邀,这一鉴定经医大法医系教研室和省厅刑科所工程师复核,得到了认同。
这就是说,秦月冬很可能是他杀致死。
可是,鉴定书发到明海区公安分局后,等了好多天,也没得到回音。吴凯感到不解。难道区分局还相信着农电局那个鉴定结论,对法医提出的看法有怀疑吗?
和吴凯焦灼的心情一样,鸡冠村的秦德奎一家人,还有当地的群众也在渴望着这件案子早日真相大白。据说,从秦月冬死后,当地一直阴雨连绵,可是到开棺验尸那天,天忽然变得晴朗了。也真巧,晚上电视台播出了电视连续剧《杨三姐告状》。有的老年人在背后说:“那满天的乌云都是秦月冬的冤气呀!这回可散了,很快就能查清楚。”然而,开棺验尸后,区公安分局没再来人。人们向村东的南山坡望去,一缕缕烟雾袅升上天空。人们议论说:“秦月冬她妈又去烧纸了,这案子怎么还没查出个头绪来呢?”
秦月秋在家坐不住了,来到刑警支队,指名要见吴凯。吴凯关心地问起案子情况,秦月秋说:“我找区分局不少次了,可是一直没给准信,叫我回去等。我看哪,他们是相信那个农电局工程师的,还是认为我妹妹是雷电击死的。”
吴凯送走秦月秋,心里像开了锅。显而易见,对于秦月冬的死因,两种观点鲜明对立:一种认为她死于大自然的灾害,即所谓“间接雷”;一种认为她是被人所害,她的丈夫赵伟嫌疑很大。吴凯想,许多事情都是复杂的。明海区公安分局偏信农电局的鉴定结论,除了技术方面的原因外,是不是还有“脸面”上的原因呢?
吴凯对于自己提的那几点根据坚信不疑,但他办案向来是谨慎的,也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共同探讨研究这个案子。他经过一番考虑后,转身去找庄俊斌,说:“我们能不能开个案件讨论会,把秦月冬那个案子再分析研究一下?”稍停又说,“如果把明海区分局的同志也请来,就更好了。”
庄俊斌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后面那句话才是吴凯最希望的。庄俊斌想了想,同意了。
是日,讨论会在三楼法医室里举行。技术科的领导和法医室的人都参加了,明海区公安分局治安科科长带着几位同志也来了。随他走进会场的还有一位两鬓花白、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吴凯等人谁也没见过。
“这位是郑工程师。”分局治安科长介绍,“区农电局的。”
吴凯一怔。哟,他不就是那位“间接雷”理论提出者吗!吴凯原想在这次会上把对案件的看法再比较系统地向区分局的同志讲一讲,以便引起重视,对嫌疑人赵伟开展侦查;没想到,他们倒把自己的“对头”也请来了!
“好,好啊!”吴凯笑向郑工程师伸出手,“欢迎,欢迎……”他心里想:你来了更好,我巴不得能见到你哩!
郑工程师在案件讨论上出现,证明了吴凯的分析是对的。对于秦月冬的死因,区分局在“间接雷”和他杀这两个对立的观点之间犹豫不决。现在,让郑工程师出席讨论会很可能是区分局的意思:不是要讨论分析案子吗?究竟哪一方观点正确,你们就面对面地发表高论吧!
市、区两级公安机关的人经常接触,老熟人见了面每每说些俏皮话寻开心,甚至动一点拳脚。可是今天不行了,因为多了一位郑工程师,逗趣取乐的事一概免了。这样,会场上本来很欢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了。
孙昆有点担心,借倒茶水的机会走到吴凯身边,低声说:“老吴,你得否他!”
吴凯不动声色,微微一笑。
讨论会由庄俊斌主持。在一番必不可少的客套和已经尽人皆知的案情介绍之后,讨论很快就触到了那个敏感的实质性问题:秦月冬是怎么死的?
“我先说说!”郑工程师动了动身子发言了,“这个事发生的第三天,我和王副局长去看了,没什么问题!”
屋子里鸦雀无声。几位年轻的法医把脸转向吴凯,意思是说:听见了吗?这是在向你挑战呢!
吴凯听了那“当头炮”式的话,不仅没有什么反感,倒替郑工程师暗暗着急起来:老弟,你这样说话,可要后悔呀!
心地善良的吴凯,即使面对咄咄逼人的论战对手,还在替对方着想。
“没问题!”郑工程师又重复了一句,“秦月冬是被间接雷击死的。你们想,人家小两口结婚才半年,热乎还没热乎够呢,还能加害吗?‘间接雷’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它是怎么回事呢?是这样:那天夜里,形成雷的高压电场使照明线产生雷电感应,形成超高压的合流雷电行进波,在一瞬间被导线引进老赵家的西屋里。电压越高,电流越小,所以电盒里的保险丝没烧断。当行进波引到那个电鼠板的终点的时候,击穿了绝缘程度很低的木板,他们屋的砖地有些潮,入地后,使电鼠板周围的地面产生高压电场,形成一个电容。正赶上这个时候,秦月冬光脚下地,一只脚先着地,另一只脚跟着落地,产生跨步电压,脚一麻感电了,倒下了,脸正巧贴在电鼠板上,电流通过心脏造成回路,就死了!这是一种巧合现象。也就是说,赶上点儿了……她的死没什么问题,是间接雷——不是直接雷——打的。没问题……”
一口一个“没问题”,郑工程师的发言旗帜鲜明,毫不含糊。
“间接雷”、“合流雷电行进波”、“跨步电压”……这些名词玄而又玄,把在场的法医们说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厚厚的一大本《法医学》上也有“雷、电击伤”的一章,但郑工程师那些使人似懂非懂的陌生的名词却是他们头一回听到的。
郑工程师讲完后,会场上静得出奇。庄俊斌和法医们把目光转向吴凯。是啊,吴凯是论战另一方的主将,人们期待着他对郑工程师挑战般的发言进行答辩。
吴凯早就想反驳了,但他那宽容的性格使他冷静地听完了对方的话。轮到他发言时,他的语调是心平气和的:“我是搞法医工作的,对电不太熟悉。但是听了郑工程师的话,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郑工程师,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当时外面有雷,传导到屋里这个……电容——”
“哦,也就是电场。”郑工程师笑着解释。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吧。”吴凯也笑道,“我不知道能否形成这个电容或电场。假若形成的话,天上打雷放电有几百万、上千万伏的电压,导进屋里地面,和电鼠板形成两极,那么,在秦月冬倒地的一瞬间,应该打个响雷。可是,为什么连在同一间屋里睡觉的赵伟都没提供这个情况呢?不仅他应该听到,邻居也应该听到,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件事呢?电盒保险丝应该烧断,为什么还完好无损呢?赵伟和他哥哥不是都说,秦月冬死后电灯还亮着,电闸也没拉下来吗?这些都怎么解释呢?”
人们又向郑工程师望去,但他没有作答,眼睛眨了眨,身子不安地动了动。
“这只是其一。”吴凯停了停又说,“其二,正像你刚才所说的,秦月冬光脚下地,就触电了。假若真是这样,那么,她的脚掌应该首先被电烧伤,产生电流斑。这是常识。可是,为什么死者两只脚掌上却没有一点儿电伤的痕迹呢?”
郑工程师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脸色变红了,好像流了汗。
“其三,”吴凯继续说,“如果秦月冬是因为雷电因素倒地的话,那么,人在摔倒时的保护性反应,应该是手掌向下着地。可是,为什么电流斑却出现在她的两只手背上呢?还有,经过技术鉴定,她的脸和手背上的电烧伤的金属微量元素不同,这又怎么解释呢?……总之,现在我们有充分的根据说,秦月冬手背上的电伤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电极打的,脸上的电伤则是心脏停止跳动后的反应。结论:秦月冬因他杀而死!”
一个又一个问号提到郑工程师面前,使他如芒刺在背,坐不安稳;最后一句话,使他的身子震颤了一下。虽然5月天还不算热,窗户也开着,他脸上却流下了汗水。
吴凯看到郑工程师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不管怎么样,这是位工程师,搞技术的,别再难为他了,便停止了提问题,笑了笑说:“郑工程师,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郑工程师赶紧欠身答道,“我,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理论上的分析,供参考,供参考……我,我不太了解情况……”
刚才他发言时还理直气壮,一口一个“没问题”,现在却变得惴惴不安了,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会场。吴凯又看了看他,不觉有些好笑,心里在说:老弟,你未免过于善良了。难道小两口结婚不久,也能成为否认杀人犯罪案件的一条根据吗?
后来其他人在会上的发言,没有一个再重复郑工程师的“间接雷”理论,形成了赞同吴凯他杀观点的一面倒之势。
最后,吴凯说:“今天只是一个讨论会,究竟秦月冬之死是不是个犯罪案件,其性质还要由区分局来定。”
庄俊斌简要地说了几句收场的话,最后,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说:“今天的会议内容一定要保密,绝对保密!所有在场的人都要保密!谁如果失密,要负法律责任。”
郑工程师的身子又不安地动了动。满屋子的人都是警察,只有他一个人不是。他多心了。
散会了,明海区公安局分局那位治安科科长笑着朝吴凯走来,握住他的手说:“吴法医,你对案子的分析太精彩了,我们……服啦!”
“大家在一起讨论嘛!”吴凯见郑工程师已经走远,说,“工程师的论点不能成立。我敢肯定,秦月冬之死是件杀人案。你们回去向领导汇报吧!”
“一定,一定!”治安科长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