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边沿最初阅读这一段落时,就已经隐隐觉察到,在吴医生夫妻之间,很可能会发生某种非常的不幸。只不过当时他对此信所使用的激烈语气和肯定措辞持有一种戒备心理,不愿轻易被写信人的指控所左右,由此导致很可能是错误的判断和结论。但是现在他的这种态度开始发生了动摇。因为事到如今再重读这一段落,这种隐约的感觉不仅没有淡化,反而更加深化了。这使得他对这封信产生了强烈的继续阅读的愿望。尽管此前他已经阅读过不知多少遍,对接下来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了——
……这件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必然的。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社会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通过前一时期的严打斗争,社会治安发生了根本好转,由犯罪而导致的伤害和流血事件越来越少;通过交通安全月活动,混乱的城市交通状况得到了良好改善,各类交通肇事、失事越来越少;通过安全生产宣传活动,各行各业文明、安全生产蔚然成风,生产活动中的工伤事故越来越少;通过治理整顿行业不正之风,制假售假活动得到了有力打击,由误用假冒伪劣产品而引发的意外事故越来越少。总之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人民安居乐业,城市井然有序,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这一切都意味着吴某人的悲剧从此开始了。因为人们越是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中,可能受到的伤害就越少,而人们所受到的伤害越少,以外科医生为职业的人就越无所事事,这是吴某人绝对不能容忍和接受的。由于他病态的个人癖好是与广大人民群众切身利益根本相悖的,这就使得他形成了这样一种阴暗心理——凡是人民反对的他就要拥护,凡是人民拥护的他就要反对。因此当广大人民群众为社会的稳步健康发展鼓掌叫好时,这个人却躲在阴暗角落里咬牙切齿地仇恨和诅咒着当前的大好形势。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讲,这个姓吴的人在这一时期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巴望着天下大乱,而且越乱越好。但是由于社会进步的不可逆转,他的这种巴望渐渐变成了绝望。随着这个专为遭受不幸的人们而存在的急救中心越来越形同虚设,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外科医生的名字开始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人们开始从他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变化。人们先是见到他双眼血红,忧心如焚,犹如一个毒瘾发作却到处找不到毒品的人,内心深处正在经受着无比剧烈的痛苦煎熬。之后又见到他神情悲愤,目光涣散,面部肌肉不停抽搐,双手**得抓不住东西,看报纸时把报纸看得哗哗乱响。再之后又见到他整个脸上了无人色,眼窝和面颊凹陷进去,额头和颧骨却凸突了出来,形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仿佛罹患了某种不治之症,再不采取点儿什么措施很可能就没救了。到后来人们索性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这时他已经真的罹患了重病。他是气血妄动、淤滞凝结而病的,症状是上吐下泻,高烧呓语,神志昏乱,直至气息奄奄。他病倒得那么突然,而痊愈得又是那样缓慢,令人深刻地体验了那句俗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这一系列生理变化发生发展的过程中,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开始越来越令人望而生畏。人们感到他不管看到谁都目露凶光,面带杀机。不明真相之人都以为这个人已经起了杀人越货之心。其实不然,事实上这时他已患上了一种被称为妄想症的精神病,他正在狂热地幻想着为他们每一个人做手术。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捞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瞪大双眼拼命盯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他认为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患有程度不同的各种疾病,都需要接受程度不同的手术以解除这些疾病。他根据不同病人的实际情况调节着麻醉用药,把握着麻醉的程度和范围,既注意不扰乱病人正常生理功能,又能照顾到手术的实际需要。对于那些身体强壮、对麻醉药物耐受程度强的人,他将对他们进行深度和全身麻醉。而对于那些体质羸弱、可能对麻醉药物有不良反应的人,他则对他们进行轻度和局部麻醉。他根据手术的种类、大小、难易,结合病人身体状况,精心选择着最为理想的手术切口。对于浅表器官的手术,他视被手术器官的具体部位,采用腹部正中横切口或纵切口,这种切口既不易切断神经和腹膜,对病人生理功能造成伤害,又有利于器官的充分暴露,使其后的整个手术变得便于操作。而对于深层器官,他则采用胸腹侧部的‘丁’字切口。他的这一选择完全是出于深部器官手术的实际需要,为实际手术提供充裕的操作空间,使手术者即使是在纵深区域也有足够的回旋余地,保证手术能够顺利进行。他就这样在想象中肆无忌惮地切割、分解、剖析着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他的这种对人体的破碎是那么的大刀阔斧,自然流畅,无拘无束,痛快淋漓。有些人因为经常重复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对这些人的肢解和割裂也是重复的。而且正因为这种不断重复性,他对对象的生理构造越来越熟悉,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确切地说清身体各部位零件的一二三四。这使得原本属于技术工种的手术越来越像是熟练工种,而他本人也越来越像是个熟练工人。对操作的驾轻就熟和得心应手,促使他越来越经常地产生动手动脚的冲动,动不动便忍耐不住地想干些什么。他的这种跃跃欲试的表情,使得经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越来越感到迫在眉睫的威胁。而对这威胁感受最深最切的人就是我。没有人能够比他的妻子更经常更接近地出现在他面前,因此没有人能够比他的妻子更深刻更频繁地处于随时可能被宰割的危险中……
至此,刑警边沿已经不得不承认,他早期的预感没有错,他感觉中的那种非常的不幸,可以肯定就要在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间发生了。尽管他仍然认为这封信的写法,很像是盛行于许多年前的那种揭发材料。
事实上事件发展到这里时,还曾出现过一次短暂的停顿,就像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在某个十字路口被红灯滞留了片刻,但是这次停顿实在太短暂了,而整个事件的连续性又是那么的强,所以即使将它忽略不计,这起事件在逻辑上仍然显得很连贯很合理,因此就连刑警边沿也将之疏漏了。
的确,这一时期的吴医生就像他妻子指控的那样,在想象中肆意恣睢地解剖着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这使得经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越来越感到迫在眉睫的威胁,尤其是与他接触密切的他的妻子。他一开始只是在想象中解剖着这个女人,但是随着想象日复一日地不断重复,他在幻想中不断完善着解剖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努力使得所用步骤和细节都无懈可击,这种想象开始变得越来越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越来越有质感和实感,怎么触摸怎么像真的。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恍惚和昏乱之中,越来越含混了真实和虚幻的区别之处,分辨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常常把真的当成了假的,而把假的视做了真的。这种真假混淆的局面终于使得他越来越不由自主,常常在假想中情不自禁地真的站了起来,带着迷醉而狂热的面目表情,状似梦游般地走向了真实的女人,不知不觉间险些导致一次人体解剖的事实发生。直到女人蓦然发现这个恍若幽灵的人,惊恐万状叫出声来,尖锐刺耳的叫喊犹如利器撕碎了他的梦魇,他才激灵醒来,还魂似的回到现实之中,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性质,并被其中的凶险和利害惊出一身虚汗。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开始意识到这种情况的严肃性和严重性——他的反常癖好已经成了他人生的枷锁。现在他已经陷入了癖好的囹圄之中,他的所有行为都受到了这具枷锁的限制,他正在这具枷锁的役使下做出可怕的事情来。这是他第一次冷静地反省自己。这一意外发现令他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开始拼命抗拒和挣扎,试图摆脱这具沉重的枷锁,重新获得应有的自由。这种抗争完全是本能的。他采取的办法是强迫自己将注意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试图学习并培养起其他癖好,借助新生癖好的力量来削弱和瓦解固有的癖好,就像俗话常说的饮鸩止渴和以毒攻毒,这对他来说是十分艰难的。作为医生他一直在生活中保持着适当的洁身自好,从未养成过职业癖好之外的任何恶习,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先是试图染上烟瘾,接着又试图把自己变成酒鬼。他甚至主动与单位里一名曾因参赌受过警方处理的年轻医生结为挚友,不惜将自己作为一名优秀外科医生的所有收入统统倾注在赌博上,夜以继日地将自己的肉体羁绊在各种各样隐秘和半隐秘的赌博场所中,以寻求灵魂的解脱和轻松。他在投入赌注时的奋不顾身,令这个城市资格最老的赌徒都为之暗自心惊。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这时任何新癖好都已无法磨灭旧癖好在他身上的深刻烙印了。因为他从任何新癖好中都体验不到旧癖好所带给他的强烈快感,所以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对它们注入感情因素和色彩,让它们在自己心灵中占据一席之地。也就是说,他的旧癖这时已经获得了力量。它最初纠缠他的时候很可能只是一张虚弱的蛛网,很容易被挣破,但是这时它已变成了强大的锁链,任何挣脱的企图在它面前都已显得苍白无力了。他的肉体虽然不分昼夜滞留在赌桌旁,可是他的眼睛却对赌局视而不见,他的心灵仍时时刻刻都被渴望解剖的念头占据着。这使得他对所有赌徒的注目都成了透视性质的,这些各具神态表情的人们在他心目中都成了只有解剖学意义的人体,面对这些熟悉不过的人体他再一次无法遏止地开始了有关解剖的联想,并且深深沉溺在这种血腥的想象中而不能自拔。在伤筋动骨的挣扎中,他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感到了作为人的不自由。他的心被剧烈的痛苦啮噬着。不明真相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这痛苦何等之剧之烈——**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当他最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已归于失败的时候,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这时他才清晰地认识到,他完了!他已经彻头彻尾地沦为了癖好的奴隶。他若想从被奴役的地位中解放出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去。这一刹那他感到所有的力量都丧失殆尽。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刚一露头,立刻如涨大潮般湮没了他的全身,使得他整个身心都仿佛虚脱了一般。这时,他明知道自己正向着某个黑暗无底的深渊缓缓坠落,却只能眼睁睁地听任这次坠落的发生,对正在坠落这一事实丝毫无可奈何。他为自己如此虚弱不堪而深感悲恸,情不自禁呜呜痛哭了起来。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所有抗拒和挣扎,听任了自己的堕落……
在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时刻,本案取得了决定性突破。一个时期以来,这个城市的警方一直致力于通过严厉打击“黄赌毒”,净化越来越污浊的社会空气。在一次深夜突击行动中,警方捣毁了城市最大赌博窝点,当场抓获了一个数十人的赌博团伙,收缴了全部赌具和巨额赌资。警方连夜突审了参赌人员。在对其中两名赌徒张某李某的审讯过程中,当问及赌资的具体来历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可疑的支吾和遮掩态度,令人感到其中真相严重不可告人,引起了警方高度重视,决定对这一疑点进行重点质问。在强大的审讯压力下,这两个嘴硬的人越来越捉襟见肘、力不能支,终于在翌日凌晨和中午分别崩溃,交代了巨款的真实出处——这些钱是他们合伙抢劫而来的。并且供出了唆使此次抢劫的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姓吴的赌徒。
刑警边沿是事后得到这一消息的,当他闻讯赶来时,整个审讯已经结束,张某李某已经被收审关押到了拘留所。这个刑警没有立刻提审两名人犯,而是先看了对他们的审讯记录。张某自述系无业游民,因有汽车驾驶技术,曾供职于某副食品商店,负责驾驶一辆主要用于载货的客货两用汽车。后该商店因经营不善而宣告倒闭,他所驾驶的汽车也被某副食品批发公司作为抵债物开走,使得他再次沦为一个衣食无着的人。为了谋生,他与另一个社会闲散人员李某合伙借贷,租赁了某出租汽车公司的一辆红色“拉达”车,一人一天轮流拉客,谁拉的钱归谁。张某李某都有多年赌博经历,并且都曾因赌博被公安机关多次处理,是这个城市里有名的赌徒。但是很长时间以来,两人就像俗话常说的点儿一直很背,仿佛跟输字儿认了某种形式的干亲戚,一输再输,越输越想赢,越想赢越输,简直把眼都输红了,直到输得各欠了一屁股赌债,被债主撵得一天到晚东躲西藏,最后终于把债主们惹恼了,扬言再不还钱就废了俩王八蛋,所使用的语气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开玩笑,吓得两人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出来见人了。所以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两个都快被逼疯了的人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想个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就在这时那个姓吴的赌徒来了。吴某显然早已了解到两人的处境,开口便道,他可以帮助他们弄到一笔钱,但是他们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而这时只要能弄到钱,已经没有什么条件是这两个人所不能答应的了。于是吴某引诱道,他知道某单位发工资的具体日期,每当这一天的某个时间,该单位一名女出纳都要到银行提取这笔巨款,由于这个单位本身不具有派车条件,所以每次取款都是临时拦截出租汽车,没有任何防范和保护措施,往返都是女出纳独自一人,这对于急等着钱用的人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如果他们不嫌这笔钱少的话,他可以告诉他们这次取款的具体时间、地点、女出纳的行经路线,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细节,并且帮助他们事先将人认识清楚。他们具体采用什么办法劫取这笔钱他不管——如果事情成功,无论多少钱他们都可以拿走,他本人分文不要,也就是说他这么做完全不是为了钱。他只要求他们在劫取这笔钱的时候必须使用暴力,而且使用得越充分越好。换言之他要求他们必须对女出纳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具体严重到什么份儿上随他们的便,只要能保证不把人弄死这个大前提,伤害的程度越严重越好。这就是他唯一的条件。他没有说明这么做的意图何在,他们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笼统地认为此人和女出纳之间大概存在着什么无法解释的冤仇。这笔交易看起来很公平,一方得到了他们需要的钱,而另一方则伤害了他所仇视的人。因此他们连嗝儿都不打便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考虑到事件将发生在光天化日下,采取通常的犯罪办法很可能会导致最后无法脱身,张某李某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和分工,先由张某出面盗回了他曾经驾驶过的、这时已归属某副食品批发公司的那辆客货两用车——张某在该车易主时就没有交出它的备用钥匙——并用这辆已经改换了主人的汽车,人为地制造了一起专门针对女出纳的车祸,再由事先等候在现场附近的李某驾驶两人合赁的出租车连人带钱一起拉走。由于事先的策划和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很充分,他们几乎没费任何周折便成功实施了这次抢劫。刑警边沿在接下来的阅卷中,看到张某的上述供词在对李某的审讯记录中得到了大致证实。张某李某在审讯中异口同声说,不知道这个姓吴的人的确切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来历和去向,只知道这是一个出道虽晚但成名很快的赌徒,他视金钱如粪土的做派在整个城市的赌界中闻名遐迩。他们最初是在赌博时互相结识的,此后不断在各种各样的赌博场所见面,但彼此间从未发生过除赌博之外的其他接触。他们也不清楚被抢劫的女出纳的具体姓名和单位,以及吴某何以对她的情况如此了若指掌,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对此吴某没有说而他们也没有问。刑警边沿看过审讯记录后去了拘留所,这时张某李某已被分别关进不同的号,他隔着铁门向他们出示了吴医生的免冠照,还没等他问什么,两个人已经不约而同地脱口道:“就是这个人!”
当刑警边沿的调查进行到这里时,无意之间发现了这样一个细节。就在徐然出事前不久,这个城市的电视台曾经找到这个急救中心,要为它们摄制一部电视专题片,宣传方兴未艾的救死扶伤事业。为了形象说明这种事业的艰苦卓绝,他们需要一些错综复杂的手术场面。在这个急救中心里,业务最优秀的人当然首推吴医生,因此单位领导决定由他作为出镜人选。但是偏偏就在这一时期里,这个中心的救护车辆出动次数较往常少了许多。吴医生所能接触到的手术均不能满足“错综复杂”的要求。单位曾经提出缓拍,电视台的答复是暂缓几天也可以,但是不能无限期地缓,因为这部片子要赶在与救死扶伤有关的世界什么日播出,而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刑警边沿猜测——仅只是猜测——很可能促使吴医生最终下决心的正是这件事。这时的吴医生已经距离人们关注的中心越来越远了,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们可以视而不见的人。因此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这一机会的珍贵甚至可以用“千载难逢”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因此他不能放过它。他要通过这一契机,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心位置去。那儿才是他在这世上真正的家。为达此目的他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以干,当然这种猜测是很难证实的。
直到吴医生的这次加害于人取得了尽善尽美的成功,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次禁不起任何推敲的、成功系数微乎其微的冒险。因为事情发生之前,他一直受到当事人这一角色的严重局限,无法对事物产生清醒而完整的认识,直到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之后,他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全部事件重新回顾,才蓦然发现他在这件事情中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潦草、盲目和荒谬。是的,整个事件是那么的破绽百出和挂一漏万,它能够取得如此完美的成功简直是个天大的奇迹。万一张某李某事到临头言而无信,只抢走了他们所需要的钱,而没有对对象进行他所要求的伤害,或者偷工减料和敷衍搪塞,没有造成他所要求的伤害程度怎么办?万一张某李某一心一意只顾抢钱,或者在抢劫过程中遇到了对象的意外反抗,对伤害程度丝毫不加把握和节制,导致伤害过度,造成对象不慎死亡怎么办?这不是胡思乱想,在这种见利忘义的歹徒身上,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他与这些人只是照过几次面,甚至连他们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出了这种事情想找人讲理都没处找。退一步讲,就算他的这些假设全是多虑,事实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张某李某都是很讲信用的人,一点儿也没有辜负他对他们的厚望,把对象伤害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与他事先设想的一模一样,这里面仍然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谁能肯定这个饱受伤害之人一定会被送到他的手术台上来。尽管这个急救中心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简化了它的电话号码,以确保即使是最蠢笨的人也能很容易地记住它,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已十拿九稳地烙印在了人们的记忆里,万一第一个经过现场的人不幸遗忘了或者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号码,而将人就近送到了其他的救治之处,他忙活半天岂不是白忙活了。当然,这些倒霉的情况也有可能不会发生,但谁也不能担保它们绝对不会发生,万一这些情况中的任何一种不幸发生了,都会造成全部努力的前功尽弃,他都将成为一个得不偿失的人……
谢天谢地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这个被伤害的人已经按照设想、准确无误地被送到了预定的手术台上,而吴医生正在对其进行伤情和伤势检查。这个医生终于等到了这个渴望已久、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的,此刻这个昏迷不醒的人就躺在他面前,但他丝毫也没意识到正在面对着的是个什么人,此人与他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在他眼里他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具没有任何生命和感情意义的纯粹的躯体,现在这具人体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而他将要对这些破坏做必要而充分的修补,因此他此时完全是以一个外科医生的目光在做检查。这个外科医生面对残坏不堪的人,几乎不能自抑地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我操!这个张姓和李姓歹徒简直就是伤天害理的天才。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只用了一刹那的时间,就把一个完整无缺的人体弄得如此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美丽动人得就像一件不慎掉在了地上的精美瓷器。他惊喜万分地看到,这个人是被强大外力撞击腹部向后跌倒的,除了倒地时导致后脑颅骨骨折,造成颅内出血外,整个腹腔中的所有脏器都发生了破裂。吐出物有大量血液成分,说明胃部受外部压迫导致内部压力过大,被迫发生了自行减压性质的爆裂;腹部检查发现肠鸣音减弱并有移动性浊音,说明肠道在强烈挤压下,仓促发生了漏洞百出的穿孔;X 线扫描查出肝部阴影明显增大,说明肝脏发生了四分五裂的破碎,现在这个肝已经发生了大面积组织坏死;超声波检查发现脾脏增大、腹腔内有积液,说明脾脏遭到了折断肋骨的有力戳刺,发生了不容置疑的穿破;实验室检查血液中还含有大量白细胞、尿淀粉酶和血清淀粉酶,说明胰腺遭到了无形力量的猛烈揪扯,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撕断。总之一句话,这个人所受到的伤害简直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只差一点儿便成了一个死人,而又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没有死去。一个活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伤害不过如此了,而一个外科医生所能遇到的最严峻挑战也不过如此了。这个被挑战的外科医生亢奋不已,先是由于心律骤然失常,心跳强劲有力得几乎蹦出了嗓子眼儿,接着由于心律极度过速,他感到呼吸发生了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为了避免窒息不得不扯去口罩,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切都像他预期中的那样好,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几乎完美得挑剔不出任何瑕疵。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一刹那,欣喜若狂的外科医生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自己仿佛正在走向领奖台,四周是数不清的欢呼的人们,和数不清的抛掷而来的花束和彩带。他感到整个人如在恍恍惚惚的梦境中,毛孔舒张,通体畅然,整个身心都被幸福的狂潮湮没了。有生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过。
对于吴医生在这个时间里的这种个人心理活动,刑警边沿无法得知也无从得知。斯时,徐然的信件还收藏在保险柜里而没有被人发现,人们对这一案件的认识还停留在现象的层面上,而没有意识到它的实质。案发当天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通过大量生动翔实的事件,报道了这个城市的人们于这一天里都在想什么和干什么——一辆银行运款车被抢劫,几名歹徒抢走巨款后不知去向;一个制售假酒的窝点被捣毁,但假酒大部分都已被人喝进了肚里;一家医院因故意延误医治而导致了一名急症患者的死亡,所以发生这样的拖延据说是当时值班的医生没有收到预期的红包;一家夜总会因使用俄罗斯三陪女招徕顾客而被勒令停业整顿,这些洋娼曾使得这个夜生活场所在整个城市红极一时;一辆化工厂闷罐车抛锚在市郊公路上,罐中有害**被农民误认做农药哄抢而去并浇灌在了自家菜地里。总之一句话,每个人都在想着和干着实实在在的事儿。也就是说,这早晚的人们都有着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明确的生活追求,脚踏实地、勤奋务实、没有人去追求任何不切实际的东西。对此没有任何人大惊小怪,相反大家都觉得很正常,而且只有这样才正常,反之便是不正常。谁都想象不到在如此务实的社会风气中,会有那么个别人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像个昏热病患者那样梦寐以求着不着边际的东西,并且为此而做出狰狞可怕的事情来。这简直太与我们的社会南辕北辙、格格不入了。由于吴医生的心态严重脱离实际,以至于专长揣摸人们心理的刑警边沿,都无法对此做出设想和猜度。因此当他终于弄清事实真相时,内心的震惊简直难以言述。
至此,他已经确凿地将吴医生认定为最大嫌疑犯,剩下的事情就是将这个人抓捕归案了。但是就在他刚刚办理好了对这个医生的收审手续,正准备前往拘捕此人之时,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一个恍如噩梦般的消息——吴医生自杀了,并且在死前杀死了他的妻子。
直到这个刑警进入现场之后,仍然难以置信这一噩耗是真的。现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因为最近一个时期各类事故受害者不多,病房不是很紧张,加之又是本单位职工家属,所以徐然在手术之后的观察和治疗,都被安置在这个规格较高的单独房间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这一安排原本是出于好意,为了能使她有个清净的环境恢复创伤,谁也没想到这种好心最后反而害了她。吴医生正是利用这一无人注意和干扰的空间,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实施了他的杀人和自杀。他是采取外科医生最熟悉的切断动脉方式杀死妻子和自己的,使用的工具则是他最心爱的手术刀。从遗留现场的一支注射器和两支普鲁卡因玻璃管分析,他在行凶之前对预谋行凶的部位分别实施了局部麻醉,以减轻动脉被利器割裂时的痛楚感觉。换言之,无论被杀者和自杀者都死得不痛不痒,他们所选择的死亡方式是至今仍被人们争论不休的安乐死。但这并没有淡化这次死亡所带给人们的深刻震动和感动。两个死去的人紧紧拥抱在一张病**,面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条割裂了要害的手臂彼此纠缠在一起,裂开的创口犹如两张涂抹得过于浓艳的唇。这时他们的血都已流尽,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完全浸泡在了黏稠的血液里,此情此景猛一看去,会使不明真相的人们误以为这不是一场凶杀,而是一次殉情,过于浓重的血腥和过于刺激的场面足以令任何看过一眼的人们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尤其是刑警边沿,因为他对两个死者都已十分了解,就像死去的是自己多年的熟人一样,所以当他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惊心动魄的现场情景时,内心深处的强烈感受霎时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先天的痴呆儿。
警方在现场发现了吴医生留给人们的遗书。这个医生在他最后的遗言里,直言不讳、毫无保留地阐释了他的杀人和自杀动机。这封说明真相性质的遗书使得人们不由得更加震惊。吴医生在遗书中是这么说的——
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理由很简单。就在今天早晨,我的妻子终于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但是苏醒不苏醒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在事故中后脑颅骨骨折,造成颅内出血,被严重危及过生命。当时我曾为她进行了血肿清除术,采用脑针穿刺办法抽出脑中凝血,缓解了她的生命危机。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全部伤势中,这次颅内出血很可能是最致命的,它将会给人留下无法想象和无可救药的后遗症。现在这种情形终于出现了,我的妻子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但是却已经丧失了对事物的所有意识和感觉。此刻她表情迟钝,目光呆滞,四肢彻底瘫痪,大小便完全失禁,只能勉强张口进食一些流质食物。这就意味着,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植物人。这就意味着,从今以后,她只能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半死不活地了此一生了。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活着都不如死去,活着已经等于了死去。也就是说,她苏醒之时,实际上就是她的死去之日。这世上已经没有我妻子这么个人了,她已于那一瞬间悄然离开了人世。而说出来也许没人会相信,杀死她的人正是她的丈夫,也就是我。
是的,我就是杀死我妻子的那个凶手。我的妻子事实上并非死于众所周知的那场车祸,而是死在我的迫害之下。这是千真万确的,而绝不是我故意骇人听闻。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在此多说什么,相信不久之后警方将会对此做出圆满的解释,目前他们正在就此进行全力以赴的调查。也许警方至今仍在歧路上徘徊,但我相信他们有能力最终拨乱反正,将此事查个真相大白。届时人们将会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姓吴的竟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我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是我杀死了我的妻子,但我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对于我妻子的被害,连我本人也深感震惊。她的死既是我的错又不是我的错。事实上当我预谋并且实施对她的杀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的所有行为都不是故意所为,我这么说一定会被认为是推卸责任——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我所扮演的完全是一个被动角色,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附了身,我在这个神秘力量面前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否决权力,成了被这个力量操纵着的玩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这个力量的主使。就这样我被这个力量驱使着,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干出了自己也不能相信不可思议的事。也就是说,事实上应对我妻子之死负主要责任的并不是我,而是这个力量,是它借刀杀人,假我之手杀害了我的妻子。直到我妻子死去的那一瞬间,我才恍然大悟我干了些什么——我杀了一个人!是我采取极其残忍的手段,把这个人活泼鲜灵的生命无情剥夺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具麻木不仁的躯壳!对此我简直难以置信。我甚至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用以形容我内心的震撼和惊愕。那么这个力量是什么呢?直到此刻,我即将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刻,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可怕的**,是一种强烈地渴望引人注目的**。我无法想象和忍受自己无声无息地了此一生,我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正是这种激烈的情绪最终毁灭了我。尽管这种**流露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在今天我照了镜子,对于镜中的那个人连我自己都已感到陌生和吃惊,他的毛发是如此蓬乱,衣衫是如此褴褛,面目是如此狰狞,眼神是如此阴险,连我自己都为这一丑陋不堪的形象而作呕。我不知道我是从何时起变成这般模样的。我对这种变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结果我砸碎了这面镜子。就在我将镜中人砸得支离破碎的一刹那,我知道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结束我的生命!
我已经决定结束我的生命。我的自戕纯属个人行为,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在我死去之前,我决定彻底杀死我的妻子。我已经毁灭了她的精神,现在我要毁灭她的肉体。如果说前者是无意的话,后者则完全是故意的。她已经不能为我们的社会创造任何财富,而只会白白消耗社会财富。从这个意思上说,她于人于己都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必要。我不愿意自己一走了之,而把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转嫁给社会。在这份遗言的最后我郑重声明,我自愿把我的所有器官都捐献给我所供职的急救中心,请他们在必要时候移植给需要的人们;我自愿把我的所有财产都上缴给我所隶属的党支部,不论多少都算做我的最后一次党费。一切有关事宜请领导和同志们代为办理。
由这封遗书可以看出,吴医生直到死前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为本案的重点嫌疑对象,正在面临着被揭露的危险,因此可以推断,他的死不是畏罪自杀,结束他生命的凶手完全是他自己内心难以承受的强烈震惊、悔恨和内疚。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一方面他的习惯已经远远走出了习俗之外,为习俗不能容忍;另一方面他的观念却还严格局限在习俗之内,与习俗不分彼此。因此当他的习惯与习俗发生严重冲突的时候,也即是与他自己的观念发生了严重冲突;被习俗所不能容忍的时候,也即是被他自己所不能容忍。这就注定了他最终的自暴自弃和自我毁灭。他的死既是自杀又是他杀。对于他的悲剧,任何人都只能眼睁睁地旁观,再着急也爱莫能助。这使得刑警边沿悲愤交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突然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这是他从前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每当他愤怒、焦虑、烦躁的时候,这句话就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后来大家都觉着老这么说有损公安人员形象,在领导和同志们的批评监督下,他渐渐克服了动不动这么一说的毛病。但是此刻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一张嘴又将这话说了出来。他是这么说的:“我操他妈!”
这个城市的电视台拍摄了由吴医生主刀的这次复杂手术的全过程,就在吴医生死后第二天,刑警边沿以调查的名义借阅了这些录像带。他是在灯火阑珊的深夜,独自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这些录像的。电视屏幕上先是出现一片炫人眼目的雪花,接着图像清晰了起来。这时吴医生来了。由于这架摄像机的拍摄范围局限在手术室范围之内,不能同时对这片区域以外发生的事情进行交代,所以吴医生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更换上了手术专用的清洁衣、裤、鞋、帽。因为手术帽低得几乎压住眉毛,而消毒口罩又将眼以下面部全部遮去,刑警边沿只看到了这个外科医生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中燃烧着的不可遏止的创造的欲望和**,同时又令人感到一种超凡脱俗般的镇定和冷峻。这个既热烈又冷静的人一走进画面,没有做任何多余的顾盼,便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无影灯光中,就像一个舞台剧演员走进了舞台灯光中。仿佛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这次手术所要求的一切术前准备都已就绪。即将接受手术的人已经被安置在手术台上;助手已经将手术区的毛发细心剃除,手术切口附近的皮肤充分消毒,并严格规范地在手术范围之内铺盖了无菌单;麻醉师已经根据手术的具体需要,采取针刺、注射和吸麻等不同的麻醉方法,对手术区域进行了程度、范围不同的麻醉;护士也已经对手术所需的刀、剪、钳、镊、钩、夹、针、线等一应器械进行了无菌消毒处理,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属工具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弯盘里,就像光彩夺目的工艺品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展柜里。所有的布置都是那么的周到和完美,只有正中的位置空缺着,这一明显的缺陷使得人们产生了一种殷切的期盼和等待,而吴医生就是被期盼和被等待着的人,他的到来对这一美中不足毫无疑问是个尽善尽美的补充。现在他已经当仁不让地走到了这个属于自己的中心位置上。他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在他软弱无力的少年时代,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们曾将他从这个中心位置上驱逐了出去,但是他经过漫长艰苦的努力,此刻终于又重新走回了这个中心。仿佛为了证明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一就位便开始了手术区域的切开工作。由于各种脏器都需要不同程度的修补,手术区域很大,所以他选择了难度最大的联合切口,即在上腹部正中做一纵向切口,再在左肋缘下做一斜向切口。然后操刀由表及里地进行切割,先是切开了前沿的皮肤和脂肪,接着切开了纵深的肋膜和肌肉,之后切开了腹腔的最后防线腹膜。他的切割形式因地制宜,不拘一格。在切割比较松弛的皮肤和脂肪时,他采取的执刀方法是行云流水的执弓式:在切割相对结实的筋膜和肌肉时,采取的是披坚执锐的指压式:而在切割最深部的腹膜时,采取的则是钩深致远的执笔式。在全部切割过程中,犹如深翻土地的铧犁无法回避地要犁断纵横交错的杂草根须一样,手术刀无法回避地切断了难以计数的大小血管,完善而彻底的止血便成了手术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对汩汩涌漾的血管所采取的对策是结扎。他的打结手法左提右挈、飘逸灵活。对于浅表和细小的血管,他使用的是稳妥可靠的双手打结法,打出的是结实牢靠的方结;对于较深和较大的血管,他使用的是执简驭繁的单手打结法,打出的是直截了当的外科结;而对于纵深和粗大的血管,他使用的则是取长补短的止血钳打结法,打出的则是不可开交的三重结。随着切开工作的完成,展现在他面前的手术视野是那么的开阔,所有应该暴露的脏器都得到了最充分的暴露,即使是通过摄像机镜头,仍能清楚地看到各个器官的呼吸和颤动。这些器官此刻还由组织彼此密切地粘连着,因此他接下来的工作是分离,使器官的损伤部位获得进一步的暴露。他采取的分离顺序是由简单到复杂,由外围到核心。对于致密的组织,他采取的是迎刃而解的锐性分离,使用的是锐不可当的手术刀和组织剪。而对于疏松的组织,他采取的是投机取巧的钝性分离,使用的是顺水推舟的刀柄和手指。这是一项对熟练和精确度要求极高的工作,操作者必须要像俗话常说的如数家珍一样,熟悉所有器官的准确分布、位置、结构、走向和关系,惟其如此,才能在具体操作中对回避什么、剥离什么明察秋毫,该回避的回避,该剥离的剥离,而不会发生损伤。因此他干得事无巨细、一丝不苟、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他聚精会神分离着一塌糊涂的脏器,就像一个雕刻师傅兢兢业业镂刻着一件作品。经过他分门别类的剥离,原本混为一谈的脏器开始明确出它们各自的独立性,就像一件雕刻品开始呈现出精致的花纹一样,现在它们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当他的挑拨离间全部完成后,整个手术终于进入了正题,也就是说他终于可以对这些千疮百孔的器官放开手脚为所欲为了。这与其说是一次手术,不如说是一项工程,一项修复和重建废墟的工程。在接下来的修复和重建工作中,他采用的办法是该补缀的补缀,该切除的切除,该剪辑的剪辑。对于微不足道的破裂,他选择的是补缀,就像一个裁缝细心补缀一件衣服上的破洞。他的缝补是那么的平整光滑、天衣无缝,不放大和定格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不明真相之人根本意识不到这件东西曾被修补过。对于满目疮痍的损伤,他先择的是切除,就像一个厨师麻利地切去一棵蔬菜的虫噬部分。他的切除是那么的直截了当、不偏不倚,既没有残留任何坏死的东西,也没有误切任何完好的东西。而对于部分破损部分完好的器官,他则选择了剪辑,就像一个管工果断地锯掉一条水管中漏水的一截,然后再将水管重新接续起来一样。他的剪辑是那么的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犹如删除了一篇文章的冗赘段落之后,由于上下文衔接得又巧妙又自然,令读它的人们感到起承转合得如此流畅,丝毫也察觉不到这篇文章曾被删改过……整个手术过程中,他如此专注,如此陶醉,如此冲动,如此亢奋。神情高度忘我,风格热情奔放,手法鬼斧神工,动作神出鬼没。整个操作既有动感,又有力度;既优美流畅,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又没有任何多余的举止和动作。仿佛不是在手术,而是在示范;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卖弄;不是在娱人,而是在自娱。他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将错综复杂的劳动变成了赏心悦目的表演,看得在场的助手和护士目瞪口呆,几乎忘了配合他的工作。消毒口罩将他的面部遮掩得严严实实,人们无法看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但是从他如痴如醉、神采飞扬的眼神中,却能明显、强烈地感受到创造的喜悦和快感……刑警边沿没等录像放完便关掉了电视。
大约半个月后,刑警边沿在电视中看到了这部宣传救死扶伤事业的专题片。开头,先是这个城市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谈救死扶伤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接着是主管局的局长谈创办这个急救中心的巨大投入和艰辛历程,之后是急救中心主任谈他们在工作中是如何具体贯彻和体现救死扶伤精神的。这些口若悬河的人们的特写自始至终占据着电视屏幕,仅只是在节目的最后出现了手术画面,而且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所使用的都是全景镜头,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在为上述人们的谈话做注脚。这个刑警是在一家人头攒动的快餐店里吃晚饭时看到这个电视节目的。斯时夜幕初临,主题纷繁的霓虹在深紫色暮霭中竞相闪烁,将整个城市装饰得珠光宝气。由于这部专题片的最后剪辑结果大大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节目,这才开始注意在屏幕中搜索熟人的面孔。但是他只能笼统地看到一群身着无菌手术服的人正围在一堆儿忙碌着什么,加之这些人的面孔又全被消毒口罩遮挡着,仅从一闪即逝的画面上根本分不清楚他们谁是谁。就这样,还没容他再详细辨认,这个短暂的节目就已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城市发生的另一些新闻……
原载《啄木鸟》,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