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六卷 黑色愤怒

激情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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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铁军

对于吴医生这件案子,刑警边沿只有一句话的评语。这是他从前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每当他忧急、焦虑、烦躁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后来大家都觉着老这么说有损公安人员形象,在领导和同志们的批评监督下,他渐渐克服了动不动这么一说的毛病。但是只要话题牵涉到这案子,他总是忍不住一张嘴又将这话说了出来。他是这么说的:“我操他妈!”

大致案情是这样。

这天是这个城市建筑公司发工资的日子,女出纳徐然在热切期待的目光中乘坐一辆出租汽车,到该单位的开户银行取款。当时她丝毫也没想到,这辆汽车正拉着她驶向出事地点。该单位保卫科长事后对警方解释说,单位里的三部小车早就开零散了,因为近些年来企业不景气,工资都是以剜肉补疮和寅吃卯粮的形式勉强维持着,修车这种事情根本造不到预算内,所以很长一个时期以来,财务人员往来银行都是到大街上叫出租车。开始他们还对世道存有一定戒心,每次都派人押款,但由于一直没出什么事儿,便把这个世界误认作了太平盛世,产生了麻痹大意思想,押款这茬儿也就不提了。而徐然就在这一片松懈的气氛中出了事儿。

事儿出在银行不远处。因为这个银行临着十字路口,门前禁止停车,出租汽车怵于安全岛上站着个警察,都不敢在这儿上下客,所以徐然取了款后,只得沿马路朝着某一方向行走一段距离,到脱离警察视线的地方叫车。就在怀抱钱兜儿的她东张西望,寻找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的那一瞬间,马路上响起一片尖锐刺耳的汽车刹车声。人们目瞪口呆地看到,这个女人与一辆疾驶的汽车发生了正面冲突。只见她就像一张被风刮得乱跑的旧报纸,忽地翻卷飞离了地面,在空中呼呼啦啦舞蹈片刻,才缓缓跌落下来。直到女人仰面朝天倒在了路中央,撞了她的客货两用汽车才真正停顿下来。待人们反应过来出事了,徐然已经失去了知觉。肇事司机当时的表情似乎是吓蒙了,半天才清醒过来,拦截了一辆出租车,将徐然连人带包塞了进去。肇事司机本人也上了车。目击了事件的人们事后对警方解释说,他们之所以听任了这个肇事司机的离去,一者人是他撞的,他对受害者当然负有抢救义务;二者肇事汽车还停留在现场,有庙呢还怕和尚跑了么。出租车二话不说驶出人群,很快消失在稠人广众的车流里。这辆汽车的坚定不移的态度,给人的感受是不幸的女人已被拉向了某个可以得到救助的地方。但约摸半小时后,人们却在距此不远的一段偏僻河岸上发现了这个女人。她毫无知觉地躺在铺张弥漫开来的血泊里,就像一个人熟睡在一幅醒目的红床单上。很显然,她被那辆出租汽车丢了下来,但是她装钱的包却没有一起丢下来。事后警方推测,事情经过很可能是这样,那辆出租汽车在驶向某个救人之处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受害者携带的钱,不由得见财起意,将受害者抛弃而只带走了她的钱。人们报警的同时,给这个城市的急救中心打了紧急求救电话。蓝光闪闪的急救车拉走了破碎不堪的女人。主持抢救工作的医生姓吴,是这个著名急救中心最著名的外科医生。吴医生查看受害者伤势后,当即制订出一套简明扼要的抢救方案。手术进行了二十多个小时,在吴医生和助手们坚定不移地挽留下,本来去意已决的生命终于滞留了下来,残缺不全的身体也得到了大致修补。警方目前正在等待死里逃生的女人恢复神志,好从她那里进一步了解案情。

按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整个事件发展至此,无非是一起由交通肇事而引发的趁火打劫案,在这个人人都管钱叫爷的年头里,人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和熟视无睹,如此区区小事儿原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甚至就连那些等着出纳回来发工资最后白等了半天的人,也只是将愤怒宣泄在了这个公司的主要领导身上,纷纷责骂这个领导没有进取精神,不敢搞行业不正之风,以至于在房地产事业如此兴旺发达的今天,一个国家经营的堂堂正正的建筑公司竟然挣不到钱,而把钱都让那些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包工队挣去了,弄得这么大单位连修个破车都没地方开支,终于导致了今天这样的不幸,而没有一个人对这起不幸事件本身大惊小怪。但是就在人们都以为这事儿不过如此了的时候,发生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意外,使得整个事件突然蒙上了浓厚的神秘和诡异色彩——徐然出事儿后,单位安排了一个人临时接替她工作,此人第一天上班,打开由徐然经管的保险柜时,在堆积如山的单据账目中,发现了一封徐然本人写给组织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令所有读到它的人都愕然睁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徐然在事前就已经预感到了这次被害,并且一直在为这次迫在眉睫的加害担惊受怕。她在洋洋数千言的此信中,几乎是用毛骨悚然的语气,详尽描述了她的惊恐万状的心理,并且在信的结尾充满激愤而又不容置疑地起诉道: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不论她是以什么方式遇害的,陷害她的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丈夫。显然她写此信的动机是想预留一条线索,以便她万一出事儿之后,人们可以轻易地弄清事实真相。她的这一断言式的指认令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因为这里面有个十分凑巧的巧合。徐然所谓的“丈夫”,正是在急救室里持续工作二十多个小时,终于挽回了她的生命的吴医生。吴医生就这样走进了刑警边沿的视野。

通常情况下,人们对一个人的最初认知总是现在时的,也就是说人们最先认识的总是这个人现在的模样,然后随着与这个人接触的不断深入,就像从后向前翻阅着一部书,认知的触角才能不断地延伸向这个人的过去,使得认知结果逐渐由片段和残缺变得连贯而完善,认知过程在这里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回溯的过程。但是对于刑警来说却是个例外,这一职业总是使得人们有意识地忽略去一个人的现在,而将这个人的履历从前往后翻,一直翻阅到最目前的这一页。刑警边沿对吴医生的认知也是这样从头开始的,他的追问一直上溯到了吴医生黯淡无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那时的吴医生还生活在他后来在履历表籍贯栏所填写的故乡小城里。他的父亲是县医院锅炉工,母亲则是一个从农村嫁出来的家庭妇女。锅炉工这份差事笼统地听起来不是很悦耳,但是具体放到医院里却比医生还“牛×”,因为即使是医生也不能不喝开水,而这个烧开水的却体壮如牛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得,这就使得他很少有求别人而别人却谁也不敢得罪他。沾着父亲的这点儿光,儿时的吴医生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和亏待,故而他对那段生活没有任何怨言。但是后来不行了,变故发生在吴医生的小学时代。那一年,突如其来地,他年纪轻轻的母亲患了一种本该几十年以后再患的病,医生们叫做脑溢血,虽然仗着家里在医院有个说话算话的人,命是勉强保住了,人却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除了会吃其他什么都不会了。吴医生从此就像俗话常说的赶了背集儿。父亲是个粗人,很不耐烦以琐碎为主要特征的家务活儿,尤其这活儿里还包括着照管半死不活的病人,便从母亲的老家雇来个寡妇做保姆,条件是管吃管住但不给钱。这事儿要搁现在就算是农村人也不会干,可那会儿的农村可能确实就像后来报上常说的比较穷,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不错了,这个寡妇不仅干了而且干得很欢实,很快将这个眼看败落了的家整理得居然有了些中兴气象。这一来父亲反倒过意不去了,觉得应该对这个寡妇更好些,便隔三差五把母亲从前的衣裳找出来送给寡妇穿。不料这一穿,坏了。从前这些衣裳穿在母亲身上时,父亲从来不曾觉着有什么好,尽管那时这些衣裳都正时髦着。如今这些衣裳虽说早已过时了,但换个人一穿竟令父亲突然觉得好得不得了。这个父亲晕鸡似的呓怔半天,终于反省过来衣裳就是这些衣裳,主要得看穿在了谁身上,衣裳好坏是由人的好坏决定着的。这么今昔一对比父亲觉得他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一种虚度光阴的失落感和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油然交织而生。就是从这儿起这个家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寡妇的排名从最后一名跃升至第一,而母亲和吴医生的名次却由第一跌至了最后。这种变化集中表现在这个家的房间占有权的重新分配上,从前是父母亲住大屋,吴医生和寡妇住小屋,现在两个男人原地没动,而两个女人的位置却掉了个个儿,出处不明的寡妇堂而皇之地跻身进了大屋,名正言顺的母亲反被扫地出门,和吴医生一起屈居在了小屋里。母亲的失宠其实就是儿子的失宠。吴医生就这样被从家庭的中心,也即是生活的中心贬谪了出来,由不可或缺的主角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配角。他在这一时期里第一次体验了被遗弃的孤独感。等到吴医生上中学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加恶化了。父亲和寡妇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调情终于将无能为力的母亲气死了。可是这一变故不仅没使家里少去一个人,反而平白无故又多出几个人。直到这时吴医生才知道,这个寡妇曾和前夫有过四个孩子,这些孩子此前一直被寄养在各种名目的亲戚家,此刻就像当时正演的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涌进冬宫的无产阶级队伍一样涌进了这个家,而且一进门就行使起了当家做主的权利,将旧主人剥夺得更加一贫如洗。由于小屋里的居住人口骤增到了五个,而可居住的面积却没有增加,吴医生先是失去了他的床,不得不睡在角落里的地铺上,之后又被四兄弟合力逐出屋子,流落到了临时搭盖的杂物间里。住宿待遇的不断恶劣实际隐喻着他在生活中的地位变化。也就是说这时的吴医生所遭受的已经不仅仅是被贬谪,而是被放逐了。这一时期简直可以说是吴医生整个人生中最灰暗阴沉的一节儿,在这些个寒冷的日子里,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正同“家”这个字之间发生着某种无可挽回的分离,以至于他在这个家里常常会发生一种误入了别人家里的错觉,这种日甚一日的局外人感觉将他的幼小心灵揉搓得就像一件旧背心似的到处都是窟窿眼儿。有段时间吴医生不止一次地试图夺回曾属于他的中心位置,但他瘦得就像俗话常说的狼见了都掉眼泪儿,根本不是四兄弟的个儿,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且每次打架不管谁有理谁没理最后闹到父亲那儿总是他没理,结果他不仅要挨四兄弟的打最后还得挨他父亲一顿打。这一切使得吴医生仅仅十几岁便产生一个不应有的念头——每当他看到一些老年痴呆症病人坐在轮椅中,从潮湿阴暗的病房里推到暖意融融的阳光下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混上这样一辆俩轱辘的车就好了,我就可以过上这种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心也不用操什么事也不用愁的美好生活了。就在这时吴医生彻底失去了他的家。这一年里,他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很远的医学院。

刑警边沿是在吴医生当年生活的地方了解到这些陈年旧事的。这是一个位于四川和湖北交界处的长江岸边的蕞尔小城,整个城市临江依山而建,各式各样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山脚码头上大小轮船往来麇集,呜呜咽咽的汽笛声连绵不断。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山城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就连事件主要场景中的那个县医院也已另迁新址,吴医生家的旧屋更是早被一家批发本地土特产的店铺所取代。但是边沿仍然触景生情,十分真切地看清了少年吴医生的面目轮廓。是的,这是一个心灵饱受扭曲和伤害的人,这个小城对他的粗暴贬谪和放逐,毫无疑问将对他的一生发生定向和定位性影响,注定了他一生都只能是这样一种人——心理成熟而乖戾,性格孤僻而畸形,但个性又无比的倔犟,一旦认准了方向,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不见棺材绝对不落泪 。这种人往往是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而且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这种人身上都不会令人大惊小怪。

刑警边沿离开山城的时间是晚上,他是乘坐路过此地的长航客轮走的。短促而潮湿的汽笛声中,轮船缓缓驶离码头,顺流而下。随着轮船越去越远,伫立船尾的边沿觉得山城夜景犹如渐渐拉开的默片时代的电影镜头。他看到层层叠叠的建筑群落轮廓分明,难以计数的人家窗口灯火蔼然,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温情动人得就像一个伤感故事;他看到建筑物间的界限渐渐模糊,千家万户的熠熠灯火融成一片,成簇成群的光点倒映在摇动的江面上,真实与虚幻交相辉映难以分辨;他看到黑色的江面越来越开阔,这时的山城景色已经推移到夜幕的大背景上,闪闪烁烁的灯群完全失去了立体感,远远望去就如一堆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的灰烬,给人以一种无法挽回的结局感。就在山城的最后一点灯火行将被黑暗吞噬之际,突如其来地,刑警边沿无端地感到,当年吴医生乘坐客船背井离乡时,面对此情此景,肯定会产生一种与某种东西诀别的怅然若失感。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如山城灯火般温暖的生活。

吴医生考取的医学院就在他此刻居住的城市里,这个医学专业是父亲不顾他本人意志迫使他选择的。刑警边沿直到走进这所高等学府,看到图书馆台阶上成群结队的医科学生,才真正醒悟到那个遥远山城的县医院锅炉工为什么执意要让儿子读医学院。显然,当这个父亲得知儿子考上大学的一瞬间,就已经决定将这个累赘从家里永远割除了。很长时间以来,这儿子一直是个影响他家庭安定团结的消极因素,令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是话说回来他毕竟是个父亲,他生下一个儿子却从来未曾善待过他,现在他就要同这个儿子永远地解除父子关系了,不期然地,父亲的心里竟萌生起了一缕难得的温情,他要在儿子最后消失之前,为之今后的一生指一条明路,至于以后混得好不好就全看儿子自己了。如此,也算他这个做父亲的仁至义尽了,将来再想起这事儿的时候才会心安理得。作为县医院锅炉工,他当然明白,医生到底是医生,尽管在医院里医生为了喝开水很可能去巴结锅炉工,可是出了医院大门,人们只会跟迎面碰上的医生打招呼而决不会搭理这个同样是迎面碰上的锅炉工。大概吴医生也明白了父亲的这种心理,因此自从他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既没有得到过家里的音讯,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事实上他与那个远在天边的家庭完全失去了联系。刑警边沿曾在那个山城访问过吴医生的父亲。他是着便装去的,使用的是临时编造的假身份,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担心案情没搞清楚之前,父亲给儿子通风报信,但是一进门他立刻发现自己的这种谨慎完全是多余的。锅炉工和他的寡妇都已鬓发斑白,就连寡妇的四个儿子也已各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这天恰逢锅炉工不知多少岁生日,散居各处的儿子们都拖儿带女来为父亲祝寿,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把老两口打发得容光焕发眉飞色舞,恍若年轻了多少年,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暖意融融的大家庭。是的,这个家庭是那么的圆满,生活所必需的欢乐他们一样也不少,因此他们没有任何缺陷和遗憾,由衷的满足使得大家几乎谁都记不起来他们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了,就好像他们中间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似的。吴医生就这样被从生活中单独地剔除了出来。这时的刑警边沿完全能够理解吴医生此刻的寒冷和绝望,因此他明白,此刻的吴医生一定非常急需找一件什么事儿干干,而且这事儿越麻烦越好,最好能干个没完没了,以消解和冲淡被生活废黜所造成的刻骨铭心的伤痛感。如果他是吴医生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吴医生就这样逃避到了医学院的学业里。特别是每当寒暑假,别的学生都各回各家,整幢寝室楼里仅剩了这一个无家可归人的时候,他更是全神贯注、废寝忘食地埋头在卷帙浩繁的书卷里。他这么做的最初动机如同刑警边沿推测的那样,只是为了消磨孤寂的时光,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为了消磨无聊的时光翻开一本书一样。这本书完全是信手拈来,随意翻开的,这个人事先对书的内容一无所知,之所以选择了此书完全是因为顺手,而其他书则需要费些周折才能取到。正因为拿来得太随便,这个人对书的可读性并没抱太大希望,也许拿到的只是一本很没意思的书,所以起初读得并不是很经意。但是翻过几页之后,这个人突然发现这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特别是随着情节的渐渐展开,故事开始显露出它的迂回曲折、扑朔迷离、别开生面和出其不意,这个人终于在不知不觉间被吸引了进去,脸上现出迷离恍惚、如痴如醉的表情,并开始对书之外的一切事情视而不见和充耳不闻。待到最后的**即将来临之际,此书于此人已如酒精于酒鬼毒品于吸毒者,也就是说这个人已经沉溺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成了这本书的俯首帖耳的奴隶,被这本书役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吴医生这一时期的情形与此人一模一样。这个完全是不经意间误入医学领域的人,以前从不知道这里面的景象是如此的引人入胜,那些貌似枯燥乏味的教科书为他揭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奇异世界,使得他刹那间被惊呆了,只顾全身心凝视和感受,而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他在这个美不胜收的世界里颠倒迷醉,流连忘返。他很快和这个世界水乳交融,难分难解。他很快对这个世界历历在目,了若指掌。现在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无比犀利,具有了去伪存真的扫描和透视功能,已经习以为常将衣冠楚楚的人们做脓血观和骷髅观。现在他已经认识了人体所有的皮肤、脂肪、肌肉、血管、神经、器官和骨骼,并且熟悉每一种东西确切的位置、走向、形状、构造、特征、性质和功能,他对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现在他已经开始在想象中对人体进行具体的手术。在想象中他就像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一样,将这种高难技术操持得那么轻而易举。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解剖着错综复杂的肉体,就像庖丁解牛一样,这种淋漓尽致的切割分解令他如鱼得水般的畅快不已。持续不断的遐想淡化了笼罩他的灰黯和悲伤,犹如透射阴翳的阳光,为他的生命和生活注入了一线亮丽的生机,使得他重新感受到了生趣和乐趣。这种感觉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一意外收获反过来促使他更加忘我地投入到了这种快事中。他就这样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昏天黑地地浸**在学习里,就像一个纵欲的人无度地沉溺在**的生活里……

当刑警边沿对吴医生的认识到达这一层次时,他已经十分明晰地感觉到,这个姓吴的人毫无疑问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因为吴医生的整个大学时代都令他联想到一部名为《象棋的故事》的外国小说。一个被纳粹单独监禁的人,为了同令人绝望的孤独抗争,旷日持久、饮鸩止渴地研读着一本象棋棋谱——他在那段黑暗日子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书——自己与自己夜以继日地捉对厮杀,最后,当人们把这个人从纳粹魔爪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学成了一名象棋大师。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对人的成长有着巨大的诱导、定向和决定作用。刑警边沿认为这时的吴医生已经拥有了可能使人变得出类拔萃的环境因素。

一次纯属意外的事件,令吴医生重新找回了被故乡小城所剥夺的东西。

由于过早与家庭断绝了经济来往,吴医生在医学院的最初日子几乎天天处在衣食无着的悲惨境地,纯粹迫于辘辘饥肠的再三要求,他在大学最后两年里开始利用假期四处打工,也就是俗话常说的勤工俭学。正好那一时期国家提倡改革开放,人们吃饱之后开始有了长生不老的追求,各种“专科”的民间医院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时至今日,人们仍能从各级工青妇团主办的发行量很大的综合性杂志上看到这类医院连篇累牍的医疗广告,是人都声称自己声誉卓著,其名字和独特疗法已被载入不知谁编的《中国名人录》和《疑难杂病名医辞典》。其实许多按着这种广告求医问药的人现在都在四处告状。不用说,这些虚有其名的医院非常需要大批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来弥补它们自身的先天不足,这就为吴医生这样的人提供了大量的挣钱糊口的机会,因此他很容易就谋到了一份差事。

这是一家以治疗胆的各种疾病为专科的医院。吴医生初来乍到时,并没有人对他正眼相看,而只将他视做了为手术器械灭菌消毒的寻常临时工,就像看大门、烧开水和打扫卫生的其他临时工一样。连吴医生本人来此的目的也纯粹是混饭,吃了饭以后好回去接茬儿看他的书,丝毫没有奢望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到这里人们的认同。然而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有一天医院对一名患者进行手术治疗,主刀医生就是医院院长本人。这是一起微不足道的胆道手术,甚至就连吴医生这种学生,约略看过病历之后,都能易如反掌地形成一个手术方案,并对将要进行的手术胸有成竹,何况一名拥有院长职位的人,更何况这家医院又是以胆为专科的——这里面本没有吴医生什么事儿。谁知手术进行到半截儿时,事先任何人都没料到的意外发生了,因为医院就是院长本人开的,院长之职等于他自封的,事实上这个头衔说明的只是产权关系而并非技术段位,可事情的不幸就在于叫院长的人太多把这人给叫糊涂了,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名副其实了,昏昏然中竟将自己真的误认作了十分了得的人,这世上没有办不了的事儿,以至于一出手便形成一个致命错误。先是手术切口过短,造成应该接受治疗的脏器没有获得良好暴露,无法看清手术区的解剖关系,致使手术变得非常难以操作。接着,这个尸位素餐的人又没意识到,这时应该按照常规开阔刀口,直到手术部位完全呈现在视野之内,手术才能继续进行。反而无知无畏,丝毫没有顾忌到手里拿的是把刀子,想当然地蛮干开了。结果将原本针对胆部的一次切割误加到了肝部,一刀将平白无辜的肝戳了个大口子,造成被误伤的肝部涌泉似的呼呼冒血,导致病人面色苍白,血压骤降,就在手术台上昏迷了过去。这个院长见此情景才明白,他不是在手术,而是在谋杀,而且距得逞只有一步之遥,当场吓傻眼了。而与此同时,与事故有着不同程度关系的麻醉师、助手和护士,也都大眼瞪小眼愣在了那里,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整个手术室都笼罩着一种绝望的气氛,眼看一起死亡事件即将发生。吴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就像一部电影的恃强凌弱场面里突然出现的那个除暴安良的人。此前他在这起事件中所分得的角色是传递手术器械的人,也就是说他的位置一直处在事件最边缘,而现在他走进了事件的中心。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外围人身份,因此当他遽然出现在中心位置时,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突兀和困惑。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个毫不起眼之人,即将做出一件令他们所有人愕然不已的事情。对于这起医疗事故,医院事后的诊疗记录中是这样写的——“肝部手术性损伤,造成大量出血,病人因失血过多而休克。院方采取紧急救治如下:一、将止血粉填入创伤区域,促进止血并清除淤血;二、通过大量输血和补液等积极措施,纠正休克现象;三、延长手术切口,使肝脏获得良好暴露,探明肝部破裂情况;四、行肝创面修补缝合术,用缝补办法修复肝脏破裂区域;五、清理腹腔血液、积液,行腹部缝合术。全部救治工作历时三小时四十分。病人于翌日凌晨脱离危险。手术极为成功,术后没有任何常见的手术并发症发生。”这份诊疗记录对于这次救治过程叙述得极为简约,而且没有注明这次抢救者的姓名,但是即便如此,人们仍能从中感受到整个过程的错综复杂、紧张激烈和惊心动魄……吴医生就这样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他被睽睽众目异样地注视着,这目光先是惊愕不已,继而难以置信,终于炽热如火。这个被无数目光热烈簇拥着的人直到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完成了一次梦寐以求的手术!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医科学生,至今尚未完成规定学业,从未有过任何临床实践和经验,但是他却在没有任何指导和帮助的情况下,就像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一样,用他的热情和**,将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盛情挽留了下来。他感到汹涌的热泪夺眶而出。他丝毫没为自己的流泪而尴尬,反而放任泪水恣意纵流,他感到此泪流得畅快无比。

时至今日,刑警边沿已经很难设想当年的具体情形,而只能依据调查中得到的片段和残缺的描述,大致做出这样的推断——显然,在吴医生漫长的大学岁月里,由于日复一日的无处停泊和无所依托,学习已成为他逃避苦闷空虚的唯一处所。他只有把全部精力都倾注于学习的时候,才会暂时忘却烦恼和忧伤,破碎的心灵才会得到抚慰。于是,他开始不断地将自己沉浸到学习中去。他这么做完全是有意识的。他已经在这种行为中注入了很大成分的感情因素。久而久之,不断重复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习惯。他开始对学习表现出极大的迷恋。只有在学习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才会焕发出极大的灵感和**,才会产生高度兴奋的精神状态。这时学习之于他,已不仅只是对伤痕的慰藉,更多的已是对心灵的愉悦,他正不知不觉地从这件事情中寻求并获得愉快的心理满足。这是毋庸赘言的,如果某种行为不能使人感到高兴,而只会令人感到痛苦,人们便不会反复不断地重复它,它就不可能形成习惯。习惯一旦固定下来之后,便不仅渗透进了人的行为,而且渗透进了人的意识。也就是说,这种习惯已不仅仅是行为习惯,而且也是思维习惯。思维一旦形成了习惯,无形之中便省略了理性判断的程序,使得习惯获得了自动的表现力,进入了无意识或不自觉的自为状态。刑警边沿认为这时的吴医生便已处在这种状态里,他的这次救助行动很可能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主动行为,而是习惯冲力的一次完全无意识的自然流露。当他看到手术台上有一个人正在濒临死亡,而其他的人却对此完全束手无策,就像吸烟历史很长的人看到了香烟一样,烟瘾一下子被激发了,想抑制都来不及。他是别无选择地走进这起事件的。当他将自己置于事件的中心的时候,很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这时他的行为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被一种强大惯性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去,他只有屈从于这惯性。直到他淋漓尽致、完美无缺地完成了这次救助,如释重负地嘘一口气,重新感到此刻正置身何处,感到人们瞠目结舌的注视的时候,他才省悟过来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一件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这个医科学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表现出了他的出类拔萃的医学才华,使得人们第一次认识到了他的价值,也为自己赢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喝彩。从今以后他将再也不是一个无关痛痒、微不足道的人。正相反,他已经重新成为一个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人。他在不知不觉走进这起事件的中心的时候,实际上也在不知不觉中重新走回了生活的中心。刑警边沿猜测,对于吴医生来说,这次救险很可能是里程碑式的,这起偶然事件为他赢得的赞誉,毫无疑问将带给他更加强烈的心理快感和满足,而这对于他无疑是个巨大的激励,很可能使他从这一刻起就开始期盼着另一次类似事件的发生,从而再次重复这种巨大的心理快感和满足,甚至促使他去主动寻求这样的事件,将这种快乐体验变为自己的积极追求。就像小孩儿尝到了糖的甜头,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母亲要糖吃一样。

刑警边沿在这之后的调查中,越来越发现事实与推断之间正发生着重合。他随身携带的用于记录访谈内容的破本儿对此做着不容置疑的旁证。

首先,这个吴医生的个人习惯意外地为其赢得了巨大声誉。而名声大噪带给他的心理快感反过来更加深了他的习惯。

证据来自这个城市的各个野鸡医院,对于这一点他们是这样说的,自从吴医生成功修复了那只行将报废的肝脏,他的这一事迹很快被现场目击者和患者亲属传扬开来,这使得他在整个城市的民间医界异军突起,片刻间成了一个众目瞩望的人,无可救药的患者都将他视作了救命的活菩萨,也不管自己的病对不对口,都争先恐后、指名道姓地要求挨他的刀,结果出事那家医院不仅没身败名裂,生意反倒红火起来。许多类似性质的医院看到有利可图,纷纷到学校打听这个人,高薪聘请他去主刀,这里边甚至包括一些以割除鸡眼和痔疮为专科的医院。而那家胆专科医院的院长为了垄断这个难得的人才,除了许以更高薪水之外,甚至不顾此人还是未毕业学生这一事实,不容分说将自己同样未毕业的正在另一所大学学习财会专业的女儿许诺给了他。这一切都无疑是对吴医生个人价值的最大褒奖,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了。这个医科学生显然意识到了这份奖掖,因此人们看到他这一时期情绪空前高涨,生活异常忙碌。对于所有与手术刀有关的邀请,从不挑肥拣瘦推三阻四,反而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每次都以极大的热忱、充沛的**和忘我的精神投身其中。哪怕是极小的手术,也要反反复复研究患者病情,精益求精设计手术方案,尽善尽美实施手术操作。仅在大学时代最后两年里,他便为各类患者成功实施了近百例外科手术,平均每个星期天一例。所有手术都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这个城市的野鸡医院之所以至今仍在民间享有一定声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吴医生那一时期的夜以继日和卓有成效的工作。刑警边沿在调查过程中收集到许多曾经吴医生主治的患者病历,凡是人能得的病差不多都让他看完了,什么腹膜炎、胃溃疡、肠套叠、脾游走、胰腺肿瘤、化脓性胆管炎、阿米巴性肝脓肿,许多名称边沿都闻所未闻。可见这个医科学生这一时期里已经对他的个人习惯越来越爱不释手。这一切反过来又为他赢得了更大的声誉,使得他越发名闻遐迩,红得发紫。

其次,更多的声誉带给吴医生的毫无疑问是更加强烈的心理快感,而这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体验使得他更加沉浸在习惯中而乐不思蜀,最终使得这种习惯变成了他独特的娱乐方式,并且积淀、固定成了癖好。

证据来自吴医生供职的这个城市急救中心。对于这一点他们是这样说的: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灾难,而这家急救中心的职责就是为这些事故中的受害者提供及时救助。为了方便当事人紧急求救,该中心电话号码与火警、匪警一样都是只有三位数,仅从这一细节就可看出这个单位的性质实际上就是四个字——随叫随到。这就要求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要有崇高而强烈的忘我和献身精神。但事实上这个要求长期以来却一直停留在说说而已的层次上,大家嘴上都这么说,但真这么办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有限的几个人,而这之中表现最突出的就是吴医生。人们从没见过像吴医生这般敬业的人。这个医科学生从毕业分配到这儿的第一天起,便成了首屈一指的业务骨干,无论意外发生在哪里,总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卖劲儿得就好像出事儿的是他家里人。有时情况正巧发生在他不值班的日子里,但是只要他一得知消息,不论白天黑夜,都会立刻放弃休息,主动承担起营救工作,而且不要任何额外的报酬和补贴。有时候被难者伤情过于严重,手术常常需要持续几十个小时。可愈是这种错综复杂的时刻,他的精神愈是鼓舞和振奋,常常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手术下来,不仅丝毫没有倦色,反而更加容光焕发,仿佛有毒瘾的人刚刚吸足了毒品似的。他的这种舍身奉公当然得到了更加丰厚的回报。由于他的出色表现,单位年年都将先进工作者这一光荣称号隆重授予他,并且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为他破格评定了高级职称。许多人对此不可思议,但是当调查深入到这一层次时,刑警边沿却已认识到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吴医生对工作的投入实际上就是对娱乐的投入,忘我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忘我地玩味着出类拔萃的快乐。而急救中心这份工作就仿佛专为吴医生准备的一样。吴医生原本就已形成了某种生活习惯,而恰在此时他又获得了一份这样的工作,这份工作的性质与他的生活方式简直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不期而遇,因此二者之间立刻发生了兼并和同化。也就是说在吴医生的这一时期里,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如果说他的生活习惯在此前还属无照经营,此刻则领到了正式执照。如果说他所获得的声誉在此前还属于非法收入,此刻则完全成了正当收入。就这样吴医生的个人癖好终于被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固定了下来。刑警边沿由于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便将这个医生的这种癖好简单冠名为手术癖。

最后,由于吴医生在癖好中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终于导致了他的不能自拔。

证据来自吴医生的妻子徐然,也就是那个胆专科医院院长的女儿。由于丈夫将本应给予妻子的一切都给予了工作,也就是说给予了他的个人癖好,使得妻子在这个家里总觉得一贫如洗,因而早就对此忍无可忍。她在那封放在保险柜里的给组织的信中,近乎宣泄地表达了对这个工作狂的义愤填膺的感情。她是这样说的:吴医生的手术癖不仅表现在工作中,同时还表现在生活中。这也就是说,他将工作中的一切都顺延到了生活中。黑夜已经成了白天的延续,今天已经成了昨天的延续,休息日已经成了工作日的延续。这种情形已经到了即使是最宽容的人也无法容忍的地步。由于业务能力最强,每逢特别复杂高难的手术,他便成了这个急救部门的唯一指望,如果赶上他不值班,人们便通过电话四处搜寻他。这本来很正常。可是人们这么做的时候谁都没想到,由于他们此举正投其所好,久而久之竟使得他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只要电话铃一响,即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电话,他也会立即联想到有人遭遇了不幸,而这个电话正在呼唤他去拯救不幸的人。因此他总是怀疑挂掉电话的妻子擅自回绝了这次呼唤,为此这个妻子总是毫无来由地蒙受他怒气冲天的斥责。这绝不是无中生有、耸人听闻。这种情况发展到后来,他竟然出现了幻听,也就是说电话机明明沉默着,可是他却分明地听到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似在催促他立刻赶赴到手术台旁。到最后他的这种癖好几乎发展到不分时间、地点和对象,随时随地都会信口开河般地流露出来的地步。不论是在单位里、家庭中还是社会上,只要碰到一个面呈菜色之人,便会脱口而出道:“看你气色很不好。你的上腹部是不是经常隐隐作痛,发作周期数周至数月不等,而且随着发作周期越来越短,每次的发作期越来越长?很明显你已经患了胃或十二指肠溃疡,如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导致胃穿孔、胃出血以及更加恶性的病变,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惊慌。你只需要进行一次小小的手术,割去胃部的溃疡部分,就能彻底治愈这种可怕的疾病,重新找回健康的感觉。”然后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解手术的具体方案、操作过程和注意事项。其结果是时间一长,认识的人见到他都远远躲着走,不认识的人则毫不客气地抽他几耳光。以至于他的妻子经常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道:“这人的丈夫是个精神病。”由于掺杂着强烈的感情因素,这个具有财会专业大学文凭的女人或许在叙述时稍有失实之处,对某些细节按照个人好恶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夸张处理,但是刑警边沿对其中的基本事实深信不疑。显而易见,由于吴医生年深日久地浸**、沉醉在癖好中,随着癖好的地位越来越根深蒂固,癖好的脾气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执拗,越来越经常地擅自摆脱人的制约而自行其是,甚至吴医生已不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也就是说形成癖好的环境因素消失了,癖好仍然按照原先的轨道继续进行下去,并在惯性使然下,不知不觉地延伸、弥漫到了他生活的所有角落。

刑警边沿对吴医生的熟悉程度已经越来越像个老相识,而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调查对象本人。这是一次刻意安排的会见,刻意得令人丝毫意识不到这之中的人为痕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次漫不经心的邂逅。刑警边沿正是在这次见面中,印证了此前对吴医生的全部印象。这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人,此人寻常总是一脸的无精打采,办事拖泥带水,说话词不达意,常常正跟人说着说着话,会毫无预兆地突然走神,视线越过对方头顶,空洞无物望定一处,让人联想到魂不守舍这个词儿。可是只要一触及心爱的工作,便从头到脚判若两人,目光炯炯有神,精力高度集中,表达言简意赅,动作精确实用,仿佛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此人的穿着看上去那么寒碜,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衣冠不整加以形容,衬衫都已龌龊得认不出本色,衣服左右肘部各有一个洞,一只皮鞋咧开了嘴,两只袜子则不是同一种花色,一望而知是心不在焉穿错了。但他对此从不在意,更不在乎人们如何看待他。就像一位名人说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不出名,反正没人认识我;而如果当我出了名,反正人们都认识我。”因为边沿对吴医生的形象做过事先勾画,故而在这次会面中,没有经过任何介绍,只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是的,此人的一切都与他事先勾画的一模一样。唯有对某种事物过度倾注的人,才能生活得如此超然物外,除了对他所癖好的事物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对于吴医生的怪癖,如果说边沿此前还是道听途说,那么这次会面则使他掌握了确凿无疑的证据——吴医生本人就是最有力的人证。这种落实了某件事情的感觉,突如其来地令这个刑警产生了一阵若有若无的不安,就仿佛一个心里有事儿的人隐隐预感到可能要出事儿。开始,他被这种无端的不安弄得莫明其妙,半天找不出这种情绪的具体出处。俄而,才恍然意识到令他不安的东西是什么。此物非它,正是吴医生那炽热奔流的非常癖好。尽管截至目前,人们尚未发现吴医生的这种癖好于人于己有什么不良影响,虽然它已初露了病态的端倪,但是如果丝毫不加节制地就此发展下去就很难说了。因为癖好这种东西,它的性质决定了,无论良癖恶癖,只要发展到了极端和极致,最后都会变成恶癖。刑警边沿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为吴医生的前途深感担忧。

由于受害人徐然尽管摆脱了生命危险,神志却始终处于昏迷状态,至今无法接受警方的询问,所以案发至今,警方主要致力于通过丢弃现场的肇事汽车查找逃逸司机,而由刑警边沿所承担的对吴医生的调查,只能算是案件主干旁逸出来的一条枝蔓,大多数人都没把它特别当回事儿。但是就在这天,案情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展,寻找逃逸司机的那帮刑警首先找到了肇事汽车的所有单位。这是一家名称很吓人其实只有几间门面房的个体副食品批发公司。刑警们是在车辆管理部门协助下,根据车牌号码,经过大海捞针似的排查,最后敲开这家公司大门的。该公司经理却声称此车原为一家副食品零售商店所有,该商店因经营不善而于数月前倒闭,才抵债抵到他们名下,问题就是在该车所有权变动不久,又发生了一次关于所有权的变动——因为是破车,这家公司没怎么把它放眼里,日常就随便停放在路边,但是就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如此之破的一辆车竟也被不知什么来历的贼盗走了。刑警们在这家公司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查到了他们的报案记录,证实了失窃之说不是瞎掰。这就是说,这辆汽车早在肇事之前就已被人偷走了。驾驶它撞倒徐然并将它遗弃现场的,很可能就是偷走它的那个人。这使得案件性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因为如果肇事人和盗车人真是一个人,那么这起案件就不是简单的由交通事故而引发的趁火打劫了,而很可能是一起事先预谋的抢劫。直到这时警方才又想起了那辆拉走了两名当事人,并将一名当事人抛弃无人之处,而同另一名当事人逃之夭夭的出租汽车。这才觉得此车赶到现场的时间有些过于恰到好处了,仿佛事先就知道这里要出事儿似的。于是回过头来再找这辆出租汽车。遗憾的是当时目击了事故经过的人们,这时已经记不起这辆汽车的模样了。事实上人们即使在当时也未曾细致留意过这辆汽车,其实他们的注意完全被肇事汽车吸引着,对于这辆被认为是偶然经过现场的汽车只是粗略扫了几眼,隐约知道这是一辆红色轿车,其他的细节则全部遗漏。这辆实质上参与了事件的汽车就这样轻而易举、若无其事地驶出人们的视线。这使得整个案情更加错综复杂,看起来不仅像是一起预谋抢劫,而且像是一起事先分工、配合默契的合谋抢劫。于是这样一个问题就摆到了警方面前——如果这确是一起周密计划的合伙抢劫,那么这次抢劫就必然是具有专门的针对性的。也就是说,劫匪事先就已了解到这天是建筑公司发薪的日子,并且对作案对象,即负责此项工作的女出纳徐然的取款时间、地点、方式和一切相应细节了若指掌。可劫匪是采取什么办法、通过什么渠道获悉这一切的呢?就这样,由于侦查视线的转移,对于吴医生的调查由旁枝升格成了主干,刑警边沿由此而在这件案子里唱起了主角。

案情进展到这一步,徐然放在保险柜中那封信,自然而然成了全案的主要线索。吴医生最初就是经过这封信进入刑警边沿的视野的。此刻,当边沿再次展读它的时候,这个人物已经距他很近很近,整个形象生动得几乎可以触摸。这封信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作为与吴某人共同生活多年的妻子——虽然这种夫妻关系由于对方原因多年来一直名存实亡——我在这里绝没有人为编造、歪曲情节,肆意诋毁、破坏他形象的意图,我在这封信中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吴某人就这样日甚一日地变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工作狂,更准确地说是手术狂。尽管心理变态一词的词性本身充满了贬义,但我仍然要在这里使用它。因为舍它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汇用以形容此人一反常态的心理和行为。是的,这个人的一切都与正常人相反相悖。在我们这个大致美好的世界上,正常人由于习惯了和平安宁的生活,总是对出其不意的灾难感到惊慌和恐怖,对鲜血淋漓的场面感到颤抖和窒息;可是这个人却正相反,他总是盼望着灾难和流血的发生,越是骇人听闻的灾难和触目惊心的流血,越是令他感到鼓舞和振奋,因为只有源源不断的灾难,才能使得一名以手术见长的外科医生时时刻刻有事做,时时刻刻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正常人出于同情心和怜悯心,总是祈愿当灾难意外来临之际,所有的人们都能够幸免于难,即使实在回避不了,也希望把伤害减少到最小;可是这个人却正相反,他总是盼望着甚至是渴望着人们被伤害得越重越好,越是巨大的伤情和严重的伤势,越是令他兴高采烈和手舞足蹈,越是需要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手术,他的职业智慧和才华只有在这时才能得到最充分的表现,他的名字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得到人们的交口赞誉。是的,这个人是如此变态地酷爱着他的手术,更准确地说是酷爱着人们的赞誉。手术之于他已经如同呼吸之于生命。每当他完美无缺地完成了一次手术,成了人们关注赞誉的中心,无论走到哪里都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他就会感到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感到极大的快乐和满足。而每当他有一段时间什么手术也没做,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无论对谁都无足轻重无关痛痒,他就会感到活得无价值无意义,感到极端的痛苦和空虚。因此他要自己每时每刻都是事件的中心,生活的中心,而绝不能容忍被置之于事外。而对于他来说,滞留在中心的唯一借口就是工作,就是手术。因此,每当他的工作日程中排满了手术,他的情绪就会处于极度高昂、亢奋状态,人们便会看到这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感到这个人的人生态度是那么的开朗乐观和健康向上。而每当他的日程表上出现了哪怕是极为短暂的空白,他的情绪便会一落千丈,甚至产生悲观厌世心理,人们便会发现这个人神情沮丧、形容枯槁、万念俱灰、一蹶不振,感到这个人的现实状态是那么的颓唐荒废和阴沉灰暗。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变态,而是严重的病态。这个吴某人已经完全被病态的癖好主宰了他的人生。他已经彻底地从一个正常人沦丧为不正常的人,从一个自由的人沦丧为一个不自由的人。这种人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如果他那可怕的癖好要求他这么干的话。请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我已经清楚地预感到,现在他就要这么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