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八卷 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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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觉你有我一半聪明,督察。”耿闵瑚仰起头,无礼地打量石勒冒着汗珠的脸孔。“所以,你能够让我自愿说出没人相信的真相。可是,你不是我这一类忠于自己,善待别人的人。所以,我打赌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跟我在这里享受太阳干煎的滋味!”

他们像一对文明进步社会流行的同性情侣一样,在毒辣阳光下绕着撤走所有车辆的停车场散步。从包围着停车场的警探们看来,眼前的景象既畸形又诡异。

耿闵瑚没上手铐,他跟石勒一样只穿衬衣。不过,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他们已经像两个刚刚溺水获救的幸存者。

“如果你能够跟我一样,对整件案子看得清楚透彻,就不会为必定的结局浪费时间。”耿闵瑚的语气,就像上司跟下属讨论案情,指示侦查方向一样。“我告诉你,这案子里有一个关键人物,这个人能让我摆脱谋杀指控,这个人能够左右法庭判决。”

石勒默默地走着,就像把时间拿捏得很准的温驯女人,陪伴着飞扬跋扈的丈夫,知道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所有的问题只是他的炫耀工具。

“这个人能够像神一样,把你找到的那两个破绽变成笑话,把你不值一钱的正义踩在脚下,把你相信的法律变成他的奴仆。他是我的保护神,他的身份、地位,保证了我的安全。无论你找到多少个漏洞,所有的漏洞都会变成不是漏洞——”耿闵瑚满不在乎地挥动手臂,“你知道他是谁吗?我以为尽管你智力有限,有这么多的提示,你应该想到谁是我的保护神了!”

石勒艰难地呼吸着滚热的空气,一面把案情从脑里过滤。突然,一个清晰的名字就这样闪过石勒脑袋,他不由自主站住,脸色在几乎燃烧的空气里没有一点血色。刹时间,他明白身边这家伙为什么这样镇定、自信了——他的保护神是刘盛智医生——案件里的线索就这样前后自动梳理清楚。石勒想到法庭、律师、证人,想到将会发生的法律程序。对!这家伙没有夸大,他的确计算准确,不管有多少证据,没有人能够令他为所犯的罪行受罚。

“想通了吧!”耿闵瑚哈哈大笑,跟石勒一起,站在像火焰山一样的沸腾水泥地上。“不过,你一定弄不清我怎样请他入瓮的吧?三年前,一位政府高官在书店盗窃计算机书籍,逃跑的时候推倒追捕的店员被抓。他聪明地聘请尊贵的刘盛智医生为他作医疗检验。结果,律师以检验报告呈堂,成功地用犯罪的时候正在接受精神病治疗,服食的精神科药物使他神智紊乱,在法律上毋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脱罪。然后,我又读到了你找到的那篇文章,一个复仇计划,就这样在我这个聪明的脑袋里逐渐成形……”

耿闵瑚趾高气扬地作了一个“走吧”的手势,石勒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在他旁边。

“我记得五年前,这位医生在病人身体留下断针,事情闹大之后,他不但拒绝道歉,还运用权势左推右挡蒙混过关。后来,又发生他以专家证人身份,上法庭发誓说精神分裂症没家族遗传因素,想不到那个凶手的弟弟就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丑剧。这位名人因为退休不能续约而落井下石,出卖上司的报复行径更是人所共知,臭不可闻。我想到,好医生就像好律师,跟我们这些忠于自己,善待他人的商人没有不同。一旦需要,就会使用‘职业道德’借口误导调查方向,隐瞒证据为顾客的利益服务,为捍卫高薪厚禄的职业尊严暂忘那些虚幻的正义原则。”耿闵瑚嘲笑地解释,“我第一次上他的‘睡眠治疗中心’还忐忑不安,怕他看穿我别有目的。他妈的听到我念了那篇文章,叫我掌心向下,伸出手来让他瞧,就立刻判断我患上躁狂及抑郁交替思觉失调精神病,必须接受他的心理辅导和药物治疗。他给了一包丸子,收取了二千三百元诊金,要我每隔三天见他一次。慢慢地,我从和其他病人的交谈中,懂得他总是叫病人用劲伸掌,从颤抖程度判断病患深浅。后来,不管三天还是七天,每一次,你走进去,刚坐下来,他就说,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伸掌看看,嗯,不错,有进展,下星期再来。好了,出去交钱拿药。他妈的比强盗还狠,三分钟不到就抢了二千多元。当然,我必须承认,他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约莫到了第三、四次,他或许觉得我只是有点‘妄想狂’,不是真的躁狂及抑郁交替思觉失调精神病了。叫我三十天后复诊。我可不放过他,到第七天又摸上去,伸出手掌让他看了一下,送上二千三百元。不出所料,我们的权威医生就像所有忠于自己,善待别人的名人一样,总受不了‘贪’字的引诱,总觉得不管多少,没理由推却送上门的白花花的银子。每一次,当我伸出手掌,总见到他眼里那股藐视的神色,我知道他把我看成前世欠他的蠢蛋。他不懂得,所有的得益总要付出,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三年来,我送给他几十万元,看到他替我写了满满的一个档案,一份让我杀人不用受罚的保证书。”

耿闵瑚停下来,跟石勒汗珠对汗珠地相视良久,他笑嘻嘻地说:“我有这么真实的三年病历,让警察从家里搜到的药丸是送给刘医生的下台阶,让他可以用专业资格,证明我不听从他的指示吃药。躁狂病加上妄想、妄觉和妄听症,杀人当然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善意地停了一分钟,让石勒消化听到的事实。“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天杀的太阳下聊天了吧?不管你有没有放窃听器,任何录音都在这个环境下变成对我有利的证据,刘医生一定会用他的权威地位,分析只有疯子才挑选这种环境,证明所有的谈话内容只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当然,到了今天,他一定心知肚明钻进我布置的圈套,后悔贪小失大与我同谋。想不到长年骗人的老手,也会被人骗了一次吧?不过,既然骑上虎背,就一定会死不认错。不这样做的后果,不管是承认上当还是失职,他都会身败名裂。你想一想,忠于自己,善待他人的人会为了令正义得伸而出卖自己吗?世界上,会有这样的蠢蛋吗?”

“你不必说什么——”耿闵瑚摇摇头,制止石勒开口。“我猜估你会说,我把证据交给高层,请他们作出公平的决定,让他们从社会整体利益去劝导刘医生。别这么天真嘛!督察。‘忠于自己,善待别人’的意思就是懂得人际关系,懂得与人相处,贵乎相互擦背的道理!刘盛智除了是精神病理学权威,还是大学医学院院长,曾经是行政、立法局议员。他曾经帮多少人擦背?还有多少人希望他擦背?又有多少人希望有机会帮他擦背报答他过去的擦背?鱼找鱼,虾找虾,乌龟自然找王八,这些人都是高层的人,他们会为了澄清一个社会渣滓的死亡真相,叫另一位代表成功、象征正义原则的同类身败名裂吗?律政署那些刑事检控专员敢不敢质疑权威的证供?高贵的法官会跟尊贵的刘医生、大教授过不去吗?让你的上司用精神病患者的失常结案报告去解释商业中枢的谋杀案,不是维护香港文明形象,揣合上司心意的最好结论吗?他们一定会用证据不足和为了社会整体利益,禁止这些录音呈堂作为证供,避免把可敬的刘盛智医生迫进尴尬的处境。”

汗水从两人的前额奔流而下,石勒瞪视着这个聪明的家伙无话可说,百感交集。

“法庭一定听从刘盛智医生的意见,把我送到青山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只要我按部就班,逐渐病愈,约莫一年到三年,就可以去中转屋生活。五年后,没有人不敢不相信我已经痊愈。督察,你看见吗?一切是不是在我估计中?在我控制中?我是不是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当我告诉时简骏那兔崽子,想不想知道一个十全十美的复仇计划?他就像被我指挥的一样送上门来。我告诉他,如果他在公众地方掴我一巴掌,我保证砍死他不用偿命。兔崽子就是从来不用脑袋的蠢蛋,像中蛊一样真的立刻掴了我一掌。你知道我砍断兔崽子脖子之前,跟哀求饶命的他说什么吗?我俯身在那还未断气的耳边说:‘你知道吗?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站着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