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星期,面对搜索得来的证据,石勒感慨万分!这案子里没有好人,每一边都在指责他人,肯定自己的作为和思想。在他们的脑袋里,金钱成为活的理由,活的同义词!唐佳骐督察说得对,法律和道德在不懂廉耻的人身上起不了作用。
那天上午,督察和部属踩着从地面袅袅上升的热浪,重临阴凉的拘留所。疑凶正悠闲地躺在地板的床铺上读报。他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移开举得高高的报纸,就看见石勒那对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们缄默地凝视了一会,揣度着对方眼睛后面的思想。督察期望能够看到隐藏在瞳珠后面那点狡黠,不过,他看到的是对方眼里的倔强、自信。
“耿闵瑚——”督察缓慢地移开视线,考虑下一句话。犯人扭过头,眼光发呆地看着拘留室的某个地方。督察缓慢踱步,耐心地说:“我必须承认,你是我十多年警察生涯里见到的最聪明的罪犯。”
督察的部属站在拘留室的外面,隔着栏柱,像五具木乃伊一样注视里面两个人。
“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你不是疯子。你几乎成功完成了一个逃避法律制裁,杀人不需负责的十全十美复仇计划!你利用所谓死者掴你一巴掌,引发躁狂病杀人,犯罪时精神紊乱,在法律上毋须对自己行为负责的理由,去完成杀人不需偿命,谋杀可以脱身的计划!”
“我不知你怎能瞒骗那位资深的精神病医生?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想出了这个聪明的计谋?不知道你怎能这样准确估计成功机会?”督察惋惜地摇摇头说,“就像我说的,你按部就班,几乎成功诳骗了所有的人!只是露出一个破绽,一个让我看到的漏洞——”
督察缓慢踱步,一阵难堪、冷酷的沉默在寂静的拘留室里到处流窜。
警探们看到疑凶迟疑地转动头颅,视线终于来到上司的脸孔上。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耿闵瑚先生。”督察观察这副似乎心不在焉的脸孔,“你说了一大箩筐精神紊乱者常说的妄想、妄听胡言乱语来证明自己发疯——”
督察做了个手势,小刘递给他一份文件。督察翻开第一页念:“只要我离家外出,总有那些妇女、警察,甚至癫佬、疯妇被收买拿了钱,经过我身边或后面,在我耳边说一些侮辱的话,像‘痞子!’、‘瘪三!’、‘无赖!’、‘狗杂种生的!’、‘是混子,不要理他。’不管我走去哪里,总有人在我耳边责问:‘点解唔动手?’、‘点解唔买刀?’、‘点解唔听话?’后来,他们越来越过分,有一次,我刚走出湾仔政府合署,一个二十多岁的流氓故意用肩膀撞我,然后恶狠狠地威胁我说:‘唔顺呀?邋遢鬼!够胆买刀砍我!’这当然是一步步,有计划地利用潜意识提示,要把我洗脑,混淆判断,妄想耍胁我服从的巨大阴谋。有一次,我忍不住喝住一个染金发少年,从餐室里马上冲出来三个接应的同党,他们手里都抓把刀暗示用意。这一次经验,让我肯定兔崽子已经动用所有金钱来害我、谋我。后来。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派出一批又一批的手下,装扮成学生、工人,甚至男扮女装,加上警察和便衣警探,展开梅花间接式的交互滋扰,走过我身边,高调地拍响裤袋,挥动手臂作砍人的暗示,或者毫不收敛地手按枪袋,然后鄙夷地瞄我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警长跟同僚同时看到:疑凶眯起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脸颊微微抽搐颤动了两下。
“我们发觉,这一番话在你接受法庭指定医生检验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也是你见刘盛智医生的首次谈话,刘医生承认,他就是根据这段谈话,判断你已经从妄想、妄听、妄觉的思觉失调精神病发展成躁狂病的危险状况。”
“我必须解决一个重要的疑问,为什么精神病患者能准确得像背书一样,一字不漏重复这份接近三百字的剧本?”督察清楚地看到疑凶显示了一个暧昧的表情。“以你的学历,不可能创作这样精彩的剧本。我作了一个假设,也许你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看到一份能够利用来曲解、吓人,又能迷惑、误导专业医生的文字,触发你设计了这个无懈可击的复仇计划。我告诉办理这件案子的伙计,只要我们能找到这份原件,我们就能够让法庭相信你在装傻扮癫,蓄意谋杀。”
一丝嘲讽的冷笑从疑凶咧开的嘴角逸出,发呆的目光迅速换上狡黠的神色。
“我们从你的亲戚朋友那里,得到你的阅读习惯。从你三年前开始接触刘盛智医生开始,向前翻阅你可能接触过的报刊和杂志。我们用了一星期的时间,终于找到这篇文章。”督察从档案里拣出一份发黄的报纸示意,“这是一位觉得自己被不知名势力迫害的专栏作家,在报章里控诉特务如何跟踪迫害他的文字。你不告自取,把它略微删添后背熟它,成为杀人的护身符,但这也成为一份证明你在进行蓄意谋杀的最好证据。”
督察皱起眉头,迷惘地打量疑凶那满不在乎的脸孔,继续说道:“事实上,你还犯了另一个无意中叫警察怀疑的破绽。你记得吗?当我和同僚走进拘留室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鼾声如雷,睡得口涎涂满床铺的人……”
“这——这算什么破绽?”疑凶忍不住问。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你以为你做了只有疯子才会在三十三摄氏度滚热的马路上躺二十分钟的表演了不起?你希望观众拍掌叫好?不,不,我只知道——我们知道只有那些知道能够从此放下心头那块郁闷大石,撇下被忧虑、恐惧、哀伤和愤怒感觉折磨的人,知道能够从此安全、顺利、平静,重新生活的人才会有这种的鼾声和口涎。我知道,只有神智正常的人才会有这种如释重负的反应。所以,从我们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这里的每个警察都知道你在做戏。我们只有一个目的,怎样去找证据,揭穿你的骗局。”
疑凶转头瞟了铁栏外那群神色肃穆的警探一眼,戏谑地问:“你以为依靠这两个自以为是的破绽,就可以让我终身监禁?”
督察耸耸肩膀,说道:“一切让法庭决定。不过,你确实是我见到的真正深谋远虑的厉害人物,为了能够全身而退,竟然卧薪尝胆、装疯扮癫了三年之久。设身处地,如果我像你一样,完成了一个如此轻易逃避法律制裁,杀人不需偿命的计划!却没人相信,没人知道,没人佩服,我会觉得美中不足——”
疑凶轻蔑地打断了他,说道:“别来这一套老掉牙的激战法了!要不要我猜估,谁的袋子里藏着录音机?你以为我这种人会掉进去?为了得到你们的叫好,为了得到六名傻蛋的掌声,承认罪行,毁灭自己下半生,让你们立功升职?”
督察咧开嘴,一字字地说:“既然你认为我说的破绽不是破绽,相信法律是跛脚鸭,最终对你无可奈何。可是,你不能去法庭上公开演说,宣布得到最后的胜利,我们就是你的最佳听众。你能忍住不把我这个傻蛋想不到的聪明百倍的内幕告诉人吗?”
拘留室里静得只剩下疑凶的一呼一吸声音。督察等了十分钟,也许不足十分钟,才离开拘留室。
铁栏关上的“当啷”声令疑凶抬起头,他呆了一下,醒悟到眼前的变化,闪烁着狡黠的目光刷过栏柱外纷纷离开的警察。
“也许——也许我愿意跟你一个人聊聊,督察。”温和的声音表示了他的清醒和理智。
栏柱外的警察顿时停步,“我感到十分荣幸。”督察语带讽刺。
“没录音机,在三十三度的警署停车场散步。怎样?督察,让我再尝尝那阵热死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