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晔
岁末的都市,空气中带着一丝快意的浮躁。我坐在forget it coffee通透的落地窗边,品味着温热的玫瑰花茶的浓香,一边观察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说不出的惬意油然而生。
三个月前,我盘下这间不大不小的店面,本打算开一家金玉满堂的珠宝店。然而在动工的那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把它布置成了一间温馨舒适的咖啡吧,还起了一个很多人都搞不懂的名字——forget it。究竟要忘记什么,我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想把它当成一个新生活的起点吧。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10点,厅堂里的座位已经占了大半,人们在柔和的音乐声中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低声细语,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气氛。
“希颖姐。”领班袁源匆匆跑过来,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姚菲今天没来上班。”
“是吗?”我放下手里的茶杯,“她没事先跟你请假吗?”
“没有啊。我刚才给她打电话,手机关机了,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
“可能生病了吧,她昨天不是说肚子疼吗?你去忙你的吧,我给她哥哥打个电话问问。”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顿生疑窦。姚菲是一个出色的咖啡调配师,在这里工作了两个多月,一直很踏实。她哥哥姚锐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据说曾经是北大软件学院的高材生,现在在一家网络游戏公司任职。
事实上,他们兄妹两个一直让我很好奇。哥哥姚锐性格很张扬,喝多了酒就痛哭流涕地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妹妹姚菲却是十分内向,平日里话也不多说一句。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
姚锐的手机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听,我的疑心开始渐渐变为担心。还是亲自走一趟吧。他们兄妹在北洼北里租了一套房子,距离forget it coffee开车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这里是前些年建成的商品房小区,六座灰色的楼板围成半圆形,中间是绿地和停车场,布局虽说有点浪费空间,但是视野开阔,让人觉得很舒服。
1号楼的1707室在走廊的尽头。我按了几下门铃,却听不到紧闭的大门里面有任何动静。
“小姐,您找谁啊?”
我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大叔,大约50多岁,身上穿着灰色的羊绒大衣,手里拎着一个小皮包。
“我……姚锐不是住在这里吗?”我好奇地打量着他,“您是?”
“哦,我是这里的房东。怎么,他们兄妹不在吗?”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唏里哗啦地打开了铁门,“你要不要进来坐?”
“不用客气,我先回去了。”我很知趣地告辞。
穿过走廊,就是电梯间,电梯很快升到17层,我一只脚刚踏进去,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惊呼。房东大叔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面无血色地抓住我的手臂:“快,快打110!出……出事啦!”
“罗先生,您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秦思伟一脸专注地询问惊魂未定的房东大叔,好像出出进进忙着采证的警察和坐在一边的我都是空气。
“可以,可以。”大叔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昨天晚上,姚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是大卧室的一扇铝合金窗的滑轮好像坏了,推拉起来很费力,希望我今天能过来看看。”
“具体是晚上什么时间,您有印象吗?”
“7点多,因为当时我正在看新闻联播。”大叔停顿了几秒钟,好像在整理思路,“今天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位小姐也来找姚锐。当时我还觉得挺奇怪的。说好了他们在家里等我,怎么又出去了呢?结果没想到,一进门就发现……”
“您一进门就看见了卧室里的尸体吗?”
“不是不是,我没说清楚。我进来的时候,大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我看不见里面,还以为他们不在家。于是我就像往常一样,脱了大衣,换上拖鞋,去看那扇窗户。结果我一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姚菲倒在那里,背后还插着一把刀,再往里一看,书桌旁边还躺着一个人,身上都是血,看不清楚脸,但是我知道那是姚锐。可把我给吓坏了!”大叔一边说,手还一边微微颤抖着。
“您碰过尸体没有?”
“没有,没有,我当时都吓蒙了,拔腿就跑,哪里还敢碰尸体啊?”
“那么您进屋的时候,是用自己的钥匙开的门,对吗?”
“是的,当时大门锁得好好的,所以我才会以为他们出门去了。”
“原来如此。”秦思伟合上笔记本,“罗先生,姚家兄妹租您的房子多久了?您平时跟他们接触多吗?”
“他们是去年年初搬进来的,快一年了。我跟他们的接触不算多,也就是三个月过来收一次房租,平时如果有什么地板开裂了、冰箱要修理了之类的事情他们也会联系我,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秦思伟和善地点点头,“您先回家去吧。需要的话,我们会跟您联系的。”
房东大叔的背影消失在幽暗的走廊里。秦思伟凝视了我足足三分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你肯定不是来帮忙修钢窗的吧?”
“你无聊啊。”我白了他一眼,“姚菲今天没去店里上班,我给他们兄妹打电话都不通,所以才过来看看的。”
“你最后见到他们兄妹是什么时候?”
“姚菲昨天还好好的。晚上9点多,她有点肚子疼,我就让她提前下班了。至于姚锐,最近几天没见过。”
“头儿,我这边差不多了。”法医小何从主卧室里走出来,剥掉手上血迹斑斑的手套,抹去脸上的汗水,“这房子里可真够热的。可以确定是他杀,两个人都是被人从背后刺入心脏部位,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0点到午夜前后,凶器是一把不锈钢的厨刀——从厨房拿的。其他的情况还要等解剖以后才能确定。”
“目前来看,主卧室就是第一现场。”秦思伟踱到门边,探身往里看。我也忍不住跟了过去。
这套房子是比较传统的两室一厅结构,进门是一个带阳台的客厅,客厅东侧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和一个卫生间,西侧则是不大的一间厨房。主卧室大概有十三四平米,布置得非常简单。正对着房门摆着一个小衣柜,旁边是一张单人床。南边的窗户旁边是书桌和两个书柜,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电脑和各种书籍、光盘。
姚菲的尸体倒在房门和小衣柜之间,面朝里;背上插着的那把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身体里,只剩下黑森森的刀柄,伤口周围的衣服都被血液染成了黑色。姚锐就蜷缩在几米外的书桌旁,身下的地板上满是干涸的血渍。
“房子里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秦思伟的眉头拧得紧紧的,“看来凶手的目的就是杀人,从下手的力度看,似乎有很深的仇恨。”
“有点道理。不过……这是什么?”我从挎包里摸出修眉毛用的小镊子,弯腰从姚菲的发夹缝隙里扯下一团细小的绒毛。
“墨绿色的绒毛?”秦思伟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招手示意法医给他一个物证袋,把绒毛小心地塞了进去,“现场没有这种东西,可能是凶手身上的。”
“那倒未必,门厅里鞋架旁边的垫脚毯子就是这种颜色。”我提醒他,“你注意到没有,姚锐脚上穿的是拖鞋,姚菲穿的却是高跟皮靴,而且左脚的拉链拉开了一寸多。”
“那能说明什么?”秦思伟怔怔地看着我。
“我觉得不合理嘛。房间里这么热,姚菲到家了为什么不换鞋呢?而且这种高跟鞋会划伤地板哦。”
“拜托,亲爱的,我们就不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了好不好?”
“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摇摇头,“思伟,我认为姚菲被害的第一现场不是主卧室。看样子,她是在客厅低头换鞋的时候被凶手突然袭击的。”
“不可能!”秦思伟的语气非常坚定,“因为整个房子里除了主卧室这里,只有卫生间的洗手池检验出血迹反应——凶手在那里洗过手。伤口这么深,移动的时候不可能不留下血迹。再说,这房子就这么大,凶手有必要把尸体挪来挪去吗?”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我不想和他毫无意义地争执下去,转身回到了客厅,“不过我真的想不明白,什么人会跟他们兄妹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我也想知道。”秦思伟耸耸肩,“你对他们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们家在河北保定。他们的妈妈在姚菲上小学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几年前他们的爸爸也死于心肌梗死。当时姚锐刚考上大学,姚菲初中还没毕业。正因为这样,姚菲没有考高中,而是上了职高,后来又通过自学考了咖啡调配师的资格证书。前年,姚锐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就把妹妹接了过来。你最好去问问姚菲的男朋友彭勃,他和姚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据说还是老乡,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老大,我问过邻居了。”穿着警服的周鹏走了过来,“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这年头,邻居之间很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你把姚锐的电脑主机搬回去。他既然是做IT的,说不定会把一些有用的信息放在电脑里。”秦思伟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来踱去,“看来,有必要派人去一趟保定。”
我们走去北洼北里1号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了。小区的绿地上,很多居民三五成群地低声议论着,时不时地向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
“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秦思伟问我。
“我不饿,刚才屋子里太热了,闷得我难受,想四处走走。你去忙你的吧。”我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回到forget it coffee时天已经黑了。我把车停在街边,竖起大衣的衣领抵挡乍起的寒风,快步走向大门,突然看见路灯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焦急地向我挥手。
“彭勃?”我感到有点意外。显然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鼻子和耳朵都冻得红红的,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肩耸得老高,模样很落魄。
“你……找我有事?”对于他的来意,我能够猜到几分但还是明知故问。
“嗯,我……有点麻烦……”
“外面太冷,进屋说吧。”我示意他跟我进来,找了一个安静角落的两人桌,让服务员给我们沏了一壶绿茶。喝了两杯热茶,他的脸色好了很多,看起来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刚才说你遇到麻烦了?”我切入正题,“是不是姚菲的事情?”
“是的,下午警察去找我。希颖姐,你……你要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我淡淡一笑,“再说警察只是例行调查而已,不是针对你的。”
“可是他们问我昨天晚上的行踪,有没有时间证人。一看就是在怀疑我。”他双手紧紧捏着茶杯,好像要把它捏碎似的,“但是我跟这件事确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人说你跟这件事有必然联系,只是你和他们兄妹关系更近一些,可能会了解一些我们了解不到的细节。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没什么,其实我……”彭勃避开我的目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苍白。我回头一看,秦思伟正推开门,大步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彭勃就匆匆起身,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咖啡吧。
“外面真冷啊。”秦思伟搓了搓双手,抓起我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你说彭勃?我还要问你跟他说了什么呢,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我能跟他说什么,例行调查罢了。他却紧张得要命,做贼心虚的样子。”他点燃一支烟,“跟他一起租房子的人证实,彭勃昨天晚上9点一个人出去了,半夜1点多才回去。他自己的解释是心情不好,出去走走,你信吗?”
“不好说。”我摇摇头,“其实我也觉得彭勃有点不对劲,说话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很害怕。但是不管怎么说,杀人还是需要一个理由的吧?”
“目前来看他确实没有动机。”秦思伟轻轻弹了一下烟灰,“我想和你店里的员工了解一些情况,现在方便吗?”
“随你啦。”
“秦大哥,喝茶。”袁源满面春风地给秦思伟端来一杯薄荷茶。不知道是秦思伟本人还是他身上这身警服对喜欢幻想的女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店里的几个小服务员对他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所以,跟他们“了解情况”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女生天生擅长文学演绎,要想知道她们的话里哪些是正史哪些是小说,还真要费点脑筋。
“简直是流年不利嘛。”秦思伟郁闷地收起记事本,“东奔西走一个下午,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
“你还打算去保定调查吗?”
“已经买了车票,周鹏明天一早就过去。我这里走不开,一会儿还要去CNCERT一趟。”
“计算机网络应急技术处理中心?”
“嗯,我们检查了姚锐的电脑,所有的文件都是没有加密的,只有D盘的一个名叫security的文件夹用他自己编的加密软件加密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有一些价值,但是我们破译不了,只好请CNCERT帮忙。你要不要也去见识见识?”
“听起来有点意思。”我揉揉发胀的太阳穴,“今天就免了吧。我实在太累了。”
本来想好好睡上一觉,偏偏事与愿违。楼上那对小夫妻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打起来了,瓷器、家具、书籍与地板激烈碰撞的声音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一直到凌晨3点。
我按捺住杀人的冲动,爬起来用凉水洗了把脸,打开电脑想下载一部电影看看,却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署名彭勃的未读邮件。邮件只有一张bmp格式的图片,图片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傻傻地笑着,发送时间是凌晨1点43分。
“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我仔细把这幅图片翻来翻去地看,还是摸不着一点头脑。彭勃深更半夜给我发图片是什么意思?我斜靠在沙发上陷入冥想,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音乐门铃清脆的叮咚声。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7点10分,该起来吃早饭了。
“鸡汤馄饨没有了,给你买了瘦肉粥和茶叶蛋。”秦思伟把粥倒在锅里,放到火上加热。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像一对老夫老妻。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没睡好啊?”
“别提了。”我慢吞吞地剥着茶叶蛋,一边让他看彭勃发过来的邮件,“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嗯……不明白,他脑子有毛病吧?”秦思伟歪着头看了半天,表情也是一片茫然,“反正我跟他们老板约好了上午去谈谈,顺便也问问彭勃搞什么鬼东西。不过他们公司的名字我老是记不住,数码超能?”
“还动感超人呢。人家叫数码超越,公司不大但是产品却挺有名的。你知道魔力彩虹吗?是最近很火的桌面游戏。”
“我对游戏这些东西比较孤陋寡闻,主要是没兴趣。”他一脸不屑的表情,“我只知道这个数码超……超越的老板叫陶明磊,三年前从美国留学回来注册的公司。我跟他约好上午9点在他办公室谈,你有时间吗?”
“又想让我冒充你的助手,你们公安局没人啦?再说,你不怕穿帮啊?”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蠢蠢欲动。秦思伟早就看出了我的口是心非,所以只是低头窃笑。
上午9点,我们赶到了位于上地信息路的嘉华大厦,数码超越的办公地点就在这座大厦B座的15层。但是陶明磊并没有如约在办公室等我们,而是“去机场接一个重要的朋友”了。接待我的是他的助理梁钰。这个女孩子20多岁,个子不是很高,圆圆的脸型看起来有点显胖,但是一双大眼睛很漂亮。
“实在不好意思,陶总可能要晚一点才能过来。”她微笑着给我们端来两杯茶水,“两位需要什么可以跟我提。”
“其实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姚锐的情况。”秦思伟喝了一口水,“梁小姐,您在数码超越工作多久了?”
“有两年多,快三年了。”梁钰很从容地坐到我们对面的沙发上,伸手理了一下头发,“姚锐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觉得很惋惜,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软件工程师。”
“据我所知这个公司成立也只有三年的时间,你应该算是元老级的员工了?”
“元老可说不上,我毕竟只是一个行政助理,对技术一窍不通。在我们这样的IT企业里,只有开发人员才会受到重视。”梁钰眨眨眼睛,“就说姚锐吧,他的能力挺强的——实际上魔力彩虹的源代码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完成的。所以尽管他不大合群,偶尔还喜欢发发牢骚什么的,公司对他还是很迁就的。”
“你的意思是姚锐跟同事们相处得不是很好?”
“他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傲气吧,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屈才了,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你刚才说公司对他很迁就是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陶总和很多员工对姚锐还是有些不满的。虽然他很能干,但是开发毕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而姚锐缺乏的就是团队精神。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还是会尽量顺着他。可是姚锐有时候还是会发牢骚,说什么好多微软、IBM的工程师水平比他差得很远,收入却是他的好几倍等等。”
“那么姚锐又是怎么来到数码超越的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说到这个就和他的性格有关系了。据我所知,姚锐在大学学习成绩虽然很好,但是他一直以来并不想做技术,而是想走仕途。所以毕业以后他选择了留在学校机关工作。但是学校的收入毕竟太低,于是他就通过老乡的介绍到我们这里来做兼职。”梁钰低头喝了一口水,“但是姚锐虽然自诩什么未来的政界明星,实际上他根本就不适合机关工作,不到半年就和单位的同事闹得特别僵。后来因为工作失误——具体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还受到学校的处分。他觉得是人家在故意整他,于是打算跳槽。但是因为和学校的合同期没有满,他的人事档案被冻结了,人事制度很正规的国企和外企都不会接受他的。而我们是民营企业,在这些问题上比较容易变通,所以虽然他觉得有点屈才,最后还是决定来我们这里。”
“你说的那个介绍他来的老乡是不是彭勃?”
“是的,彭勃是我们的软件测试工程师,在公司里只有他和姚锐算得上朋友,不过很多同事都说,那是因为彭勃在追姚锐的妹妹的缘故。”
“彭勃在吗?我们想和他谈谈。”
“这个……”梁钰面露难色,“彭勃今天没有来上班。他一早打电话给我,说是不舒服,要休两天的假。”
“那就改天吧。”秦思伟轻描淡写地问,“在单位里,姚锐是否跟什么人有过矛盾呢?”
“要说矛盾嘛……说实话,很多人都看他不太顺眼。但是也没有到要置他于死地的程度啊。”
我们正在交谈的时候,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条纹西服,戴着金边近视镜,身材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
“陶总,您回来啦!”梁钰微笑着起身,迎了上去,“两位警官等您很久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冒充警察,被人叫做警官,我还是感觉怪怪的。
“实在不好意思啊,一个Upeng的同学回来做投资,我当然是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了。”陶明磊大剌剌地坐下来,“言归正传,两位是来调查姚锐的事情对吧?事实上,他会出事我们都不觉得意外。只是他妹妹太可惜了。”
“听说姚锐跟同事的关系处得不是很好?”
“怎么说呢?他这个人确实有才,这点大家都承认。但是才华不是目空一切的借口对吧?”陶明磊的表情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无奈,“我跟他私下也谈过几次,提醒他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照样我行我素,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是懒得和他计较的,但是他这样的性格,不得罪人确实很难,如果有人恨他,想杀了他,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那么您是否了解,有什么人想杀了他呢?”我故意问道。
“嗬,这个我可不知道。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情。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从口袋里摸出嗡嗡作响的手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带着浓烈北京口音的英文,大意就是融资的一些事情,然后一脸无辜的样子对我们说,“实在是对不住,我有点事情必须出去一趟,两位……”
“那我们也先告辞了。”秦思伟很大度地站起来,“我昨天跟您提过,关于姚锐的个人物品……”
“这个没问题的。”还没等秦思伟说完,陶明磊就热情地表示,“我已经让小梁把姚锐个人的一些东西整理好了,你们可以拿走。”
“两位跟我来吧。”站在一边的梁钰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我们跟着她走出了陶明磊的办公室,穿过很短的一条小走廊,来到数码超越的开放式办公区。
办公区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被带隔板的办公桌分割成若干相对独立的空间。梁钰的座位在最靠近走廊的地方,桌面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不干胶便笺。她弯腰从桌子底下搬出一个小纸箱,里面放着几本程序员用的参考书、两个半旧的笔记本和三个鼓鼓囊囊的光盘包。
“这些都是姚锐的东西。”梁钰把纸箱交给秦思伟,又从手边的信纸簿上撕下一页,“你们搬着箱子出去,大厦的保安可能会盘问,我得给你们开一个条子。”说罢她龙飞凤舞地在便笺上写了两行,拿起桌上的一个图章轻快地在上面印了一下,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她大概忘了秦思伟的工作证比什么出门条都要管用。不过人家既然是一番好意,我也没必要拒绝,只能接过来,工整地叠好,塞进口袋。
走出嘉华大厦,才发现下雪了。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落在脸上冷冰冰的,很不舒服。我和秦思伟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先去找彭勃,至少要问清楚他给我发的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不过当我们一路飞驰赶到他住的地方,却扑了个空。
“彭勃昨天晚上就出去了,一直都没回来。”给我们开门的是和他一起租房子的老乡,自我介绍叫张凯,正在家里复习准备考研。根据他的回忆,彭勃昨天晚上8点多回到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11点多,然后就拎着一个手提旅行袋出门了,问他去干什么也没说。
“我今天早上给他打了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听,”张凯说,“我还打算下午再联系不上他就报警呢,没想到你们却先来了。”
“彭勃在北京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没有?”秦思伟很急切地追问。
“你等等啊。”张凯哈欠连天地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通信簿,“认识的几个老乡我都联系过了,都说没见过他。我还知道他几个同学的电话,不过没什么交情,你们可以去问问看。”
从彭勃家出来,秦思伟的脸就跟天气一样阴沉,一路上都不说话。我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问他:“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申请搜查令。这个彭勃肯定有问题。”
“你觉得会不会出事啊?”
“不知道,总之要尽快找到他,如果不行就申请通缉。”秦思伟沉吟了几分钟,突然问我,“那封邮件是凌晨一点多发送的对吧?”
“是啊。”我一阵窃喜,“根据邮件应该可以追踪到发送的地点,这样起码可以了解他大概的活动范围。你们的技术人员能做吗?”
“还是请CNCERT帮忙吧,他们都是专家级的。”秦思伟的情绪一下子好了很多,“这样吧,我要先回局里一趟,你在家里等我的消息。昨天没睡好,今天又跑了一上午,身体顶得住吗?”
“是需要睡一会儿了。”
回到家,我泡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感觉到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了下来,然后裹上被子,沉沉地睡着了。如果不是黄昏时分秦思伟把我叫醒,我可能会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法医那里没找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凶手把现场清理得很干净。”他疲惫地揉揉眼睛,“我们在彭勃那里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个案子可真够窝火的,到现在几乎一点进展也没有。”
“你认为彭勃有嫌疑吗?”
“从他的突然失踪看,他和这个案子肯定有关系,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点,所以我才说窝火。”秦思伟叹了口气,塞给我一个条子,“我一会儿去CNCERT——我把彭勃家里用的计算机也搬过去检查了。你把那封邮件转发到他们的办公邮箱吧,这是地址。”
“好的。”我打开电脑,点击进入我的邮箱,发现里面又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还是彭勃,时间是17点22分,内容和凌晨的那一封完全一样,还是那幅可爱的图片。
“我觉得他好像想告诉我们什么,但是为什么不直说呢?”我把两封邮件都转发到了秦思伟指定的邮箱,“我也想去应急技术处理中心看看。”
“那你贿赂贿赂我啊。”他嬉皮笑脸地说,“我肚子好饿啊。”
“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饱餐了一顿烤鱼和咖喱饭后,我们驱车来到西土城附近的CNCERT。这个机构的办公地点坐落在僻静小巷的尽头,独栋的灰色玻璃大楼里透出的灯光在寂静的夜色中给人一种很威严的感觉,它的全称其实是“国家计算机网络应急技术处理协调中心”,是信息产业部直属的计算机安全事件应急小组。在这里工作的技术人员很多都可以称得上是IT领域的权威。
我们在宽敞的大厅办理了登记手续以后,乘电梯来到中心的五楼,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工程师,秦思伟称他为丁博士。
“要找到邮件发送的地址并不是很难。”丁博士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给我们解释,“我要先找到发送这个邮件的IP地址,也就是逻辑地址,然后再进一步确定它的物理地址,这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拜托您了。”秦思伟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今天下午让人送来的那台计算机您检查过了吗?”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丁博士站起身,走到机房的尽头,那里并排摆放着两台单机,“我发现新送来的那台机器上也有一个security文件夹,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内容,只是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算法加的密,我只能用穷举来解码,这恐怕就要很长的时间了。还有,彭勃给你发的图片,正好是姚锐电脑的桌面。”
“难道说,图片里真的有什么玄机吗?”我盯着屏幕上那只憨厚得一塌糊涂的小猫,“这个图片其实除了有点偏大,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偏大?怎么偏大了?”丁博士问我,“这图片就是普通的1024×768啊。”
“我是说一般的1024×768的bmp格式文件,大小都在2MB左右的,这幅图却有3MB——我跟我收集的图片比较过了。而且,bmp格式……为什么是bmp呢?用jpg不是能节省一些空间吗?效果也没什么区别……”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丁博士似乎恍然大悟,“这幅图片里也许隐含着文件。”
“您是说,这是用伪装加密软件处理过的图片?”我也突然明白了,“不过因为加密时有些疏忽,导致了图片占用空间偏大了。”
“伪装加密?”秦思伟疑惑地看着我,“能具体说说吗?”
“现在有一些软件可以把文件隐藏在bmp图片中。这样,利用人们的思维定式,就可以确保文件的安全。”
“为什么一定是bmp呢?”
“伪装加密需要将一个文件隐藏在一张图片中,所以必须要求图片中有可供存放文件的位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几MB的bmp文件之所以能被压缩为几百KB的jpg文件,就因为bmp格式没有压缩,在它里面有大量的冗余字符,而这个特点正是伪装加密软件所需要的,这样,只需对图片进行轻微压缩,就能顺利地将文件放入图片中,而jpg图片因为压缩比太高,就不大可能完成这个工作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能解密吗?”秦思伟着急地追问。
“当然没问题。”丁博士轻快地点击着鼠标,“我估计他是用z-file或者hide in picture做的伪装加密,这些软件的特点是,图片的质量不会受影响,但是占用空间会变大。它们用的是128位Blowfish算法,用我编的软件很快就可以破解。”
解密只用了几分钟时间,我们眼前出现一串数字:
10—19—9—1—5—3—19—22—19—8—20—5—21—18—19—4
“果然是密码!”秦思伟乐不可支地说,“快试试看!”
丁博士把数字串输入电脑,结果却是密码错误。我们又尝试着把数字之间的横杠去掉,但还是不对。
“其实,把数字提取出来的话,一共16个,正好可以写成一个4×4矩阵。这是常用的恺撒矩阵。”丁博士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
10 19 9 1
5 3 19 22
19 8 20 5
21 18 19 4
“把这个矩阵做置换,就得到另一个矩阵,也就得到了新的数字组合。”他继续演算:
10 5 19 21
19 3 8 18
9 19 20 19
1 22 5 4
得到一个新的数字串10—5—19—21—19—3—8—18—9—19—20—19—1—22—5—4
但是我们把它输入电脑,还是提示密码错误。
“密码不一定非得是数字吧?”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字母和符号都可以作密码,而且这些数字都是26以内的,会不会是字母密码?”
“你是说1=a,2=b……”秦思伟皱起眉头,“那么原先那串数字就应该换算成j s i a e c s v s h t e u r s d,对吧?”
可是这个字符串仍然不是我们想要的密码。
“我觉得是不是也应该把数字换算成的字母再做变换呢?”丁博士边说边写:
j s i a
e c s v
s h t e
u r s d
“把这个矩阵作置换呢?”我发现眼前的字符变得有规律了,“这样字符串就变成了j e s u s c h r i s t s a v e d,可以组合成单词!”
“jesus christ saved?有点意思啊!”丁博士把这一串字符输入电脑,屏幕上的文件夹图标一闪,弹出一个窗口,里面有3个文件夹。在另一台机器上如法炮制,加密的文件夹里也是同样名称和大小的3个文件夹。
“原来如此啊!”秦思伟长长地呼了口气,“终于把它打开了。丁博士,这些文件夹里是什么内容?”
“是……程序的源代码,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代码让他们搞得如此神秘。”
“对了,彭勃发送邮件的地址查得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逻辑地址应该查出来了。”丁博士踱到正在追踪的那台机器旁边,“两封信不是同一个IP地址,不过这两个地址是通过同一个地址汇聚上来的,应该是同一个地区。我需要地址的管理者——也就是电信运营商协助找到地址使用的详细信息,这样才能进一步找到发送邮件的物理地址。”
“那需要多长时间呢?难度大吗?”
“难度不是很大,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也出不来结果的。那两段程序我要读懂也需要时间。”丁博士笑着说,“两位先回去吧,结果一出来我会通知你们的。”
我们离开CNCERT的时候,下了大半天的雪已经停了,路上的积雪经过汽车的碾轧结成了一层薄冰。街上的车子都小心翼翼地前行,喷洒融雪剂的环卫车也慢吞吞地行驶着。秦思伟虽然一向自诩车技超群,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敢开得太快,磨蹭了一个小时,才把我送到家门口。
“这鬼天气!”他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把车里的暖气拨到最大,“晚上多盖床毯子啊,别冻感冒了。”
“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这样,休息没规律。”他苦笑着,“也不知道丁博士那里什么时候能查出结果。”
“你着急也没用。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那个security里面的程序到底是什么呢?彭勃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哪里呢?”
“鬼才知道!”
一觉醒来,天已经彻底放晴了,阳光照在路边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小区的花园里,几只宠物狗相互追逐嬉戏,早起锻炼的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我正打算开窗通风,电话响了。
“起来了没有?”秦思伟的声音里夹杂着嗡嗡声,应该是在开车,“丁博士让我们尽快过去一趟。你赶快收拾一下,15分钟以后下楼等我。”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已经坐在CNCERT的机房里。丁博士看起来很疲惫,但是精神却依然饱满。
“我们已经知道,彭勃的第一封电子邮件是在丰台区花乡附近一个叫太平洋的网吧发送的,第二封邮件是在距离太平洋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叫极品速度的网吧发送的。”他递给秦思伟一张打印着数据的活页纸,“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了。”秦思伟如获至宝似的接过那一页白纸,“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先别忙着说谢谢。”丁博士起身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两位,听说过‘银行大盗’吗?”
“一种可以窃取银行账户和密码的木马。”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糊涂。
“基本正确。”丁博士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去年,我是指2004年秋天,我们中心发现了一种危害和隐蔽性都很强的木马,这种木马不仅可以窃取目前国内大多数网络银行的密码,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反追踪和自我毁灭的功能,所以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没有截获到完整的木马程序。”
“这个案子我知道。”秦思伟点点头,“全国有好几百个受害者被人掏空了银行账户,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可以突破的线索。而且犯罪分子在猖獗了三个多月后突然就偃旗息鼓了,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关键是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木马的传播途径和它的来源。”丁博士继续对我们进行网络安全技术教育,“我一直怀疑,它不是传统的利用捆绑或者拼合方式入侵的木马……”
“不好意思,博士。”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这跟凶杀案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和谋杀是否有关,但是昨天我们打开的security文件夹里的三个文件夹中有一个是‘魔力彩虹’的源程序,另外两个就是‘银行大盗’的用户端和服务器端程序的代码。”丁博士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轻轻地擦拭着。
“您能确定吗?”秦思伟的惊讶溢于言表。
“我能确定吗?我当然能确定。根据我的分析,木马的开发者把它嵌入了‘魔力彩虹’的代码之中,在用户安装游戏的时候也就自动安装了‘银行大盗’。木马设计了IE关联,当用户启动IE进入网上银行系统的时候,木马会自动运行,记录下用户名和密码,然后发送到服务器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