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从十年前的某一天,我被一个坏男人给甩了的时候开始讲起吧。
那天晚上,我正在自己上班的酒店里嚎啕大哭……
天花板的球型灯映照着我指间的泪水和鼻涕,那模样很滑稽。而且因为光的折射还看得到彩虹,仿佛是恶毒的老天爷,想用“雨过天晴”的意象来揶揄我。
“小翠,别哭了啦。”
阿惠与我同样从事陪酒接待,在包厢内和我紧挨着。从方才开始就不停递面纸,重复说“别哭了别哭了”、“那种男人去死算了”之类的安慰。
酒店是竞争激烈的工作环境,所以阿惠这种身材有点壮、面貌不太好看,没什么顾客指名的人(虽然很过分,但事实就是如此)正是好朋友的最佳人选。这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只要稍微同情对手就会死得很难看。工作一个月,我仅一周就体会到这点。
一名身穿制服的女侍推开门,端着哈伯威士忌、杯子和冰桶进来。
“没办法,小翠是纯情派的吧,会对顾客动真心的那种。”
“要你管啦!”
一团带有泪水和鼻涕的面纸抛向她。看到酒,我似乎又恢复拌嘴的动力。
身穿立领灰黑制服,留着一头小男生短发。这位叫杨若俊的女侍,是我认识少数形象和姓名相符的人之一。这家位于林森北路的酒店是属于较为正派,不脱衣陪酒的便服店,因此客人玩的方式也较多限制。对于无理取闹的顾客,侍者经常扮演调停的角色。
以机灵度而言,若俊算是相当称职的酒店少爷——如果可以称呼一位女性“少爷”的话。
“哭什么啊,再找个盘子好好削他一顿不就结了。”
“盘子”在这行,是指很容易上钩、受骗的客人。
“若俊说这话不对吧,你也知道小翠不是那种人!”
“是是是,两位纯情的姑娘。不知这位姑娘认为酒店是什么样的地方啊,恋爱俱乐部吗?”
虽然拌起嘴来,她吐出的话和笑容一样带刺,但我不会看漏她闪过一丝怜悯的眼神。
“阿惠,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包厢一直占着也不好,带小翠去休息室吧。这瓶威士忌就当做我请的。啊,不要喝完喔,记得留给我一些。”
阿惠肥胖的脸颊露出感激之意,抚着我的背将我带离包厢。
休息室里,电视仿佛为了盖过我的哽咽声,音量开得极大。阿惠从隔间的厨房端来几碟小菜,并将威士忌倒入杯中,催促我多吃点东西。
“小翠,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客人的话啦。”
我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盯着自己提起筷子的手看。
因为我看到一瞬间的影像。
手的小指基部瞬时围绕着一圈红色的光环,环的一端连接一条细长、也带着红色光芒的丝线,线的末端……
我正想看清楚线的末端连接到何处,那红色影像竟像流星一般,忽地消逝。
阿惠盯着停止啜泣、眼神茫然呆滞的我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是幻觉吧?大概是心情恶劣之下的精神涣散。
深夜的电视节目正开始回放“成功企业人,背后的家庭”单元——我们当然不会对这节目感兴趣,它的用处只是为这他妈的足以杀死人的寂寞,增添些许鼎沸的气氛。
不过电视机里,女主持人像是即将把**献给男友,操着一口过分开朗的声调,听来分外刺耳。
“接下来为各位介绍的,是负有盛名的葆连科技唷。公司创立人,同时也是现任董事长的蔡维讯先生,背后会是什么样的家庭支持他呢?我们将为您介绍他的家庭,以及他的创业故事……”
原本背对电视机的我,猛然回头。
“小翠,不要看!”
阿惠从背后用粗壮的手臂,环住我的双眼挡住视线。我当然知道最好别看——可是我真的好想看。那没种男人顾忌的女人和小孩,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啊?那双手臂经过我死命挣扎,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经过一段简短的介绍,电视上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牵着小男孩的画面。
我烙印下了那个画面。
瞬间,小指没来由地感觉一阵受牵引似的**。
仿佛某人在远处,正用那幻觉般的红线试图拉扯着我。
刚明的记事
程刚明甩上车门。小黄车驶离,周遭只有逐渐减弱的引擎声漫入天际。
手表的指针显示凌晨三点半。
头顶上的色调仍是一片黑暗,然而再过不久也即将渗入一股金黄色。在这秋末的夜日交会时段,周遭仍有几扇窗户透着些许灯光。那应该是熬夜读书的学生吧,自己在三、四年前也曾像他们一样,彻夜埋首苦读。
廉价西装是沉重的盔甲,塞满文件的公文包是束缚自己的枷锁。都会男性苦闷生活的必要装备,大概总不缺这两样吧。
回到公寓盥洗过后,立刻上床睡觉,约略六个小时后起床,再穿上盔甲提着枷锁到公司上班。如果情况紧急,还得到远地去见客户,那对自己而言,仿佛步上遥远刑场的旅途。
自己真的愿意当业务员吗?
不是愿意,而是应该,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是身为自主男性独立生活的手段,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拥有一个被社会认可的职业,那是为了实践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得不穿的外衣。
“社会这怪兽是残酷的。请至少保有一般男人的外衣,尽管对你而言,那只是外衣。”
父亲是这么说的。这套外衣他至今仍未舍弃,一切都是为了父亲。
只是独自一人时,仍会感到彷徨无助。仅有父亲支持的自己,仍希望能有一人在这都会迷蒙的灯火阑珊处,守护着自己,为自己加油打气。
所以最近才会陷入感情思绪的泥淖里吧,他想。
其实以外表论,刚明有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孔,应该是会受女性欢迎的类型。
“先生,你很俊俏喔。”
如果是某位花街女子这么说,刚明至少还会怦然心动一下,不过很遗憾,并不是那么回事。
骑楼角落的纸箱屋里,坐着一位像是因睡不着而发呆的流浪汉,他把玩手中的毛线绳,直盯着刚明瞧。方才的招呼就是出自这位流浪汉之口。
与电视上演的不一样,头发和脸并没有很脏,看上去只是个受不了家里媳妇虐待逃出来的糟老头。
“有何贵干?”刚明停下脚步问。
老头将手中的毛线如翻花绳般缠绕着,最后从那乱成一团的线球中抽出五个线头,说道:
“要不要测一下你的桃花运?很灵的啦!你从我手上抽出一根毛线,看拉开以后会有几个结,就代表你几年后会遇到未来的对象。我看人很准的啦,你一定到现在还没遇到。结缘费一百块就好。”
所以我的幸福还得在你的指缝间求生存吗?臭老头,你只是想跟我要便当钱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且在半夜三更的路边跟一个流浪汉玩翻花绳恋爱占卜,实在有违社会常识;然而“桃花运”三个字,正好打中刚明最近烦恼的要害。
况且,社会常识自己本来就不放在眼里。
他从皮夹掏出一百元丢给老头,选择中央的线头用力一拉。毛线慢慢松开,脱离双手的掌握。
“哇,这位先生,一直线耶,这表示你今年之内就会结缘,恭喜恭喜。”
那是因为你没有打结而已吧?根本是粗劣的魔术秀。
“好啦先生,这条线就送给你,我得去睡觉了。祝你的爱早日圆满。”
流浪汉拾起一百元转身钻入纸箱屋,刚明也压抑想朝纸箱一脚踢去的冲动,走出骑楼。
月光映照手中的毛线,得以让刚明看清楚它的颜色。
是红色……
曾听过的传说,瞬间涌上他的脑海。
回到单身汉的公寓囚笼,刚明立刻检查录音机。有一通新留言。
会是白天趁业务之便搭讪的女人吗?他怀着期待的心情按下播放键,机器果然传出女性的声音。
“喂?刚仔喔,我是妈啦。”
靠。
刚明正想切断,然而接下来传出令他震撼的内容。
“你爸出事啦,不久前公司被人恶性并购,连带人才和资源也被掏空。今天中午我从市场回来,就看见他在客厅上吊,夭寿哦。我和邻居把他送去医院,还好最后捡回一条命。你有空快回来啦,多关心你老子好呗。”
爸自杀了……
客厅回**难以言喻的静寂,身上的西装和手中的公文包仿佛沾满盐巴的蛞蝓,正一点一滴被侵蚀着,逐渐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