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遭遇许多打击后,内心一定有某部分会变得脆弱吧。
看到搔首弄姿的女人就想弄上床,看到惹人厌的混混就想揍一顿,看到负心汉的全家福照片就想在上面划一刀……会做出这些脱轨的事,全是因为那份脆弱。对吧,作家先生?
“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想请个假。嗯,那就麻烦你了,谢谢哦。”
打装病电话有个诀窍,就是趁起床还没清醒时打,如此一来声音就会变得半死不活。
我挂上话筒,身体倒向印有水色花纹的弹簧床垫,清脆的咿呀声传入耳际。身怀陪酒经验所训练出的酒量,昨晚一丁点威士忌倒不至于造成太严重的宿醉。
早晨起床已是上午十点。附有日期的时钟显示今天是星期四。
明天就是我到酒店“维多(Victor)”工作满一个月的日子。蔡维讯那负心汉,好像是在我工作一周后光顾的嘛。当时被他诚恳的态度给欺骗,以为彼此能相互理解而和他交往。
直到昨天,他终于露出心神不宁的表情。
那懦夫什么也藏不住,要问出他的心事就像男人**一样,“套一套就出来了”。
“我觉得,分开对我们彼此都好,小翠也该考虑自己的将来……”
哦,真是谢谢你的关心,那桌上那叠钞票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一点心意,可以拿去买漂亮的衣服。还有,请不要告诉我的老婆和孩子……”
“因为太丢脸了,是吧?”
“这全是……”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那沓“小朋友看地球”甩在他脸上,来个天女散钞票。嘿,砸钱的感觉真棒!
当然最后还是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嘛。大家都知道,那是陪酒训练的演技。
老婆和孩子……
“当我白痴啊!亏我想后天和你一起庆祝生日,你妈的王八蛋!”
我从回想中惊醒,在梳妆台上随手抄起一样东西丢向壁橱。“铿锵”一声,一串钥匙摔落地面。那是他复制给我的,上头挂有办公室,和用来金屋藏娇的公寓钥匙。如今已是一串无用之物。
唉,为什么那女人和小孩的身影,会让我那么在乎呢?
我走向卧室打开壁橱。除了一部分的衣服外,其他都是在酒店穿的洋装和套装,我拎出T恤和牛仔裤随意穿上后,便提起肩包出门朝闹区方向走去。
我想去公园吹风。
信义路二段与永康街口林立的小吃店,距离居住的公寓只有两个转角。邻近大马路虽然有些嘈杂,但附近有书店、服饰店与钟表行,再往东走就是大安森林公园,以生活休闲来说倒也方便。
我坐在森林公园入口的木椅上,边吃着买来的烤地瓜,边低头斜眼睨着四周的人群。
为什么每个经过的男女都笑得那么开心?好像晚上即将和另一半约会,然后烛光晚餐、聊天、接吻、到旅馆、开房间、**、睡觉。
每个人脸蛋都像红彤彤的烤地瓜。
搞不好身体也是,扒光后给爱人吃下去,最后都变成屁。
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一个男性人影攫住我的视线。
很可惜,那不是五官俊俏、身形修长的小白脸,只是个看上去约八、九岁的小男孩。他从身后的奔驰下车。旁边站了一位年约四十中旬,像是司机的中年男子。
小男孩听中年男子低声耳语几句后,转身朝公园入口方向跑去。中年男子回到奔驰,没有把车开走,只是静静等待。看男孩前往的方向,应该是尿急,想去离入口处不远的公共厕所。
我呆立在原地,不久后身体也逐渐朝公园内移动,最后毫不考虑地往男厕奔去。
那张圆脸……
昨晚出现在电视上的圆脸和身体,像极了发酵中的面包。
他是那懦夫的孩子!
我边摆动穿运动鞋的双脚,边用左手在肩包中探寻着某物——前几天才从购物频道买来,用来防身的五万伏特“威霸”电击棒。
我毫不犹豫地冲进男厕。里面除了发酵面包的小背影外,没有其他人。他背对我把弄着自己的小宝贝,还哼唱哆啦A梦的主题曲。
“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
手中的威霸发出吱吱声。嗯,跟仙女棒也是有类似之处啦。
等到小鬼解手完毕穿好裤子时,我抓准时机,一把将那五万伏特朝他的背颈捅去。“啪咚”,幼小的身躯颓然倒下。
我立刻背起他往厕所外狂奔。仙女棒,啊不,电击棒造成的昏迷效果有限,必须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尽快将小鬼带往没人的地方。
我背着小鬼死命地跑。跑过红砖道,跑过树丛,从公园侧边入口避开那辆奔驰的视线,继续朝永康街的方向跑。最后,终于到达我居住的公寓大门。
我气喘吁吁地上楼、推开房门,将男孩放倒在沙发上,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绑架。我因脆弱而脱轨,绑架了负心汉的小孩。
这下该怎么办?
刚明的记事
身体被连日来的负荷纠缠着,以至于刚明听到老爸出事的消息时尚未意识到什么,就这么沉沉睡去。直到早上起床,沉痛感才慢慢从胸口涌上,于是拨了电话向公司的主管请假。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方才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呢?那些情绪就像将黏糊糊的糖浆灌入大脑,浓稠的**逐渐在脑浆扩散、晕开。记得以前曾有过类似的感觉,是在小学时于文具店摸走一支铅笔的时候,后来还给父亲狠打一顿。
父亲……
对了,该是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了。刚明起身打开公寓的房门。
邻居的铁门也应声开启,一名女性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啊。”
“午安。”
刚明僵硬地欠身,她也勉强回应。是没见过的邻居。
“你好,我是上个月才搬来的,想跟邻居们打声招呼,可是一直没人应门。还想这房间该不会是暴发户金屋藏娇的住所吧。啊,对不起……”
刚明被对方初见面的话搞得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后,才露出苦笑摇摇头。
“我上班都很晚回来。”
“那我也是,晚班的增加就跟台湾的蚵仔面线里没啥蚵仔一样,没有什么道理。啊,我有事得先走了……”
对方欠身后,一溜烟从楼梯飞奔下楼。
虽然仅是短暂的交谈,但女人脂粉未施的瓜子脸和一头微鬈的褐发,与无厘头的谈话和动作,已足以让刚明留下深刻的印象。对方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约廿七、八岁吧。
从永康街的公寓到火车站最多只有廿分钟车程,在地下站台随便搭上一班电车,不到一小时就到达基隆火车站。从检票口走出,刚明立刻朝基隆客运的乘车处走去。
目的地是基隆长庚医院。
一路上,女人的身影与姣好的面容,残留在刚明的脑海挥之不去。
“哇,这位先生,一直线耶。”
那半夜和自己玩翻花绳恋爱占卜的流浪汉,搞不好真是月下老人假扮的。
病房是数坪大的空间。或许因为仍是大白天,电灯没有打开,却使浅白色调的墙壁因此显得阴暗。一位银发的老人呆坐在病**,即使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眼神也没有转向那里。
母亲从敞开的门口靠过来。
“我去问医生啦。他说你爸身体情况还好,因为发现得早,很快就醒了。不过问题好像没这么简单……”
“该不会……失忆吧?”刚明的声调有些梗塞。
“没那么严重啦。今天早上他醒来我就跟他讲话,他还认得我,而且跟他说话也会有反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都只是讲一句应一句,而且眼睛一直看墙壁。”
“是不是得了忧郁症?”
“医生说不至于啦,或许只是公司被并购让他心情低落,这几天要住院观察。”
“被哪家公司并购啊?”
“葆连科技。唉,你爸会想不开就是这个原因啦。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就是他以前帮过的人,叫什么蔡维讯的。你应该有印象吧?几年前曾经有个男的说是你爸的大学学弟,来借钱开公司。”
“记得,那个人低声下气地跟狗一样。”
男人年纪只有三十中旬,却已掺杂些许白发。刚明想起他向父亲不断恳求的情景。
母亲看着默然的儿子,旋即开口:
“刚仔啊,你现在当业务员,一个月多少?”
“看业绩而定,我的情况不至于拿不到钱啦。而且我有兼差打工……”
“打什么工?便利商店还是快餐店啊?你这样钱要存到什么时候?”
“……”
“那时候就跟你说不要没事跑到台北……唉,不讲了啦,讲太多又被嫌烦。你爸也真是,那个时候怎么会答应你出去一个人住,我实在搞不懂。”
母亲发完牢骚,说是要回家拿一下东西过来,独留刚明与呆坐病床,直盯着墙壁的父亲。
刚明看着木然的父亲开口:“爸。”
“哦。”
“我想把‘外衣’脱掉。”
“哦,反正房间里很热。”
靠,爸你这呆子!刚明在心中大喊。你忘了吗?你忘了当年跟你摊牌时,你赏了我一巴掌吗?然后我就跟你进行有史以来最长的父子对话,你最后叫我穿上给社会看的外衣。这些你都忘了吗?
“那我就脱给你看啰。”
“哦,衣橱在那里。”
不行,完全不行。即使在他面前表演吞剑,他也不会有反应。
刚明想起昨日,提着公文包如风化般渐渐变轻的手感,那是否意味着逐渐消失的父子羁绊呢?
蔡维讯,你好样的。
黏糊糊的糖浆灌入大脑,浓稠的**逐渐在脑浆扩散……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感觉了。
那是犯罪细胞即将蠢动的预告。
回到自己在台北的公寓前,刚明打了通电话给主管,续请一天的事假。理由当然是“探望亲人”。
顺道在便利商店买了好几包零食。他边思考今后的报复行动,边捧着零食步上公寓阶梯。这时,白天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家门旁。
“需要帮忙吗?”
那女人正要开门进房,看到捧一大袋东西的他,立刻上前询问。刚明笑着摇头,单手掏出钥匙开门。
此时,从某处传来似是男孩子放声大哭的声音。
女人摆出僵硬的笑容,而刚明也蹙起眉头。两人就在自家房门前苦笑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