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林:一九八零年七月二十一日。子夜。
新月,像一葉正在浪中顛簸的扁舟。
那騰然移動的雲,正是起伏不平的浪吧?
崔九銘趁著夜裏醫院少有人出入,逃出了病房。他一口氣走了二十裏平川、十八裏山路,像堵牆似的撲倒在浮屠林附近的土坡上。他氣喘籲籲,渾身無力,像是有誰把他的筋抽去了。
他伏在山坡上,又想起了陳庭。裝得倒像!哪兒像個九龍山林場的養蜂員?一看就知道是個探子!這麽多年,崔九銘在專政、監督和改造中生活,使他如同屢遭捕捉的飛鳥,對於一切都有了自衛的敏感。他早已看破了紅塵,從不輕信任何人。
崔九銘伸手抓住一撮山草,試了試手勁;又用腿登了登上坡的岩石,覺得還有力氣。這時,他才坐了起來,不安地回頭張望著來路:護士發現他不見了,一定會通知姓陳的!他要能馬上追上來,藏在這朦朧之中的浮屠林裏該有多好呀!那樣,他就會讓陳庭親眼看看,冷熱二泉生出的神風,到底會不會殺人!
沒有。黑壓壓的樹林,空曠的山穀,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崔九銘真希望那兀然而立的樹木和怪石,都變成神聖的見證者!
崔九銘抬頭望了望天空,三星還沒移到正南。時間還早。先師有言,冷泉時值子夜,冷氣最硬,頓開二泉,所生神風更強……
崔九銘順著山坡躺下了。他直愣愣地望著空中的繁星行雲。覺得那繁星和行雲,猛地向他壓來,又像忽地把他浮到了空中——他想起了三十三年前。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冬末春初。先師智先法師已經奄奄一息。他扳著徒弟智本的頭,對著耳朵告訴徒弟:“佛門弟子本應侍佛為本,不務凡俗。可夕峰寺鬼魅不寧,禍心屢在,爾不可大意。我死後,不管風吹雨打、禍福交更,你都要住在這間石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