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五卷 傍晚敲门的女人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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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睁眼醒来,我仿佛仍沉浸在梦里。

小凤今天来得特别早。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把记录纸铺好了。

“梁预审,您说,欧阳云那天下班后,真的去紫竹院公园了吗?”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我反过来问。

“我……嗯,说她没去,我没理由;可说她一下了班,就跑到丁字街把王少怀杀了,我又觉得……觉得理由不足。”

我笑了:

“怎么,昨晚上没睡好吧?我当书记员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脑子里整天就是‘为什么’、‘怎么能’……咱们还是跟欧阳云要答案吧!”

欧阳云被带进来了。

看得出,她一宿没睡好,眼皮有些肿,眼角布满血丝。夜里,她哭过。

欧阳云坐下后,我问:

“昨晚上你想了很多,是吗?”

“我没犯罪,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看她理直气壮,来得很冲,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想,欧阳云在经过一晚上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周密细致的思考,在认真回忆、推敲了我的每一个提问和她自己的每一个回答之后,她又重新为自己制订了一整套防御计划。她是有准备上阵的,因此理直气壮,信心十足。

在这种时候,我只有拿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能打败她的自信。

“你有什么委屈,可以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六月十六日那天下班后,你是到紫竹院公园去了吗?”

“是。”

“你平时有一个人遛公园的习惯吗?”

“有时候有。”

“你最近去过紫竹院公园吗?”

“没有。”

“也没路过?”

“坐车路过了。”

“那里在办什么展销会?”

“……好像是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

“你知道展销会是什么时候开幕的?”

欧阳云简直被问蒙了。这是提的什么问题呀?

她那火冒冒的眼神开始平缓下去。她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是六月十七日开幕的。为了布置展销会,六月十五日和十六日两天,紫竹院公园没有开放。”

欧阳云紧咬着牙关,不开腔。

“怎么,你没听明白?”我有意问,“要不要再听听公园管理处的录音?”

我从抽屉里取出微型录音机,放在案桌上。

又是这可怕的录音机!

欧阳云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编织了一夜的计划,被捅开了一个不小的洞!

欧阳云两眼直盯住录音机。她害怕它,害怕它发出的声音!

“我……我听明白了……”

“你听明白了什么?”

……

“六月十六日下班后,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

“你以为那天你没看见别人,别人也没看见你吗?”

……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想,从你来到这里,你讲了多少假话!有些我给你挑明了,有些我还在等你的觉悟。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不会无中生有,你也不要躲躲闪闪。那天下午,你几点钟到那哪儿,几点钟上楼,几点钟敲的门,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欧阳云,是你自己讲呢,还是要我们揭你?啊?!”

“……不是我要去的,是他约我去的!”

她终于吐口了!

“谁约你去的?”

“王少怀!”

“他约你去哪儿?”

“去他家……”

“那是他家吗?”

“……不是,是他父亲家……”

“他怎么约你的?”

“他说五点半到五点四十分到丁字街。”

“就这么说的?”

“嗯。”

“没说丁字街几号?也没说怎么走?”

……

欧阳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在选择什么呢?

“到底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在丁字街一单元10号,下车后往南走一点就是。”

我突然问:

“你去过几次?”

欧阳云听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使她害怕的问题,不由得身子在板凳上扭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你去过几次?”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吗?”

“嗯。”

欲速不达,我并不急于追问,且重新起个话头跟她兜圈子: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王少怀出了事的?”

“第二天听说的。”

“听谁说的?”

“第二天听陈大夫说的。”

“陈大夫怎么说?”

“她说三楼出事了。”

我故意点破她:

“你不是听单位传达才知道的吗?”

“我……我听了单位传达,可我也听陈大夫说了。”

“你知道是谁杀的?”

“不知道。”

“王少怀是坐车上、下班吗?”

“不,是骑车。”

“那天你是几点钟到丁字街10号的?”

“五点四十多到的。”

“是王少怀先到的,还是你先到的?”

“他先到的。”

“你怎么知道他先到的?”

“他骑车比坐车快……”

“你就去过这一次,怎么会知道骑车比坐车快?”

欧阳云立刻改口:

“嗯……我到的时候,看见他的车停在一楼楼道里。所以我得出骑车比坐车快的结论。”

眼看着要问到上楼入室后的关键问题了。我想,欧阳云对这一关键问题,一定是编了又编,堵了又堵的。

怎样才能打破她的防御体系,使问题一下子揭出呢?

我想起欧阳云给王少怀的信里说过,她有几件具体的事要跟王少怀商量。我立刻有了主意。我突然问:

“那天到底是他约的你,还是你约的他?”

“是他约的我!”

我紧盯住欧阳云:

“你不是有几件具体的事情想跟王少怀商量一下吗?”

欧阳云支吾了:

“我是有事情……可那天,的确是他约的我……”

“这么说,他跟你也有事情要说?”

……

欧阳云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我立即提高了嗓门:

“那你们见面后,是谁先说的?”

不料,欧阳云却回答:

“我没见到他!”

在要害问题上欧阳云要编造谎话,这我早有准备。但她说出“我没见到他”的确出我预料。

“你没见到他?”

“没见到!”

我一追问,欧阳云反而提高了嗓门,口气也强硬起来。

这就怪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阵发热!

“你没上楼?”

“上了。”

“你没敲门?”

“敲了。”

“那为什么没见到他?”

“他没开门。”

“你不是见到他的车了吗?”

“见到了。”

“他是不是已经从公司回到丁字街10号了?”

“应该是。”

“是不是他约的你?”

“是。”

“那他为什么不开门?”

“我不知道。我还奇怪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听她如此强硬,我顿时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提醒自己冷静下来,把放在案桌上的录音机收回抽屉,借这个动作来缓和自己的急躁。

我看看欧阳云。

欧阳云已经明显地从崩溃中恢复了正常。显然,她也察觉到我的急躁,并且,抓住我的急躁,用比我的提问更简练的语言和更快的速度,一句紧跟一句地回答我;而我呢,居然在仓促之间被动地顺应了她的供述速度,来不及打断她的笼而统之的答话,直至没了词!

如果说,在审讯开始的第一个回合里,我以出其不意的证据,攻下了欧阳云,使她承认了她去过丁字街;那么,在紧跟着而来的第二个回合里,我承认没有取胜。

一比一,我们交了个平手。

此刻,欧阳云感到得意了吗?

起码,她是大大地喘了口气。她在暗暗地积蓄力量,积极组织防线,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我这样分析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在第三个回合里,我怎样才能战胜她呢?

我决定减缓速度,深追细问。特别注意抓住关键的情节,让欧阳云详细讲述,从中找出我所需要的信息。

“那天晚上你是几点钟回到家的?”

“我说过了,快十点了。”

“那你是几点钟敲的门?”

“我一到丁字街,就上去敲门了。”

“到底是几点敲的?”

“不到六点吧。可能是5点50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表了。”

“你当时戴着表吗?”

“戴着。”

“是什么牌的?”

“宝石花牌的。”

我突然问:

“七点钟的时候,你在哪儿?”

“七点钟?……”

“对,七点钟!从你上楼敲门后,又过了一个小时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在敲门。”

“嗯?”

“我在敲门。”

“从六点钟敲到七点钟?”

“不,七点钟是我第二次敲门。”

“你一共敲了几次?”

“两次。”

“第一次是几点?”

“一到了就敲了,顶多是六点。”

“接着讲!”

“我敲了几下,没人开门。我心想,他会不会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就到路口那边去等……”

“在哪儿等?”

“就在丁字街南口的路边上等……”

“接着讲!”

“我等了一个小时,没等着,我又上楼,又敲门,还是没人开。我又下楼,又到路口去等。一边等,一边朝楼门口看。等到快八点了,也没瞧见他,我就乘车回家了……”

“你没再上楼去敲门吗?”

“没有。”

“从六点等到七点,没见到人,你就上去敲门了;为什么从七点等到八点了,你同样没见到人,就不上楼去敲门呢?”

“因为我一直在看,一直没看见他进楼,还上去敲什么?”

“从六点等到七点的时候,你看见他进楼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上去敲门呢?”

“我怕看漏了。”

“那等到八点钟的时候,你就不怕看漏了?”

“我觉得没看漏,他没进楼。”

“你到底敲了几次?”

“两次!两次!”欧阳云终于被我问烦了,她叫起来,“我敲不敲门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你非要让我说敲门和他的死有关系,我说不出来!我没犯罪,我说的都是实话!”

作为被审问者,她的这种对预审员缺乏最起码的尊重的态度,应该立即受到谴责。

可我并没在意。

我知道,激愤将使我再次丧失控制而产生急躁情绪。

我以冷静的、但又不容抵赖的口吻说:

“从昨天到今天,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吗?”

……

欧阳云被掐到软处,立刻软下了来:“开始,我有顾虑,我怕说不清楚,反而给自己找事。我有孩子,我出了事,孩子怎么办?就算我以前说的都不是实话,可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你应该说实话,为你,也为你的高原!”

“……我上楼以后,的确没有见到王少怀。我敲了两次门,也没人开门。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为我着想,为我的孩子着想。可我没见到他,怎么能说见到了呢?……昨天我说去紫竹院公园,那是瞎话。可我不说瞎话不行啊!我那天去过,他那天就死了,可我真的没见到他,说了谁信呢?我只好说瞎话。我这个人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要我做了,我就敢承担。我……我早就活够啦,只是我的高原还没成人,孩子可怜啊!……”

说着,欧阳云哭了。大声地哭了。

“黄河的水再浑,打到瓢里也能清。你应该相信政府,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知道的事情,你应该毫无保留地全都说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协助政府,最后分清是水还是泥呀!”

“……呜呜……我没杀人!我到死也是这句话!我和王少怀关系暧昧,那是我的错误,一生也无法弥补的错误!可是,可是我没有杀他的想法,没有杀他的行动,我没有杀他!我冤枉,我说不清,谁也不相信我,可我的确没有杀王少怀啊!……”

欧阳云一个劲儿哭,一个劲儿重复“我没杀王少怀”。

上午的审讯被迫中断。

第三个回合,彼此不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