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五卷 傍晚敲门的女人

黑蝙蝠·白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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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弘

武夷山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郑建军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很厚的案卷。案卷的封面上有几个工整的大字:“五·一六大案”。这本案卷详细记述了1997年春夏之交发生在武夷山的一桩颇为离奇古怪的案件……

一 夜深人静,黑蝙蝠不期而至

从餐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飞虎觉得很有些头重脚轻。他一头倒在松软的**,很快就打着轰轰烈烈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感到口中非常干渴,便打开灯,起身倒水,接连喝了两杯。然后,他去厕所方便了一下,又躺回到**。此时,他已经清醒了,而且没有了睡意。也许是喝到肚子里的水又刺激了胃膜上的酒精,他觉得胸中胀闷,身体燥热,头部也有些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酒席上钱鸣松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的心中颇有些不快。他觉得钱鸣松是故意要让他下不来台,而且他觉得当时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是怪怪的,包括他的夫人。唯有吴凤竹还算体谅他,及时给他解了围。说心里话,他本来不想参加这次旧地重游。但是在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夫人坚决倡导,大家坚决拥护,他也只好同意了。想到此,他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听到门外走廊里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看了看手表,快12点了。什么人还在外面?没准儿是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的吧?他也觉得室内的空气很浑浊,让人感到窒息,便想出去过过风。他爬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向门口走去。但是站在门前,他又犹豫了。这深更半夜的,会不会有什么坏人呢?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外面寂静无声。他轻轻拧开房门,刚要探头出去,就看见一个黑影从他门外很快地飘了过去,吓得他急忙缩回头来把门关上。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继续侧耳细听,但是没有听到其他房间开门或关门的声音。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就忍不住又拉开房门。他探出头去向两边望了望,走廊里空空****,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那相隔很远的壁灯闪烁着昏黄的光。

他走出屋门,蹑手蹑脚地向东边走去。当走过钱鸣松的屋门和赵梦龙的屋门时,他都停住脚步,仔细地听了听,但是那两个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声音。他来到走廊尽头,站在那个画有乌云的小门前面,只见那门锁着。他忽然想起了女服务员说的关于黑云仙的传说,不禁立刻有些毛骨悚然。

他快步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他那颗怦怦急跳的心又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回忆着,觉得自己刚才肯定看见了一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人呢?他是个不愿意在心中存下疑问的人,因为那样会使他睡不踏实。他沉思片刻,轻轻地踏着厚厚的地毯,向楼梯走去。

在一层楼梯旁边的服务台,他见到了值班服务员沈小姐。沈小姐虽然面带倦容,仍然微笑着问道:“孙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吗?还是您需要什么东西?”

孙飞虎摇了摇头,说:“不需要,谢谢。我只想问一下,刚才有人上楼吗?”

“没有啊。”

“那么楼上有人出去吗?”

“也没有啊。”

“那么……你听见楼上有人走动了吗?”

“我听见楼上有人走过来,可那就是您呀。出了什么事情吗?”沈小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就奇怪了。”孙飞虎自言自语道,“我刚才明明看见一个黑影从我的屋门口过去,但是等我出来,走廊里却没有一个人。我觉得,我不会看花眼的。”

“是吗?那个人影是往里去的还是往外出来的呢?”沈小姐用手比划了一下方向。

“好像是往里去的。很快,一飘就过去了。”

“啊,那一定是‘黑云仙’啦!孙先生,你很有福气呀!”沈小姐善意地笑了。

孙飞虎愣愣地看着沈小姐。他觉得这个女服务员的笑容也是怪怪的。他皱着眉头,悻悻地往楼上走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他又看了看空****的走廊,才推开房门,却见一个纸片在他面前飘落下来。他定了定神,弯腰捡起纸片,只见那上面画着一只线条简洁明快、形态怪异夸张的黑蝙蝠。他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五云仙宾馆建在一个向阳山坡上。它的门前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人们站在山下,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竹叶掩映的彩色楼顶。竹林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阶小路和一条蛇形柏油路,从东西两个方向连接着山坡下的黑云路和宾馆门前的停车场。宾馆的建筑也很有特色。五栋二层尖顶小楼依山势而建,颜色分别为红、橙、白、灰、黑。楼房之间由曲廊水榭相互连接。整个建筑既有民族特色,又有现代风格。

下午四点多钟,一辆丰田牌旅行客车来到五云仙宾馆门前。车停后,从车上相继走下来六位游客。这六个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多岁,三男三女。最先下车的男子名叫赵梦龙,是位在伦理学方面颇有造诣的大学教授。随后下来的女士名叫钱鸣松,是个小有名气的现代派诗人。第三个下车的人名叫孙飞虎,是某文化管理部门的局长。第四个下来的人名叫李艳梅,是个专门研究佛教的学者。第五个下车的人叫周弛驹,是个经常在斯里兰卡和缅甸等国家行走的宝石商人。最后下车的人叫吴凤竹,是个美学教师。

这六个人本来是大学同学,而且非常要好。大学一年级放暑假的时候,他们曾经一同游览过武夷山。然而,后来的命运使他们走上了各不相同的生活道路。其中,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历尽坎坷;有的人平平庸庸,有的人轰轰烈烈。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重又相逢,既有许多感慨,也有许多无奈。如今,孙、李、周、吴已分别结为夫妇并各有一双儿女,但是赵、钱两位仍孑然一身。去年秋天,他们在同学聚会时约定今年春天一起重游武夷山,寻找一下失去的岁月,也回味一下青春的感觉。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来的时候六人同行,去的时候却只剩下四人结伴。

下车后,他们在停车场上活动着被长途颠簸弄得有些僵硬的腿脚,颇有兴致地四处观望着。这宾馆的主楼叫红云仙楼,大门上有雕花飞檐,但是双层的茶色玻璃门都是自动开关的。他们走进大堂,只见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两侧摆放着硬木沙发和茶几,并有楼梯通向二层。大堂正面是总服务台,台后面的墙上有一幅浮雕式的世界地图,下面有六个挂钟,分别指出北京、东京、纽约、温哥华、伦敦和巴黎的时间;总服务台两边各有台阶向上与一条走廊连接,左边的走廊通向橙云仙楼和白云仙楼,右边的走廊通向黑云仙楼和灰云仙楼。

六位游客来到总服务台前,办理住房手续。他们本想像当年那样三个男子住一间,三位女士住一间,但是这里只有标准间,而且每个标准间里只能住两个人。问题有些复杂了。

孙飞虎大腹便便、神气十足。他穿一身乳白色西服,但是没系领带。他那又圆又胖的脸颊和光秃秃的头顶上都闪着红色的油光。此时,他以当领导者所习惯的语调说道:“我可以和艳梅住一间。弛驹也可以和凤竹住一间。只是梦龙和鸣松嘛,你们看怎么安排一下啦。”

周弛驹没等孙飞虎的话音落地便大声说道:“那就让他们临时搭伙吧。这最时髦啦。哈哈!”这位宝石商人身材魁梧、大手大脚,嗓音也很洪亮。他穿着牛仔裤和花衬衫,留着背头,蓄着唇须,还戴着一副颜色很深的墨镜。

吴凤竹在一旁推了丈夫一把,嗔怪道:“你别瞎闹。”这位美学教师是个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的女子。她穿一身蓝底白花的套裙,戴着近视眼镜,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

钱鸣松站在一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倒不怕什么临时搭伙,只是一个人住惯了,跟别人在一个房间里怕睡不着觉。所以嘛,还是我自己开一个房间算了。”这位女诗人身材娇小、五官清秀,说话时面部表情相当丰富。她穿一身宽松的浅紫色衣裤,戴着一副很大的红边变色眼镜,头上梳着一个与她的年龄不太相仿的马尾。

赵梦龙见别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便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有打呼噜的毛病,还是一个人单住为好,以免影响别人休息。”这位伦理学教授身材细长、面皮白净。他穿一身浅灰色西服,系一条蓝白相间的窄领带,戴一副黑边眼镜。他头上的黑发虽然不密,但梳理得非常整齐。总之,他很有学者风度。

李艳梅摇了摇头,说:“不好,不好。那不合适。我们都合住,就你们单住,太不公平。不行,不行。”这位女子面颊红润,五官端庄,颇有佛家面相;那一双细眉大眼,足以显示她年轻时的魅力。由于坚持锻炼,她虽然年过半百,但是身材仍很健美,而且穿一身非常合体的红白两色的运动服,留着运动员式短发。如果仅从后面看,人们难免会以为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周弛驹连忙问道:“对谁不公平?他们,还是我们?”

钱鸣松在一旁说:“那得问你自己。”

孙飞虎很认真地问妻子:“那你说怎么办?”

李艳梅不假思索地答道:“依我看,干脆每人开一个房间。不就是多花点儿房钱嘛。这样一来,鸣松和梦龙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也都可以重温一下单身生活的感觉啦。”

钱鸣松立即鼓掌说艳梅真伟大。周弛驹也一拍大手说,没问题,那多出来的房钱我一个人包啦。别人则忙说,不用不用。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值班经理在计算机上查了一下,告诉客人黑云仙楼二层的六个房间正好都空着,他们每人一间,非常方便,也非常清静。于是,他们办好了住宿手续。值班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来了一个身材苗条、相貌清秀,穿一身蓝底黑花套裙,看上去年纪刚过20岁的女服务员。

这位小姐笑容可掬地和客人打过招呼,然后带着他们六个人从总服务台的右边走上楼梯,穿过一条走廊,又拐一个弯,出了一个月亮门,来到一个四面有环廊的天井。从天井向左拐,就到了黑云仙楼;向右拐,则通向宾馆的餐厅。天井中间有一池清水,池边有巨石和翠竹,水中还有金鱼和乌龟。众人不由自主地驻足观赏起来。

钱鸣松一边欣赏,一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我真没想到宾馆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哎,你们说,如果一个人在早晨或者晚上坐在这里,看看鱼,再听听鸟叫,那是什么感觉?水清石出,观鱼戏水;清静无人,闻鸟鸣啼。好!”

李艳梅笑道:“看来咱们的鸣松又有诗兴了。”

钱鸣松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李艳梅说:“其实,你一个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到这里来打坐参禅,肯定特有悟性。”

李艳梅忙说:“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那我可不敢。”

“那怕什么?有佛爷给你做伴儿嘛!”钱鸣松说了一句,又转身问女服务员,“小姐,你们宾馆有佛爷吗?”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的女服务员听了钱鸣松的问话,抿嘴一笑,说:“没有佛,但是有仙,因为武夷山是道教的发源地,而且我们宾馆的名字就叫‘五云仙’嘛。”

“是吗?在什么地方?我们能看见吗?”钱鸣松说话很快。

“您不要着急,有福分的人,自然能够看到啦。”接下来,女服务员像导游那样,用很甜美的声音介绍道:“我们这个宾馆的特点就是要让客人们经常感到新奇和意外。客人们住在这里,一般都会发现一些预想不到的东西,都会感到一些新意和惊喜。俗话说,有‘心’才有意,有惊才有喜嘛。所以,我希望各位做好迎接意外的心理准备,也希望各位能够喜欢我们宾馆为客人安排的一切。”

钱鸣松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瞟了赵梦龙一眼,可惜后者没有注意。

众人走出天井,又穿过一条长廊,便来到了黑云仙楼。女服务员带着他们从建在楼房西端的楼梯走上二层,迎面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一直通向楼房的东头,但是那一端并没有楼梯。走廊的地面上铺着深绿色的地毯。走廊的南面是一间间客房,北面是一个个呈不规则云朵状的玻璃窗。玻璃都是深茶色的。因此,人们隔窗向外望去,即使是青天白日,也会有一种黑云密布的感觉。

女服务员打开六个房门。他们略经商量,便决定按着赵、钱、孙、李、周、吴的顺序,分别住进201、202、203、204、205、206号房间。赵梦龙住在最东边的201房间。他发现走廊尽头虽然没有楼梯,但是还有一个紧锁着的小门,门上画着一团奇形怪状的乌云,便叫来女服务员,问道:“小姐,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女服务员含笑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们这里有仙吗?这就是专门给‘黑云仙’留的客房啦。”。

“什么?黑云仙还有客房?”钱鸣松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其他几个人听说也都走了过来。

女服务员像导游一样熟练地介绍道:“我们宾馆的每栋小楼上都有这么一个房间,供五云仙使用。这个房间常年都锁着,我也没有进去过。但是听老人们说,这五云仙都是有着数千年道行的仙人。他们个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但是一般人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有那些专做坏事的恶人才有机会看见他们,而且会受到他们的惩罚。各位都是好人,自然也就无缘见到黑云仙喽。不过,这些都是当地人的传说。各位若信便信,不信便当做笑话好啦。”

钱鸣松见屋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四行黑字,是一首七言绝句,下面署名为唐朝仙人吕洞宾。她便大声念道:“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周弛驹在后面说:“这儿有三个男儿,两个丈夫。”

钱鸣松转回身,瞪了周弛驹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赵梦龙说:“梦龙,万一夜里‘黑云仙’回来休息时走错了门儿,进了你的房间,你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让我也饱一饱眼福。”

赵梦龙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那好啊,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这样吧,咱们规定个暗号。我敲墙怎么样?三长两短。你一听见信号就赶紧跑过来。”

周弛驹说:“三长两短,那不是紧急求救的信号吗?”

孙飞虎说:“对呀。你们没听那位小姐说,黑云仙是不见好人的。他要是去找梦龙,那肯定是凶多吉少啦!哈哈哈!”

周弛驹忙追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说梦龙是恶人啦?”

还没等孙飞虎回答,李艳梅抢先说道:“善恶本来就是相对而言的,也是针对不同人来说的。这世界上既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既没有对谁都善的人,也没有对谁都恶的人。只要多行善事,剪除恶念,也就是人生正道了。”

周弛驹笑道:“我还给忘了,这正撞在艳梅的枪口上了。”

钱鸣松接过话题说道:“我这里有‘梦龙诗’一首,送与各位共勉: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劝君莫把欺心传,湛湛青天不可欺。孙局长,我背得对吗?”

李艳梅诧异地问道:“梦龙诗?梦龙也写诗吗?”

钱鸣松笑道:“这梦龙不是赵梦龙,他是明朝的冯梦龙。”

孙飞虎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但是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饰过去了:“我说嘛,从来没听说咱们的赵梦龙也有写诗的雅兴啊。”

赵梦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么快就找到当年的感觉啦。”

吴凤竹也说:“就是,当地人的一个传说,瞧你们这个借题发挥劲儿。要我说,甭管他善也好恶也好,还是别见什么‘黑云仙’的好。”

李艳梅说:“对,黑色本身就不吉祥,它代表的不是邪恶,就是死亡。”

赵梦龙说:“你们再这么说,我可就申请换房啦。怎么样,哪位愿意做‘黑云仙’的邻居呀?”

钱鸣松说:“梦龙,你别听艳梅吓唬你。黑色有什么不好?我就最喜欢黑色啦。黑色是三元色的组合,其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美。要不信,你们就问问咱们的美学老师。凤竹,我说得对吧?”

吴凤竹认真答道:“不同民族的人对颜色的审美观点有所不同。不同职业的人对颜色的审美观点也有所不同。特别是诗人,他们眼中看到的东西往往和我们普通人眼中看到的东西大不一样。”

周弛驹说:“得,改学术研讨会了。”

孙飞虎也附和道:“就是,咱们又不是来开学术研讨会的,就别探讨专业问题啦。要我说,幸亏你们没让我住在最里边那间,否则整夜提心吊胆的,就连我这特别能睡觉的人恐怕也得失眠啦。哈哈哈!”

钱鸣松撇了撇嘴,说:“当官儿的人就是自私!”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笑一番之后,又问了女服务员一些关于饮食起居的问题。女服务员都非常耐心地做了解答。最后,她说道:“我姓沈,就负责这栋楼的服务。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们服务台就在一层楼梯的旁边。另外,我们宾馆各楼服务员的服装花色都不一样。我们黑云仙楼的都是黑花。所以你们看见穿黑花裙的人,也都可以找她们。”

服务员沈小姐第一个赶到了孙飞虎的房间门口。接着,李艳梅等人也跑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孙飞虎抬到**,又七嘴八舌地说着抢救办法。但是,还没等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孙飞虎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纷纷问孙飞虎发生了什么事情。孙飞虎愣愣地看着众人,嘴张了几次,但是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李艳梅问女服务员是怎么发现孙飞虎摔倒的,于是大家又把目光转到了沈小姐的脸上。沈小姐便讲述了孙飞虎下楼找她的经过,以及随后她听到楼上有人惊叫和她跑上楼后看到的情况。

钱鸣松瞪大眼睛不无惊讶地追问孙飞虎:“你真的看到‘黑云仙’啦?那‘黑云仙’是个什么样子呀?”

孙飞虎毕竟是个久经“官”场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且把内心活动掩藏起来。他微微一笑,用自我解嘲的口吻轻声说道:“我只是看到了一个黑影,谁知道是不是‘黑云仙’啊。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胆子小,特别怕那种一惊一乍的东西。今天还真给我吓了一大跳。嘿嘿。”

钱鸣松继续追问道:“你真的看到了一个黑影?是人影吗?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呀?难道是咱们中间的人跟你开了个玩笑?请问,是哪位?”她环视一周,见众人没有反应,又问孙飞虎:“会不会是你看花了眼呢?”

孙飞虎闭上了眼睛,说:“我也没看清楚。也许是我今天晚上的酒喝得太多了。对,醉眼昏花,看错了。”

李艳梅也说:“老孙,我也觉得你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老同学聚会是高兴,但是喝酒还得量力而行。”

孙飞虎又睁开了眼睛,对众人说:“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现在没事儿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安慰了孙飞虎几句,纷纷离去了。李艳梅仍然站在床边,用目光询问着孙飞虎。孙飞虎站起身来,说:“我真的没事儿啦。你也回去休息吧。”

李艳梅说:“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吧。”

“不用了。咱们约定好了一起体验独身生活嘛。你待在这里,明天又该给他们留下笑柄啦。”

“老孙,鸣松就是那种脾气的人。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男人嘛,还得度量大一些。别让老同学们笑话。”

“你说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孙飞虎把妻子推到屋门口,说,“你就放心回去睡觉吧。我明天早上照样跟大家一起去坐竹筏。没有问题啦!”

李艳梅笑了笑,走出门,又回过头来叮嘱道:“你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咱们也可以敲墙,三长两短。别忘啦!”

孙飞虎关上房门,立即在地上寻找那张纸片。他发现那纸片静静地躺在门后边的墙角,忙捡起来,拿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纸上的黑蝙蝠。过了一会儿,他关上灯,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里看着外面的夜景。

山区的夜晚,非常宁静。不知从何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孙飞虎认真地分析着自己面临的处境。毫无疑问,有人在暗中向他发出了威胁的信号,而且很可能还隐藏着一个杀手。但是这人是谁呢?他分析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又仔细回忆了晚饭时大家说的每一句话……

酒菜上桌之后,这六位已经过了“知天命”年龄而且都事业有成的人很快就丢开了各自的地位和身份,开始无拘无束地推杯换盏,并且不时在谈话中插科打诨。平时无论是在上级面前还是在下级面前,无论是在家人面前还是在邻居面前,他们这些人总得有几分装模作样。只有在这些老同学面前,他们才难得地放松一回。而且随着酒精作用的增长,他们的话语越来越多,越来越随便。他们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他们仿佛都年轻了许多,说起话来自然少了几分城府,多了几分天真。他们回忆了当年的无数趣事,畅谈了各自的人生感叹。

不知何人倡议,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让女诗人赋诗,说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可无诗。

钱鸣松并不推辞,张口便吟道:“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好!”孙飞虎带头拍手叫好,然后不无感慨地说道:“好一个‘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不过,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鸣松,你这首诗里有没有版权的问题啊?”

钱鸣松很认真地看了孙飞虎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绝对没有,因为那版权早就过期了。”

“那么作者是哪位?”孙飞虎的脸上带着微笑。

“苏东坡,苏老先生。”钱鸣松也微微一笑。

李艳梅看了看丈夫和钱鸣松,说道:“那好啊,咱们就借苏老先生诗中的话,‘已约年年为此会’,每年都搞一次聚会,怎么样?”

众人举手赞同。

赵梦龙坐在一旁,看着孙飞虎和李艳梅,不无羡慕地说:“常言道,人生难得一知音。我看飞虎和艳梅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而且,他们是‘一官一学’。按照咱们中国人的传统,这真称得起是最佳搭档啦!”

钱鸣松很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在我看来,弛驹和凤竹才真是幸福的一对儿哪!他们那叫‘一家两制’。根据现在的国家政策,这可就算得上是梦幻组合啦!”

孙飞虎说:“算了吧,我代表弛驹说句不怕两位夫人生气的话。我们这些误入婚姻‘围城’的人,早就落后于时代潮流啦!像梦龙和鸣松这样的‘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那才是真正的既风流又潇洒哪!”

周弛驹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不过,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梦龙和鸣松应该再潇洒一点儿,干脆搞一次‘临时搭伙’,过把瘾嘛!”

钱鸣松虽然并没有生气,但也忍不住反言相戏道:“我真没想到,飞虎和弛驹,你们一个当了大官儿,一个当了大款,可思想还是这么新潮。看来你们都是好汉不减当年勇啊!正像曹操所说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说艳梅和凤竹,遇上这么两位‘壮心不已’的‘老马’,也真够你们俩累心的啦。”

吴凤竹那红润的眼睛里透着酒气,她使劲撇了撇嘴,说:“你呀,别听他们瞎吹。都什么岁数了?老骥伏枥,伏个屁!什么‘当年勇’?他们现在就是真想‘勇’,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还说什么过把瘾?我看顶多也就是过把嘴瘾!艳梅,我说得对不对?”

“你们说的都是什么疯话呀?简直是有辱斯文。”李艳梅合掌闭目,装模作样地说道,“我佛慈悲,弟子六根清净。刚才他们的胡言乱语,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啊!”

钱鸣松也学着李艳梅的语调,说道:“我佛说: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若问‘情’字怎么写,对不起,这事儿不归我管!”

吴凤竹轻轻地在李艳梅和钱鸣松的头上各打了一掌,嗔道:“假尼姑!”

众人大笑,仿佛他们都在这很有几分荒唐的说笑声中找回了久违的青春年华。然而,笑声过后,每个人的心底似乎又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酸溜溜苦涩涩的感觉。那是一种对于不愿失去但又已经失去的东西的无可奈何的留恋。

餐桌上出现了一阵令人有些尴尬的沉默。后来,还是钱鸣松找到了话题。她看着桌边的三个男人,频频点头说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士别快三十年了,你们的变化好像都不太大嘛。也别说,你们的头发还真有变化。我看看,弛驹的头发数量还可以,但是有点儿像被霜打过的样子。梦龙的头发嘛,质量不错,就是数量有点儿可怜,给人一种珍稀物种的感觉。飞虎的头发就更彻底啦,用一句时髦的语言,就算是濒危物种吧。飞虎,你可别想不开啊。”

室内的气氛又轻松了。李艳梅指着钱鸣松,笑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诗人,写了那么多情意缠绵、文字优美的诗句,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刻薄。让我看看,你的舌头上是不是长满了刺儿?”

钱鸣松说:“没刺儿,就有舌苔。对了,你这研究佛教的,是不是专门爱看别人的舌苔呀?前些年闹得挺火的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亮出你的舌苔?”她说着,果然伸出舌头让李艳梅看。而后者也就大模大样地看了一番,说:“哇,真有哎,还是倒刺儿哪!”

钱鸣松收起舌头,又咽了口唾沫,弦外有音地对李艳梅说:“你可别看走了眼。那舌头上长倒刺儿的是你老公——孙大老虎!”

孙飞虎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说女大诗人,你今天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啊?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您是老实人?那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老实的人啦,孙大局长!”钱鸣松的话似乎说得很认真。

吴凤竹见两个人的话语中都带了一些异味儿,连忙解围地对钱鸣松说道:“你也别光说他们男士啦,咱们女士还不是一样?我这头发早就跟干柴差不多啦。每个月都得去焗油,还是不行。这皮肤也是,每个礼拜去做一次美容,还是越看越让人伤心。”

钱鸣松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偏激,便缓和了语气说:“那你就不要看了嘛!我现在呀,是一不照镜子,二不照相。我就老想着自己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告诉你,这就叫眼不见心不烦。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

李艳梅说:“你说你不照相,这我相信。可是你说你不照镜子,这我可不信。我问你,不照镜子,你这眉毛是怎么修的?你这眼影是怎么画的?你这口红是怎么抹的?”

钱鸣松笑道:“瞎抹瞎画呗。反正就那么点儿地方,错也错不到哪儿去。有一回我着急出门儿,眼影画低了,画到颧骨上了。你们猜怎么着?别人都说我特新潮!”

众人又笑了。

李艳梅首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说道:“自古以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谁都想长生不老,但谁也做不到。这就是生命的规律。人们只能顺其自然。我认为,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身心健康,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而保持身心健康的最佳途径就是坚持锻炼身体。我告诉你们……”

孙飞虎在一旁打断了妻子的话,说:“得,又来了。她这一套谆谆教诲要是说起来,那可是没完没了。我建议,咱们就此打住,干了杯中酒,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不是还要起早去坐竹筏吗?”

李艳梅本打算再反击丈夫两句,但是看到孙飞虎那红彤彤的脸和那双红通通的眼睛,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于是,六个人都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