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五卷 傍晚敲门的女人

五 寂寞难耐,教堂里喜遇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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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下雨了。来自地中海的风把细密的雨滴泼洒在玻璃窗上,发出刷刷的声响。压得很低的乌云笼罩着这个很小的山城,令人感到抑郁和窒息。

我默默地坐在窗前,透过朦朦胧胧的雨雾,望着近处那些黄墙红瓦的楼房和远处那些黑绿相间的山峦。我清楚地记得,在蓝天白云下,我视力范围内最远处那座高高的圣·维多利亚山峰是多么的醒目,多么的与众不同。在这一带平缓圆滑的山峦中间,它那挺拔的火山口形状的峰巅显得异常高贵。在这一片暗绿色的山林中间,它那晶莹的闪着白光的岩石显得格外圣洁。然而,此时此刻,在乌云下,在雨雾中,它却变成了一座浑浑噩噩的黑色秃山,几乎与周围那些平庸低俗的山峦没有了任何差异。也许,这正是它的性格。

埃克斯市坐落于马赛市北面的群山之中。虽然它的地理位置比较偏僻,而且方圆不过数里,人口不过数万,但是它的名气并不小。据说很多法国人都向往这座小城市的生活,因为这里的生活质量仅仅次于巴黎。这里既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又有美丽的自然生活环境。早在两千年前,这里就形成了村镇。到公元9世纪,埃克斯已经成了法兰西南部普罗旺斯伯国的首府,因此其在市内和周边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名胜古迹。地中海季风的频繁光顾和四面山林的精心养护,使这块群山中的盆地冬暖夏凉、气候宜人。而今,那些遮蔽着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那些各种店铺鳞次栉比的老城小街,那些以黄色和红色为主调并配有精美雕塑的古老建筑,以及那座高高的可以随天气变化而由白色变成黑色的圣·维多利亚山峰,吸引着来自法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令他们沉醉痴迷、流连忘返。

也许,我是个例外。

我来到这个法国南部的小城市已经快一个月了。我没有想到这个作为欧洲文明代表的国度在我心底燃起的兴奋感竟然这么短暂!还不到一个月,我就开始想要离去了。特别是在这阴云密布、细雨连绵的天气里,伴随在我心中的只有浓浓的乡愁和淡淡的寂寞。我反复问着自己:你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市呢?我固然可以找出许许多多的理由,但是其中却没有一个能够令我自己满意。

在这里,我确实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异国情调。就我所居住的阿伯拉姆旅馆也带有遥远的似乎只能在电影中才能领略到的神秘色彩。这是一座土黄色的古堡式建筑。墙壁用花岗岩石块砌成,给人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门窗很高,上部都呈拱形,而且看上去都很坚固。通向阳台的门是双层的,里面是木门,外面是铁门。木制的玻璃窗外还有用挺厚实的木板条做成的卷帘,由粗的铁链子连接着。与门窗相比,卷帘就显得很有些破旧不堪了。楼顶上有两个高高的拱形钟楼,但是里面并没有钟。通向钟楼的门也紧锁着,那段楼梯上积有很厚的尘土,看来是很久没有人走过了。我住的房间是顶层,就在一个钟楼下面。房间不太大,但是很高。室内的陈设也显得简单和古朴。在这里,我能得到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生活体验。然而,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吗?我茫然了。

窗外的雨水被愈来愈强猛的阵风吹得歪歪斜斜,一轮接一轮地冲刷着墙体和窗户。我不忍心再听那玻璃窗在暴雨冲击下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便用力拉动室内的铁链,把窗外的卷帘吱吱呀呀地放了下来。室内顿时显得安静了许多,但是我的视线也就被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了。

我从室内看着那已没有任何漆色的木卷帘,明白了为何时间给它留下了比门窗更为深刻的痕迹。

时间是一种人类无法改变也无法抗拒的力量。任何人的生活都要经受时间的侵蚀和消磨,无论你是王公贵族名人伟人,还是平民百姓庸人小人;也无论你是四处奔波忙忙碌碌,还是置身一隅寂寞孤独。

我忽然觉得人很奇怪,或者说人的感受非常奇怪。当我生活在喧嚣的大城市里、生活在拥挤的熟人中间的时候,我是多么向往这种无人推攘也无人搅扰的宁静生活啊。然而,当我真的过上了这种近乎世外桃源的生活时,我却没有了那种享受宁静和悠闲的心情。我的心底似乎又升起了对闹市和熟人的向往。也许,人们正是因此而永远不知满足。也许,人们正是因此而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天空中的乌云被风驱赶向东方,西边的蓝天便带着光明向东推进。雨终于停了。我又拉起了木窗帘,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东方的天边挂上了一抹彩虹。开始,它的颜色很淡,而且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后来,它渐渐清晰起来,浓重起来,而且连接成一架高大完整的拱桥。雨后的山峦和楼宇都在彩虹的辉映下显得格外靓丽,格外清秀。

我凝望着,忘记了乡愁的烦扰,也忘记了时间的折磨。这真是一种幸福,一种静止的幸福。我不想从这种意境中走出来,便执著地努力冻结我的思维。我只是凝望着,感觉着。没有思维,只有感觉。

然而,一阵悠长的钟声传入我的耳鼓,也打破了我那静止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

钟声是从东北方向那座教堂传来的。那教堂的土黄色尖顶高高地耸立在周围的红色楼顶之上。那是教堂的钟楼,一座哥特式建筑。那楼顶非常尖细,顶端有一个金属的十字架,在彩虹下反射出绚丽的辉光。我曾经多次站在阳台上眺望那座教堂,并一直想前去观看又不知其何时开放。

此时此刻,那教堂钟声是如此深长如此悠扬,似乎执著地勾走了我的魂魄,使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街道两旁的楼房阻隔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那教堂的尖顶,我便凭着感觉向东北方向走去。这座小城的街上平时就行人稀少,此时就更难见到行人了,只有一些车辆溅着水花从街心疾驰而过。我走过几条狭窄但很干净的街道,拐了几个弯儿,终于看到了那座显然已饱经风霜的教堂。

在近处观看,这座教堂并不像我在远处眺望时那么宏伟壮观。教堂的墙体是用黄色的大方砖砌成的。有些砖的光面已然剥落,露出了粗糙的砖芯。而且,墙面还染上了一片片黑褐的颜色,如同一个患了皮肤病的巨人。教堂那两扇红色的大门面向西方。门两旁各有一根白色的大理石门柱,但是上面也都有岁月留下的污痕。

教堂门前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池,池中有一个侧卧的石雕神像,一股清泉从其身下咕咕流出,然后从雕像底座上漫入池中。此时,广场上非常安静。在夕阳的辉光下,一群鸽子在水池边慢条斯理地觅食,一个男青年坐在教堂门口旁边的石阶上专心致志地写生。我不忍心打破这宁静和谐的氛围,便从北边绕过广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我推开那红色的大门,里面是一个黑木的门斗。我再推开侧面的小门,走进去,就站在了高大的教堂里面。在外面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里面会如此高大。我的心被这建筑内部的恢弘气势震撼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观看着。

教堂的主体是一个大约有三四层楼高一个半篮球场大的长方形大堂,中间的地上非常整齐地摆放着几十排木椅;大堂的前端是一个犹如苍穹般的圆顶大厅,正面墙上是一排高大的拱形彩绘玻璃窗;大堂两旁是一个个相互隔开的侧殿,而离我最近的一个侧殿大概是教堂神职人员的办公室,它看上去很现代化,有文件柜和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和电话机。这时我才注意到在写字台旁边的转椅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他正侧头看着我,当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他便向我送来一个友好的微笑,然后就又低下头去继续他的工作了。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声音,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犹豫了一下,迈步轻轻地沿着右侧的通道向前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墙上的壁画和雕像。教堂里的光线不太明亮,所以壁画和雕像看起来都有些朦胧。

我来到大堂正面的彩窗下,抬起头观看那彩窗上的画像。由于外亮内暗,所以彩窗上的画像格外清晰。那个彩窗的上部用大理石窗棂分成6个花瓣形窗面,每个花瓣里有一个人像,大概都是圣经里的重要人物;彩窗的下部分成上下两层,共有12个长方形窗面,每个窗面上画着一组或坐或立或行或说的人物,大概讲述的都是圣经中的故事。所有那些画像都很精细,堪称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彩窗下面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基督受难像。那画面已经发黑了。画像前面也就是那个圆顶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大平台,犹如一个剧场内的大舞台,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平台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红木桌台,上面摆放着两个大花篮,那五颜六色的鲜花中还插着几支红色的大蜡烛。桌台前面是一个大理石棺材,旁边有一个金色十字架,周围摆放着许多很大的铜蜡烛台和花篮。平台的左前角有一把红绒布木椅,前面有一个落地式麦克风和一个红木讲台,上面放着一本很大的《圣经》。那应该是主教讲经的座位。平台的右前角有一尊铜像,是一位怀抱**男童的女神,旁边也摆着一个大花篮。

我看了一圈之后,沿着左边的通道向后退去,目光依然留在正面的彩窗和画像上。我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想再仔细体会一下,便坐到身边的木椅上。我昂起头来,观看着,体验着。我在心里想象着信教者在这种环境下的感觉,但似乎总有些不得要领。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假装教徒的努力,转过身来观看左边的侧殿。

在我身边的侧殿里有一个大理石桌台,上面的墙壁上是一个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幅很大的油画,但是因画面发黑而且光线昏暗,我看不清那幅画的内容。基督受难像前面有一个很大的蜡烛台,再前面是一个让信徒们跪拜的木台,上面铺着红地毯。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非这教堂的唯一来访者,因为在那个木台上跪着一个人。由于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我开始并没有发现他。侧殿里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外貌,但我觉得那是位男子,大概已经不年轻了。

出于职业习惯,也由于我此时无所事事,我便对这位独自在教堂中默默祈祷的人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观察他并试着做一些推测。我盼望他站起身,转过来,以便让我看到他的相貌和表情。然而,他一直是一动不动,似乎在故意考验我的耐心。我不着急,反正我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要等下去。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位虔诚的祈祷者终于站起身来,又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才转过身,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我看清了他的相貌,但同时也大吃了一惊,因为我觉得他是个中国人!

来到这座小城之后,我一直没有看到一个中国人,也一直想找到一个中国人。然而,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我的同胞——尽管我还需要进一步验证我的感觉,但是我在心底已经有了这种认同。

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慢慢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不仅没有在异国他乡遇同胞的惊喜,甚至都没有看到同类时的正常反应。不过,他的外貌和表情还是给我留下了足够我回味的印象。他是一个面颊清瘦腰板硬挺的老人,下巴上留着很长的花白胡须。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精神饱满的长者。但是他的目光很呆板,似乎其中包含着太多的辛苦和沧桑。

他走到大堂门口,回过身来,非常认真地在胸前又画了一遍十字,才从小门走出去。我不想放弃在这个小城里认识一位中国人的机会,就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教堂之后,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开始我还担心被他发现,但是我很快就放心了,因为他只知道往前走,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头看看,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跟踪他。

我跟着他走过了几条清静狭窄的街道,来到了埃克斯市中心的米拉堡大道。按照小城市的标准,这里已然是很繁华很热闹了。街道中央排满了走走停停的车辆,两旁的人行道上则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其中既有急匆匆赶路的人,也有慢悠悠闲逛的人。道旁有很多商店和咖啡馆。每个咖啡馆的门前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小桌小椅,有方的也有圆的,有木头的也有金属的。法国人喜欢在街头露天的咖啡座上消磨时光,这是举世闻名的。据说,这条米拉堡大道上的咖啡座夜景可以和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夜景媲美呢。

那位老人沿着米拉堡大道走了一段,然后拐进北面的一条窄街,走进了一家门脸儿很小的美术品商店。我等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这家商店的门脸儿虽小,但是里面的展厅很大,而且格调非常高雅。我刚进门,一位店主模样的中年男子就热情地迎上来对我说了一大套法语。我听不懂,便很有礼貌地用英语对他说我不懂法语。他宽容地笑了笑,立刻改用英语对我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用英语向我介绍,并问我对什么样的画感兴趣。我说我只想随便看看。他说他就希望有人来欣赏他店里陈设的艺术品,特别是外国人,买不买都没有关系。然后他建议我到他的地下室去看看,因为那里陈设着几幅著名画家塞尚的真迹,并立即执著地引导着我向门后的小楼梯走去。

我知道,塞尚曾经在埃克斯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这里的人都视他为骄傲。我看了一眼正在店内一个角落里驻足观赏的“跟踪对象”,无可奈何地跟着店主走了下去。

这个地下室布置得比上面还要高雅。墙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油画。我对油画几乎一无所知,此时更毫无兴趣,但是店主的热情使我不得不耐心地听着他的介绍。他终于介绍完了,我向他表示了感谢,然后快步向楼上走去。店主也跟了上来,并坚决地送给我一本他编辑出版的画册。

我环视了一遍楼上的展厅,那位老人已经不见了。我连忙向店主告辞。走出店门,我快步向两边的街道找了一遍,但是都没有看到那位老人的踪影。我又到米拉堡大道转了一圈儿,也没有任何收获。

我在街头怅然四望,不无沮丧地向旅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