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在讯问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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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七点钟,顾群在沙发上被值班员叫醒过来,这是他预先嘱咐好了的。经过四十多分钟的睡眠,一切疲倦都消失了。他从盥洗室回来,一面扣着上衣,一面听着值班员的报告,说已经给某机关的金主任打过电话。

“他来吗?”

“马上就来。就是不能多待。因为他说实在太忙,来看看就回去。”

“那咱们稍等他一下吧。”顾群从值班员手里接过卷宗来,刚翻开封皮,就见金主任走进办公室来。值班员立刻退出去了。顾群热情地和金主任握过手,抱歉地向他解释,说今天捕获了一个企图破坏“五一”的特务,是混进他们机关的一个司机,为了证实敌人的罪行,所以特请他亲自来鉴定一件证据。现在因为要马上讯问犯人,没有充裕的时间详细介绍案情。金主任听了,立刻感到问题很严重,解释道:

“我本来早就要来的,可实在太忙了!‘五一’的好多事还没有准备好,所以耽误了一下,来迟了一点。是不是就是那个……”他的话没有说完,值班员进来报告说犯人已提到了。

“金主任!您的笔记本带来了吗?”

“带来了。……”金主任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很好,现在第一名被告已经提到了,他是被你们那个司机利用了犯罪的。请你听听吧。”顾群接过了值班员给他预备好的一个厚厚的卷宗,就陪同金主任进了讯问室。

白松亭正紧张地低着头,坐在讯问室中间的小凳上。顾群没有望他,走到一张桌子后面,把金主任让到紧靠桌旁的沙发前坐下来,自己坐到桌后面,安详地翻看着卷宗里的文件:检察长批准的逮捕令、证据、笔迹鉴定书、调查记录报告、钓鱼台的地形图,还有冲洗出不久的一沓照片、别的一些档案,等等。白松亭喘着气,用左手紧握着包着绷带的右手,两眼望着这个熟悉的人。屋里静得很,一切微小的声音都使他感到紧张,越是安静,越是那个看文件的、中午曾经去过他家里的人不理睬他,他越是惊慌。

金主任带着不太平静的心绪,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望望顾群,又望望他不认识,可又有些面熟的犯人。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弄明白,但是他感觉到这个案子和他的工作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和顾群要他带来的笔记本同样有着严重的关系。

顾群终于抬起了头,问了被告的姓名,等等,一句句地记了下来,又把笔放下,像发现了有兴趣的东西似的,向白松亭的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注视了一会,带着笑问道:

“手快好了吗?”

“快,快了。”

“是害疮吗?”

“是。”

“能动吗?”

“可以,原原来是动动不了的。”

“上药吗?”

“上一点。”

“什么药?”

“黄黄的药膏,不不知道名。”

顾群忽然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严厉的声音:

“把绷带打开!”

白松亭的脸马上变白了,额上冒出了汗珠,本来是歪歪的嘴歪得更厉害了。他怯懦地望了望顾群的威严的面容和眼睛,低下头慢慢地用发抖的左手把绷带一层层地打开来。金主任不知这是什么缘故,盯视着白松亭的手,原来手完完全全是好的,只是由于缠久了绷带,手背上留下一道宽宽的白印。金主任惊惶地张了一下嘴,望了顾群一眼。

“不要玩花样了!回答我:四月二十八日,就是前天,你到哪里去了?”

“……”白松亭低着头没有说出一个字,汗水从额上直流下来。

“不要不做声。要我提醒你一下?好。前天你去西大街做什么?”

白松亭立刻抬起头来,两手用力绞着,急促地说:

“我我都承认。政府都知道。我承认。……”

“承认什么?”

“那那那信……信是,是我抄的。”

“谁写的?”

“就就就是他……”

“谁?”

“就是……西大街那个何、何、何占彪。”。

“呵?!”金主任像给针扎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声,“谁?”他脸上热辣辣地一直红到脖颈根。他觉得好像顾群在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自己不敢把眼睛从犯人脸上转过来。他又是气愤,又是惭愧,心里一下子集中着很多问题,再听不清顾群还问了犯人什么话。

顾群已经叫犯人在笔录上签了字。犯人被带下去了。

讯问室的门又被打开,金主任看见一个熟识的人——何占彪被带了进来。“老鼠眉毛”底下的“三角眼”,露出狐疑、狡猾和畏惧的眼光,迅速地把屋里的两个人看了一眼。他坐在屋子当中的小凳子上,又带着讨好的脸色望着顾群。金主任奇怪自己,为什么过去没有从这个奸细的脸上看出这些使人恶心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由于憎恶和愤怒,额上的血管在跳动着。特别是听到这人对顾群询问的答话。

“马蹄表的炸药是你装的?”

“是呵。那也是不得已,给人逼着干的……”

“先不必解释。回答我……你前后偷了几次机关的文件和纸篓的碎纸?”

“没有,那是冤枉!”“三角眼”用叫屈的声音说道,“从来没有的事!就是在马蹄表里放爆炸物这也是初次呵!”

“你在特务训练班时候,大概摄影课的成绩不坏。”

“审讯员的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嗯。那么回答我:金主任昨天的笔记本,你拿去干什么用的?”

“又是冤枉!”“三角眼”张开了两手,眼睛却望着金主任了,“您知道,我从汽车上拾了,连夜就给您送去了,一共在我手里也没有三十五分钟!……”

“对啦,一共不过三十五分钟。所以我说你的摄影课成绩不坏。不过,”顾群一面不慌不忙地从卷宗里拿出几样东西,继续说道:“你的‘反审讯’课程不能及格。亏你记性这样好,而且这样仔细,全部活动没有超过三十五分钟。”

顾群兴趣盎然地把手里几样东西一件件举起来说道:“这是从你家抄出来的特工照相机,这是底片——已经给你冲好了。这是你老婆签了字的现场搜查证物的笔录。这是你的照相成绩,从这印出的相片上看,清楚的程度是及格的,唔,金主任,请你拿你的笔记本鉴定一下,是不是从那上面拍下来的?”

金主任接过来一沓照片。用不着细核对了,一看就知道是从那晚上何占彪送回来的那个笔记本上照下来的,最后一页是那张在汽车上补写的,字是歪歪扭扭的。另外还有几页是碎纸粘起来以后照的,不知是哪个处的撕碎未烧的文件。

“从头说吧。”顾群拿起了笔,冷冷地对犯人说道。

“三角眼”完全萎缩了,像是一块破抹布似地,垂头缩肩地坐着。他叹了一口气,用不大的声音,供出了这样的一段故事。

今年一月间,何占彪经过他的亲戚——某机关的行政处长王××同志介绍到他们机关当司机以后,他就接受了特务组织的密令叫他除了收集情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使人民政府的干部流血。他们说:“无论如何要让共产党的天下不安宁,使人感到共产党的政权不巩固。”要他在“五一”节那天在交际处方面制造恐怖行动,使人民政府在政治上和人员、物质上都受到严重的损失。他钻进这机关不久,就发现白松亭这个理想的利用对象,因为白松亭曾在交际处干过,多少有点路子可钻,而且白的生活腐化,容易引上钩。果然不久,白松亭就视之为好朋友,白松亭欠了他一笔不小的债,同时也成了他手里的一名唯命是从的腿子。不过白松亭虽然还算听话,可是为人不太精明,二月间就因为旷工和闹待遇被开除。何占彪并不因此泄气,因为白松亭被开除后的生活,完全依靠了他,对他也就更听话,而且白松亭自己吹,说回交际处不是没希望。于是就让白松亭去劳动局登记就业,要求回交际处。可是,这样活动了一个月,也没结果,因为交际处不缺司机,没有空额。

后来,何占彪认为,只有设法挤掉交际处的几个司机,否则白松亭就钻不进去,只有在劳动局的登记簿子上永远候选。四月五日那天,他的计策想出来了。那天他也开车送人到解放餐厅,休息的时候,在钓鱼台从交际处几个司机闲处当中,他知道了交际处“五一”节时要来少数民族代表团;又听到这几个司机积极地商量在“五一”节前修好汽车,又知道了姓赵的司机就住在“五一”节会场旁的交际处职工宿舍里。于是他就想出一个一举两得的如意算盘:既要在“五一”节大会上造成恐怖事件,又要让这几个工作积极的司机背上犯罪嫌疑,同时,给白松亭造成机会好钻进交际处。因此,他就千方百计地先将小淘气的马蹄表骗到手,然后写了那封信,叫白松亭抄好故意丢在大街上,好让人拾去。他认为这个算盘一定会使公安机关上当,因为公安机关既然先得到了那报告,那么赵家发生的爆炸事件一定会使这几个司机辩白不清;万一爆炸不成,他就支使白松亭当积极分子去检举,使公安机关从赵家查抄出爆炸物,那结果也是一样;而且公安机关在这样紧迫的时间内收到那信,一定来不及调查,他认为至少也要先把几个受信人看管起来讯问的。

今天中午,白松亭喜气洋洋地向他报告说,交际处招用司机了,他认为那信已生效,公安机关开始进他的圈套了。于是他就给小淘气送那装好爆炸物的马蹄表去了。他这时根本不知道他早已打错了算盘,也没想过他的同谋者白松亭那么胆小,他从何占彪家出来,不敢走得太远,就把那信扔在西大街上了;他也没想到,他为了写那信,向白松亭打听钓鱼台上的几个司机名字时,白松亭说的是张德理的小名;他更万万没有想到,人民公安机关从来就是绝不放过一个特务,也不冤枉一个好人的。……

可是何占彪也抓住了我们的一些空子,比如他居然钻进了机关,而且找到了像白松亭那样的堕落分子,也能从金主任那里拣到了这样的便宜,偷摄了笔记本。……

……顾群伴同着沉默的金主任走出了讯问室。当他们告别的时候,金主任紧握着顾群的手,两眼带着激愤和追悔的神情,忽然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一次给我们的教训太大了!”

选自《双铃马蹄表》,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