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国境一条街

字体:16+-

公 刘

那天,边防检查站政委张同在军区开罢了边防工作会议,回到了孟崩,正逢上赶街子。街子上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使他感到高兴。他觉得比起一个月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市面显得更加热闹了。首先,贸易公司门口的一包一包堆得高齐屋檐的棉花和草果,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群出售土产的面色黝黑的哈尼人,把汗流浃背的验收员团团围住,看着他过磅,另一群哈尼人正蹲在地上,用唱歌似的调子数着自己手里的人民币,有些数完了的便互相拉扯着往国营百货商店跑去,一路上又笑又闹。而国营百货商店呢!却早已忙得像个蜂窝似的,那些扎着花色头巾的傣族妇女,正内三层、外三层地挤在柜台跟前,选择自己心爱的衣料、梳子和阳伞。街上到处都摆有地摊,货物的种类也很多,从现成的紧身女衫、金黄色的和尚帽子、缎带、纸花、针线、献佛用的各式贡物、猪肉、小鸡、生烟,直到任何冷落的市集也绝不会缺少的米干、甜酒、糖蔗、香蕉和面芭蕉。但在整个街子上最使张同兴奋的还是菜市场的出现。当他看到傣族农民开始出售自己种植的蔬菜、黄瓜和豆荚时,他就忍不住微笑着自言自语:“嘿,这才是新事物咧!”他想:我们部队向老乡宣传种菜、施肥,并且自己开辟菜园,做样子给他们看,这些如今总算都有了结果了。因此,他的心情愈加愉快起来。他踏着遍地都是的一摊一摊的猩红的槟榔渣,在人群中侧着身子穿行,向每一个对他打招呼的老乡点头还礼。看他这副轻松的样子,就仿佛他不是从远道跋涉归来,倒是来赶街子似的。

“啊,认识,认识,都认识……”他望着每一张脸孔,心里默默地说着:“怎么能不认识呢?我在孟崩工作又不是十天半月!在这里待了两年多了,再不认识才该打屁股呢!于是他一面仍然和熟人们微笑,一面就有意寻找着那些在他脑子里闪过的附近各寨的熟人的影子。如果正好那人也来了,那么,不管对方是否发觉了他,他都会笑起来,并且,他会自己对自己说:“你看,那不就是他!”

他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街子的尽头,只要再往右手拐个弯儿,就可以看到那门口挂着“孟崩边防检查站”的长条木牌的房子了。可是,这当儿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喂,政委,到底把你盼回来啦!”他回头一看,只见远处土坎上有谁在向他拼命挥手,可是又被哈尼人放在路上卖的一大堆草排拦住过不来。张同走近了两步,才看出那叫他的人是孟崩的一个中等头人鲊波宰,便客气地应道:“是啊,回来啦。你是来赶街子吗?”说着,他便向土坎走去。

鲊波宰匆匆忙忙搬开几张草排,伸过那一只黥满了图案花纹的手来,和张同紧紧地握了握,并且操着熟练的汉话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

“街子上的买卖还不错啊!”张同寒暄着。他知道,鲊波宰对他并非是真的有什么话要谈,他所以要显得这样热情,只不过是这么三个原因:首先,他的弟弟现在仍在境外附匪,为了表明他们兄弟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他必须多与大军以及政府人员接近;其次,也可以利用这种场合来向老百姓显示显示自己与共产党的交情;最后,还可以借着这种机会表现他的口才。谁都知道,在孟崩的许多大小头人中,要数鲊波宰的汉话说得最流畅,虽然他不识汉文。

“不错,不错。改成三天一个街子了,生意还是这样好!”鲊波宰眉飞色舞地应承着,仿佛他正是因为赶街子发了财似的。

“啊?现在不是五天一街啦?”张同心想:“嘿,又是一个新事物!才离开一个月光景,变得好快呀!”

“你咋个还不晓得?哦,对了,对了,你当然不晓得啰,这还是十天前才改过来的新规矩。为了这个,我们孟崩区政府还出了告示哩。”鲊波宰热烈地解释着。他不等张同答话,又说:“喏,这位王文书,念给我们听,还把新规矩、新道理讲给我们听哩!”

张同跟着他的眼光看了看,不知道他指的是谁,诧异地说:“哪位王文书?”“你还不认识他?”说着他飞快地转了个身,把离他有三、四尺远的一个背朝着这边的男子拉了过来:“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政委,这位是区政府新来的文书……”

张同和这个新来的文书拉了拉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文书的手上出冷汗,手指又滑、又腻、又冰凉,以致张同感到仿佛自己刚才是不小心摸着了一条蛇,一阵说不出来的恶心的感觉立刻爬过他的全身,使得他都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原先那个文书呢?”他问鲊波宰,希望迅速找到什么话题,来摆脱这种讨厌的感觉。

“病啦,送到景楠住医院去了。”

“现在的新国家就是好,病了也不用担心,生命有保障……”新来的文书在一旁突然插嘴说道。

张同同意地点了点头,朝说话的人打量了一眼。这个人约莫有三十来岁,一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中等身材,穿着一套灰色干部服,显得不大合身,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不修边幅地蓬松着,有一绺垂在右边额角上,也就是在这额角上,贴着一块发黄的纱布。

好像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哪!张同猛然觉得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但又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以及是由于什么机缘和他相遇的。他沉吟了一下,又打量了文书一眼。

文书转动着脖子,干咳着,似乎是制服领子过于逼仄了,使他很不好受。接着,他搔了搔头,立刻,那绺披下来的头发便完全把纱布遮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张同忽然留意到,在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眼中,出现了某种不安的神色,但这种不安也仅仅是那么一闪而已。那人重新变得沉静起来,甚至在嘴角上还掠过了一丝傲慢的笑意。

张同捕捉住了这一瞬即逝的闪光和笑意,并且把它们放在心里反复琢磨着。但他随即宽慰地想道:不论谁,乍见生人,特别是见到职位较高的生人,总不免有点腼腆不安的。——可不是!他敢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人和某桩不愉快的事情有关系(事实上,这种耐人寻味的闪光和笑意,也加强了他的联想),可是,究竟是桩什么事情呢?真该死!此刻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在这几秒钟内,张同的脑子里,每一个细胞都经受了紧张思索的最大痛苦,然而,他失望了,根本没有答案。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叹息,相反的,却笑着问道:“尊姓?”

“我叫王健。”那人微微地把下颏贴近胸前,说话的调子十分平稳。显然,你从这样简洁得体的回答中,是找不到半点值得怀疑的东西的。

张同决定离开他们,便说:“你怕是有什么事在等着鲊波宰吧?好,好,我也该回去了,不打搅你们。”

一会儿,他走下了土坎,便听见上面有两个声音在用傣话交谈,他们在谈什么呢?他真想知道啊,可是,听不清,即使听清了,他也不懂。张同的傣话还很不高明,十句中只能懂一句半句罢了。

回到检查站后,他和几个跑来迎接他的助理员谈了谈一般的工作情况,接着,他审慎地询问起关于这个名叫王健的人来。他们告诉他,这个王健到孟崩还不上十天,傣话说得很好,见面就熟,因此,和老乡关系搞得不错。而且,不知怎么搞的,他几乎和每个头人都熟识,特别令人注意的是,一到街子天,他就整天“泡”在人堆里,东扯西拉的。助理员们所能向张同汇报的,也就只有这些。

张同有些纳闷,刚才一路上那么好的心情,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革命军人的警惕性、自己的特殊职责、令人苦恼的模糊的记忆,还有某种难以解释的预感,都促使他对这个名叫王健的陌生人不能完全放心,他脱下外衣,随便擦了个脸,便走出了自己的楼房,倚着走廊上的一排栏杆,向远方凝神眺望起来。这时,深知首长脾气的助理员们一个个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们心里却全都在思量着:可能问题出在这个姓王的家伙头上了。

从检查站的楼上望出去,不但可以看见孟崩坝子里远远近近的五六个寨子,还可以看见界河,这条界河和内地的任何一条小河一样,没有什么特殊出色之处。可是,因为对岸有着李弥残匪的碉堡和关卡,有着美帝国主义的铅弹和皮鞭,而这边却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身家性命和我们自幼珍爱的一切,这样,这条普通的小河就不能不被赋予神圣的意义。人们对于它,就不能不产生一种休戚相关的、愿意把命运付托给它的感情;可以抛弃自己的肉体,可以停止自己的心脏的跳动,但是不能丧失它。这些想法像波涛一般在张同的心头汹涌。他的忧虑的眼光,落在界河的潾潾水波上。他看见阳光像碎金子一样在河上闪耀,热风沿着水面轻轻吹拂,渡口上的菩提树枝叶婆娑,清闲的船夫坐在沙岸上吹苗子……但就在这小河的下游,在小河的河曲地带,两岸密布着灌木林和刺蓬的所在,水不过齐腰深,只要不是雨季涨水的日子,随时都可以涉渡,那是一条走私、潜越国境的最合适的通路。

张同想起了充满着骚乱的、阴谋与罪恶、血与火的一九五一年。在那三百个紧张的白昼和失眠的黑夜,在这条又窄又浅的界河两岸,敌人曾经是多么猖狂啊!那时没有边防检查站,我们的部队为了追歼到处流窜的股匪,从来不能固定在一个寨子住上三天,因而赶孟崩街子的老乡,只是匆匆忙忙地在市上互通一下有无,便赶紧跑回家去躲起来。就是街子天,有时土匪简直就明目张胆地进来论货抽税,在街上鸣枪示威。和他们一道招摇过市的,还有没有护照的外国人,他们全都是职业的走私能手和情报贩子。这批万恶的吸血毒虫,曾经肆无忌惮地蛀蚀过我们祖国的边疆。

“不!你们再也别想过来了!”张同激动地捶着栏杆。他想吐一口气,然而,当他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个弯弯的河曲地带,他又感到一阵心烦,——无论如何,这片浅滩和这些丛林对我们总是一种危险,应该把它划为禁区!他烦躁地想着,开始在走廊上踱起步来。

街子散了,喧嚣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山居的哈尼人三三两两地背着空了的背篓和填得鼓鼓的筒帕回家去了。几个傣族老大妈挑起了她们的盛米子的坛子和罗锅,也走出了寨外。从国外来赶街的农民和小贩,正牵着牲口向检查站走来,他们要在检查站吊销登记,才过河去。张同看见他们当中的几个已经走近门口,并且正向着检查站的楼上指指戳戳,似乎在说他什么,他决定回到房里去,避免和这些人打招呼。

不大一会儿,他听见了楼下值班室里的人声,助理员在用傣话和外国人交谈,他无意去听它。他用两只手支着办公桌,低下了头,眼光游移在压着许多照片的玻璃板上,但是,心又重新坠入沉思。

今早在街子上和那个神秘的陌生者邂逅的经过,清晰地重现在他眼前……

为什么他要用背朝着我?——他不是在等候鲊波宰吗?为什么他要突然插嘴,说些一听就叫人感到不诚恳的话?——我恐怕是有了成见了吧?可能人家的确是感激人民政府呢?那么,当我瞟他一眼时,为什么他要惊慌不安?而且,他怎么又能一下子镇定下来,甚至于一变而对着我傲慢地微笑?——是呀,是呀,这个……这个人怕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

可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见过他的呢?

一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长长的头发不修边幅地蓬散着……右边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见他的鬼去吧!右边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我何尝见过这么一个家伙呢?

不,还是见过,见过的!张同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的双手不再支在桌上,而是反绞在后脑勺上,每个手指都不停地**着。忽然,在他的玻璃板下,出现了另外一组照片,不,是另外一组幻影,其中有一张,浮动着一个人头,也是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可是,没有头发,头发被剃光了,同时,右边额角上也没有贴着什么纱布,而是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有蓬散的长发呀,应该有纱布呀,然而,它很顽强,就是没有,没有……张同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幻影消失了,但他猛然间记起了一桩事情。

还是在边防工作会议正在进行的中途,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在南方边境某条公路上,参加筑路的一队劳改犯人组织了一次暴动,因为我们负责看押的人麻痹大意,致使受了些损失。后来,又听说,经过事后周密的调查侦讯,证明并不是全体劳改犯人有组织地起来反抗,而只是极少数特别顽恶的反革命分子,利用公路坍方时的紧急局面,趁机逃跑,除了其中三人正在追缉中外,其余的都已就地伏法。等到会议结束,他临走的前夜,主持会议的处长却特别来找了他一趟。处长携来三张照片,说:“这就是逃跑了的三个犯人……根据各方面的条件来判断,这三个坏家伙一定会设法和匪特接上关系,然后再混出国去,你们孟崩和沽浪这两个口子要特别注意。除了孟崩和沽浪,别处就没有他们的路。”接着,处长又拣出其中的一张,轻轻掂了两下,扔回桌上,“这个家伙,名字叫做唐殿选,在国民党军队九十三师干过连长,九十三师驻扎在景楠一带时,他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傣话,他起初跟着李弥出国,后来又假装自新,回来登记,暗地里搞破坏活动,被我们发觉了才扣起来的。像这种东西,到了你们那里就会变成地头蛇,你要留神,不能叫他漏了网。”因此,张同自然而然地对这张照片看了两眼,有些特点就进入了他的脑海:一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光头,右边额角上隐隐地有一道刀痕。

“可不能光凭这张照片啊,那边公安局寄照片来的时候就说明了这是一年以前照的,”处长似乎看出了张同的心思,“不过轮廓总是在的……我马上叫人把它们翻印几套,寄给你们,可惜来不及让你明天亲自带走。”

当时他以为照片马上会寄来的,可是许多日子了,还没寄来哩。这使他心里很懊恼,他责怪着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更仔细地看看那照片呢?”

张同的回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他觉得刚才的许多疑团都烟消云散了,不值得再去考虑了。此刻,他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快乐地搏动。为了最后证实这位“文书”的真正身份而必须采取的若干决定,也一个接一个地自动跳上心头来了。

他跑下楼去,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情绪,向他的助理员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有关唐殿选的情况,立刻就给他们布置了几项工作:上鲊波宰家里去了解他和王健的关系,以及其他头人和王健的关系;准备照相机,下一个街子天要设法摄取这位文书的正面半身相;如果军区有文件来,立刻送给他看,不得延误一分钟。同时,他向大家宣布,他马上就去找区长,希望能弄清楚这个王健究竟是通过谁的介绍当起文书来的。说完,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出去了。下了石阶,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站了站,自言自语地惋惜着:“嗳,要是民族工作队的人没有下乡去多好!”

区长过去是个总叭,五十多岁,一脸络腮胡。他看见边防检查站的政委来找他,立刻忙着张罗起来,拿茶杯,搬凳子,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艰难。张同忙说:“我自己来吧!”可是区长却坚持要招待他的客人,便叫道:“文书,你来帮我一下!”

张同听他叫文书,连忙摇手制止,低声向区长说:“不用叫文书了,你若是方便,我们出去谈谈如何?”

区长看了看张同,仿佛从他的神色和他低沉的声音中有所领悟似的,便随着他出去了。走了几步,张同故意把步子放慢,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头看了看,只见区政府门口伸出来一个脑袋,正是那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但它一接触到张同的眼光,立刻诡秘地缩了回去。张同心中暗暗叫道:“糟了!怕要惊动他了!”

“怎么,原先的那个文书病了吗?”张同把话说出去了,才后悔自己太冲动,弄得说话欠礼貌;又想到这当中还不仅是军队和政府的关系问题,而且还有个团结上层的问题,于是,心境又冷静下来。

“是了嘛。”区长的回答很简单。

“他是什么病?区长!”

“我……也不了解嘛。”区长摇摇头。

“这个新来的文书是他介绍的吧?”张同试探着。

“不是嘛。”区长的汉话说得很差,不论用得上或用不上,他一律在语尾上加个“嘛”字。

“那么是谁介绍的呢?”张同警惕起来。

“这个……他是……自我介绍嘛。”

“什么?”张同哭笑不得,“你说清楚点,区长,我的意思是问,他是咋个样子到区政府来的?”

区长吃了一惊,他那突出的喉核在他多皱的脖子上忽上忽下地颤动了好一阵,才说:“我们孟崩找不着这号人才嘛,又要懂汉话,又要懂傣话,还要懂汉文,上头的公事我又认不得,都是汉字……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嘛,我就找他来相帮几天工作嘛。”

“哦,是你去找他来的?”

“不是,不是嘛,”区长仿佛觉察到了某种严重的东西,赶忙口吃着更正,“是他来找我的嘛……”

“他认得你?”张同追问了一声。

“不认得,不认得,他在上头——区长用手往天上一指,张同懂得那意思是说在自治区政府所在地景楠——了解到文书病了,他就来孟崩自我介绍了嘛。”

又是自我介绍!张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那说来说去,他和老文书还是认得的啰。”

“不了解嘛。”区长搔了搔头皮,又补充道:“文书没有给他写介绍信嘛,——我是说病了的那个文书嘛……”

“他在干部表上是怎么填的?有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他说是暂时代代的嘛。”

张同完全失望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这个区长也懂得一点儿对敌斗争,懂得一点儿警惕性。他想:事到如今,是既不便公开批评他随便录用生人,又不能明明白白把什么都告诉他,他长叹了一声。心想:好吧,这回就让我们用事实来帮助他,教育他吧!于是,便改口问道:“这个文书工作怎么样?”

“不错嘛。”区长也吐了一口气,他觉得空气比较和缓些了。

张同咬了咬嘴唇,决定再作最后一次的努力,“区长,依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区长沉吟了一下,可是,他知道的汉话实在有限,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不错嘛。”

这一场不得要领的谈话,弄得张同难受极了。他回到检查站,脑子发胀,心里又急又烦。幸亏助理员从鲊波宰家里带来的材料还多少安慰了他。

原来鲊波宰过去并不认识这个王健。不过,王健对他却大献殷勤。他看见鲊波宰四十开外了,还没有个儿子,便劝他们夫妻吃一种药;据说这种药灵得很,一服即可得嗣,可惜的是这种仙丹中国不能出产,“那边,外国地面一定有卖的,你何不捎信叫你兄弟代你买一瓶呢?来来来,我给你写信,你只要告诉我地点就行了。”据助理员转述鲊波宰的话——王健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后来呢?”张同追问下去。

助理员不自觉地模仿起鲊波宰的语气,接着说,“不好啰,不好啰,我写信劝他回来自新,他信都不回,他咋个还会给我老婆买生儿子的药?不好!政府晓得了问我,我咋个说?”

“不要紧,这有什么关系?”助理员又把王健的话说了一遍,“公是公,私是私,政府还能叫你兄弟不和、六亲不认么?你放心!我大小也是个政府的干部嘛,共产党的政策我比你清楚,快来快来,告诉我地点,我给你写。”

张同渐渐收敛起笑容,眉头习惯地皱成一堆。他一边听着助理员的汇报,一边思索着。他想:“敌人的模样是愈来愈清楚了”。

“……鲊波宰始终没有让他写,也没有告诉他地点。”助理员结束他的汇报时,顺便发表了一些个人的感想:“我看,鲊波宰这个人表现得还不错,不过,王健这家伙似乎很急,到处抓,总想通过上层找到国外的关系。”

张同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助理员便退出去了。

“不!他跑不了!我们要看住他,必要的时候就先下手!”许久,张同才断然作出决定,迈步走到桌前,拟了一份向上级请示的电报。

第二天上午,张同又接到了新的情报。说是昨天黄昏时候,有人看见区政府的文书到界河边上“散步”,并且找着渡口的船夫聊天。

“聊了些什么了”张同急忙问道。

来作报告的助理员迅速答道:“他先问:‘河里鱼多不多?’又问:‘哪里好游水洗澡?雨季涨水的时候,水大不大?’最后还问:‘除了这个渡口外,就没有旁的渡口了么?’就是这些,这都是船夫亲口告诉我的。”

“这个船夫可靠不可靠?”张同怀疑起来。

“政委同志,你忘啦?这个船夫一家都是积极分子,男的是民兵,女的是‘妇女会’。”

张同考虑了一会儿,便把几个助理员都召集拢来,开了一个会,一方面是让大家再凑一凑材料,另一方面是要每个人都动动脑筋,出个主意。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会开了半个钟头;最后由张同归纳了一下,同时也说了说他自己对情况的估计。

“刚才大家都说过了,敌人这两天活动得特别厉害,——现在,我们可以设想两种情况,加以判断,第一种情况是:王健和唐殿选本是一个人,那么,我敢说,唐殿选之所以在孟崩驻脚,那是迫不得已。你们想想看,在内地,他怎么能站得住脚?事情很明显,他的目的是到国外去投奔李弥!……孟崩这个地方,不过是块跳板……刚从劳改队里跑出来,需要喘一口气,同时,顺便到各处钻一钻,看看是不是能在这边就找上‘电线杆’[1],接上关系。当然,如果竟然让他接上了关系,又不碰上咱们,也许,混得好,他就长期在这里混下去,作残匪的耳目。同时咱们更应该警觉到的是:唐殿选之所以混进区政府当文书,那是有企图的。他想乘机搞点什么花样,做出点成绩来,等找上‘电线杆’,接上了关系,说不定还能捞一笔。这是一。此外,“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即便王健和唐殿选是两个人,那么,这个王健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样子,是打算跑,要有行动,迟早也不出这两三天。因此我说,我们大家都得动员起来,界河拐弯的地方每天要加派一个哨,渡口也一样……我担心的是,就怕等不到下一个街子天,相照不成,唉,不知道为什么军区还不把他的照片寄来?”张同稍停了一会,忽然目光炯炯地问道:“谁和区政府的卫生员熟悉?既然照片暂时来不了,那我们就要了解一下,他右边额角上为什么要老贴着块纱布?到底是生了疖子还是碰破了皮?”说到这里,他嘲弄地笑了笑,“这样,我们就完成了最后一步工作,如果那是一种伪装,我们就不客气,逮捕他!”

“谁去执行?”他再问一遍。

“我去执行,政委同志,”一个助理员站起来,“卫生员是个青年团员,不会出问题的。我会告诉他这全盘的情况,叫他懂得责任重大……”

“不,”张同厉声打断了他,“为什么要告诉他全盘的情况?只要对他说:我们需要了解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就够了。这样,就既不会骇着他,也不会骇着了敌人。”他做了个手势,叫对方坐下后,又继续说下去,“应该提醒这个卫生员,愈是用随便的方式愈好,最好是像开玩笑那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张同预料的那样,王健仍旧留在孟崩。显然,他是在等待下一个街子天,他还准备做最后一次挣扎。至于逃犯唐殿选的照片,则在他们散会后就收到了。唐殿选的照片,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王健就是他的化名。只有委托卫生员办的那桩事,还不曾动手。据助理员说,原因是卫生员“一开始就从心里讨厌这个文书”,因此,得有一段时间让他去搞好交情,不然的话,“玩笑怎么开得起来呢”?但只要纱布一天不揭掉,张同就一天有顾虑。他想,既然王健已经混进了区政府,那么,要逮捕他,就必须十拿十稳,否则,万一出了个差错,在这个边疆兄弟民族地区,影响就太大了。同时,还必须尽可能逮活的,“要知道,和他一道逃跑的还有两个哩”。他又把自己的这些思想,告诉了随时都和他保持接触的助理员们。

终于度过了焦躁不安的最后一夜,又轮着孟崩的街子天了。张同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地点,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的街子,但街子上的来往行人却不容易发觉他。为了消磨时间,他买了一串黄瓜,心不在焉地连皮带肉地啃着,但眼睛却在人群中紧张地搜寻。不一会儿,他看见卫生员陪着王健过来了,王健的眼神很不安定,左顾右盼地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竭力想摆脱卫生员,对卫生员的搭讪很少答理。张同等他走到了合适的位置后,喀嗒一声,便把罪犯的脸相收进了镜箱。

忽然,王健和鲊波宰碰在一起了。他和鲊波宰叽咕着什么,可是,鲊波宰却不理他,扭头和别人打起招呼来。立刻,鲊波宰就消失了踪影,王健愕然地站在原处,目光阴沉地向四面扫视。然后,他也甩开卫生员,独自向街子的另一端走去。张同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觉得很有趣,心想:“只要我们工作得好,匪特在群众中一定是孤立的,没有一个正直的人愿意受他欺骗,要消灭这帮游魂是完全有把握的。”他想把这些思想告诉谁,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街子散了以后,张同深切地感觉到:最后一幕快要开演了。王健在今天毫无收获,完全的绝望必然会增强他冒险越境的念头。无论如何,敌人是要试一试的。不过,他还没有想到,他回到检查站时,桌上就有一封回电在等着他:“立即逮捕。”

于是他带着几个人,立刻赶到区政府。一看,王健的房门上了锁,仔细一听,里面却有人在喘息、呻吟。他们把门砸开,看见卫生员倒在地下,满嘴鲜血,一张掀翻的桌子压在他身上,但在他手里却紧捏着一块肮脏的纱布。一切都明白了,敌人已经逃跑!追!张同立刻冲了出去,其他的人也紧紧跟在后头。

张同他们就像旋风一样跑着,寨子被他们丢在后头,田野被他们丢在后头,缅寺被他们丢在后头,塔井被他们丢在后头……追呀,追呀,一直向界河追去!

王健,不,这时我们完全有理由直呼他本来的姓名了,唐殿选在前面奔跑着,颠簸着。就要落下去的太阳从背后照着他,使他永远摆不脱自己的长条的黑影。他跑一阵,又回头看一眼。忽然,他嗥叫起来,像一头负伤的落荒而逃的狼。河曲地带的哨兵逼过来了,唐殿选抱着头,踉跄了几步,转身又沿着河岸向渡口跑去。可是,船夫却早已把船**到河心去了,而且,那棵菩提树下,似乎也闪着刺刀的寒光……唐殿选又猛然急转,再往丛林冲去。然而,他被自己的裤脚绊了一跤,等到爬起来时,张同等一伙人已经扑到了跟前。

唐殿选从腰间拔出匕首,一面注视着追来的人,一面一直倒退……

“站住!”张同厉声喝道。

唐殿选仍然在一步一步倒退,张同他们围成半圆形逼上去。

突然,唐殿选把匕首向着张同投过去,张同一闪,匕首落在草地上,一个助理员赶上来,一脚把它踢得老远老远。

唐殿选脸孔惨白,转身跳入水中。

“开枪!”张同一声令下,三、四颗子弹便带着扑哧扑哧的急响钻进了波浪。

水上浮起了一摊摊的污血,界河的水流立刻把这些污血挟走。在下游不远的地方,在河曲附近的浅滩上,波浪喷着愤怒的白沫,掷它,打它,这些卑鄙的罪犯的污血立即化为乌有了。

唐殿选仍然带着疯狂的绝望,拼命地游着,而代表祖国和正义的枪弹,也毫不放松地追击着。

唐殿选挣扎着,在快要游到界河一半的地方,才慢慢地沉没下去。片刻之后,那家伙又**着浮了上来,他伸出一条胳膊,攀住了对岸的外国土地,摸索着,终于抓着了几根外国的水草,希望这几根脆弱的水草能够挽救他的卑劣的生命。他把头探出水面,然后,打了一个响噎,便再度沉入水底,向着下游流去。

张同他们站在岸上盯着那具恶贯满盈的尸体,直到它在水中消失。

一个战士跺了跺脚,说道:“狗东西!便宜了他!没有逮住活的!”

张同看了那战士一眼,心中升腾起一个庄严的思想:“谁要背叛祖国,祖国的土地也绝不收容他!”

选自《国境一条街》,群众出版社,1957年

[1] 美蒋特务打入我国境内,设站相连,企图深入后方,这种潜伏的破坏分子名之为“电线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