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人约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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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的浅绿色的光亮,成一个环形柔和地照在桌上一张大红封面的请帖上。注视着这张请帖的,是李曼华那双凝滞的、若有所思的眼睛。今天下午,晚报公布了工艺品展览会要在明天上午开幕的消息,傍晚她就收到了这张请帖。请帖正面写着“六一小学李曼华女士收”的字样,封里米色的底上印着敦煌壁画里的凌空飞舞的飞天,几行铅字写道:

谨定于六月之二十六日上午九时于城北郊工艺品展览馆举行工艺品展览会开幕式。请届时参加,并务于八时三十分到达,此盼!

工艺品展览会筹备处六月二十五日

展览会从七月一日提前到明天开幕,这固然有些突然,但这是常有的;收到这样一封请帖,这也可以解释:本校校长、教导主任和一两个教员也收到了同样的请帖,并且还有团体票。问题是这张请帖是谁寄来的。校长他们的请帖当然是展览会筹备处送的,而她这一张呢,虽然印着筹备处的字样,但是她知道这是蒋逸民——他们这个华南工作委员会省城行动组的组长,也就是她的上司寄来的。她不能不佩服这个拿糖果售货员作掩护的糟老头子,的确有一手,居然在这么短促、这么急迫的时间里,能弄到展览会的票子。然而使她沉思,使她感到沉重的决不是这一点。一个月以前,她奉命回香港取炸药;炸药带进来了,她就提着一颗心等着爆破工艺品展览会的命令。虽然这种等待只经过了几天,可是这是什么样的几天啊!经常的烦躁不安,时时刻刻的提心吊胆,一种时常感到被人窥伺、监视、嘲笑和咒骂的感觉,做贼的感觉,等着被捉住的感觉,一分钟也不停息地压迫着她,打击着她。她知道,这是一种快要发狂的神经衰弱,再等下去,她可能真的要发狂。现在,等待结束了。在这张请帖的字行之间,她用显影药显出了以下的密写字迹:

今夜九点三十分,来糖业糕点公司第三门市部领取定时炸弹(以买豆酥糖为记)。明天上午持此请帖参加开幕式。务必趁入馆混乱之际将炸弹置于展览馆东南角的中心(其他位置有别人负责)。规定必须在九点三十三分始能放下炸弹,以免在九点三十五分爆炸前被敌人排除。

请帖上的这几行字迹正在淡下去,再过几分钟它就要完全消失了,但是李曼华的心不但不因这个命令的到来而平静,反而像擂鼓似地大跳起来,更纷乱,更焦急。她从来没有感到有这么发慌,这么害怕过,因为定时炸弹是由她去放,而且只能在爆炸前的两分钟放下;要是定时装置忽然出了毛病,提前炸了呢?要是在放炸弹的时候,被人发觉了呢?要是在两分钟之内走不出爆炸半径呢?要知道这是一种烈性炸药,爆炸圈一定相当的大。

当然,她是有办法的。在收到请帖、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她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这就是:让江南来当她的替死鬼!对江南这个人,他们是怀疑过的,曾经叫麻子在公园里试探过他,故意说她李曼华有嫌疑;结果证明江南至少不是公安局的人。目前的问题是:江南会不会听她的招呼。这一点李曼华觉得还有把握。傍晚七点钟,她到文化局去过一趟,虽然没有见到江南,但是却办妥了她认为必要办的一些手续。她留了条子给江南,请他八点钟到学校里她的宿舍来。现在,差几分钟就是八点了,可是还根本没有他的消息呢。要是他今晚真个不来那才糟!

李曼华心烦意乱地收起请帖,跑到办公室去打电话,文化局的人说江南回局了可又出去了。她可真急了,气冲冲地跑回寝室,啪的一声关了电灯,却听见身旁有一个声音说:

“干吗对客人这种态度呀?”

李曼华双脚一跳,几乎摔倒在地上。她用两手撑住座椅的靠背,屏住气息,努力要稳住自己差一点跳出胸口来的心;那个自称为客人的人却啪的一下又打开了电灯。

江南!她看见江南笑嘻嘻地站在门后,觉得自己似乎瘫痪了,全身冷汗淋漓,便一屁股坐在**,斜瞟了他一眼说:

“你真缺德!把人家的魂都吓掉了!”

江南还在笑着。李曼华决定单刀直入:

“喂,明天去参加工艺品展览会开幕式,怎么样?”

“糟糕!我不能陪你。”江南的反应很快,好像是对李曼华那种过分的亲昵和命令口气感到不快。“明天戏曲改革委员会有会,我必须参加。”

“缺一次席总不要紧吧,你又不是会议主席!”李曼华故意咕嘟着嘴,做出一种不高兴的样子,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江南脸上一晃:“我已经替你向你们科长请了假,他准了呢。”

“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呀。”江南说。当他知道李曼华傍晚到文化局去,是为了替他请假,他立刻放下了脸子:“从我参加工作,还没有因为私事请过假呢。这倒好,前几天陪你逛公园,请了一次,现在呢,又是一次!我是做工作呢,还是混饭吃?”

这倒使李曼华没什么可说了。她没有想到江南会这么认真,对她替他请假的事会这么不高兴。但是她不死心,她还没有绝望。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她走到书架那边抽出一本书,走过来塞在江南手里:

“明天你就别去了。这是我上次说要送你的,你收着吧。”

江南伸手正要拒绝,可是书早到了手里。封面上是五个烫金字:“伟大的称号”。这是他们上次逛公园时提起的那本书。他掀开书面,看见在扉页上用钢笔写的四行娟秀的小字:

倘若我失去灵魂,

也无须四处寻找;

因为它失落何方,

你应当早已知道。

他把这几行字看了有几分钟之久,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倒是李曼华推着他的肩膀说:

“你走吧。我有点儿头疼……”

“曼华!”江南突然捉住她的两肩,“我决定明天和你一块儿去看展览会了。我这就回机关去张罗入场券。”

“那倒用不着,”李曼华心里暗笑,这从某一本诗集里偷来的几句歪诗,居然解除了江南的武装,“我们学校有团体票,明天教员、学生都要派代表去呢。”

当她把江南送出门外的时候,在月光下榕树婆娑的阴影中她说:

“别忘了帮我找那失掉了的灵魂啊!”

“那当然。我知道它掉在哪里!”

“哪里?”

“就在你的寝室。不是刚刚在那里吓掉了吗?”

李曼华呸的一声,笑着捶了江南一拳。这时已是夜里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