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第四卷 无铃的马帮

在吴教授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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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是一段不平常的日子。

在医学院里,整风运动的熊熊烈火,猛烈地燃烧着、蔓延着。院子里树荫底下长长的走廊里,是一片耀眼的五红六绿大字报的海洋。

傍晚,傅大为端着一缸刚从街上买回来的热带鱼,边走边得意地欣赏着,迎着春夏交替时吹来的晚风,往宿舍方向走去。当他绕过大花坛的时候,见路旁揭示板前,围着一堆人。花匠老吕福还蹲在花坛里,细心地侍弄着花,傅大为顺便和他打了个招呼,老吕福抬起那堆满沉痛皱纹的脸,见是傅大为,便马上对他说:

“傅大夫,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呀!”

傅大为意识到他的话是指着东边揭示板前面那群人议论的事情,但还是顺着嘴问了一句:

“什么事呵?”

“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吕福说了这么一句,便连连地打着唉声。

傅大为怀着惊异的心情,走到揭示板前。看的人实在不少,人群中传出来一个女学生咬牙切齿的声音:

“要是抓住这个人,非枪毙他不可!”

傅大为右手托着鱼缸,不方便往里挤,他伸长着脖子寻找视线的空隙,忽然看见站在人堆旁边的苏懿贞,她手里拿着钩针和没钩完的米黄色的网兜片,眼角噙着泪水呆呆地站在那里。傅大为心里一阵紧张,正了一下眼镜,忙翘起脚,从人丛中向里望去,只见——

通 告

一九四八年九月间,在铁岭火车站发现的一具女尸,经多方面验证,确认系原约翰医院的工作人员全雅静。兹将案情公布,希知道被害人全雅静情况者(特别是原在约翰医院工作过的人)积极协助政府缉拿凶手,发现可疑线索,及时检举……

傅大为还未看到最后,脸上就变了颜色,两手微微一抖,“啪”的一声,玻璃鱼缸落在地上,两条带着美丽斑纹的热带鱼,在地上挣扎着。他发觉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吃惊地望着他,忙低着头,挤了出去。

苏懿贞看见傅大为失去了往常的那种平静状态走了出去。蓦然,她想起了赵颖前几天嘱咐她的事,急忙撵了上去。只听见傅大为一边匆忙地走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咕着:

“这……这是不可能的事!”

“傅大夫你冷静一点……”苏懿贞劝说着。

傅大为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脸看了看苏懿贞,说:

“苏大姐,这太意外了,我真不敢相信她会……”说到这,傅大为扭过头去。

“是啊!没想到小全子死得这样惨!”苏懿贞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又说,“我们过去都是了解和接近过她的人,应该积极协助公安机关,早日把这件事弄清楚,作为全雅静生前的好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傅大为一怔,两眼在苏懿贞脸上盯了一会儿,说:

“护士长,你和吴教授是最了解我的,我能提供些什么呢?过去,我俩在一起……以后,她从不理我到不辞而别的失踪,留下的信,以及现在的死,简直处处使我莫名其妙……”

苏懿贞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这时,夜幕已经笼罩在他们的周围,几颗不甚明亮的小星闪烁在他们头上。他们漫步走在青砖铺成的甬道上,苏懿贞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

“吴教授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道该怎样吃惊呢?走!我们应该到他家去告诉他。”

傅大为想了一下,便跟苏懿贞向吴教授宿舍走去。

一走进吴教授的宿舍,苏懿贞便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吴教授背着手皱着眉头站在窗前,他的妻子刘艳华坐在**,盘着一只腿,耷拉着一只腿,眼圈湿润着,一看就明白了,一场暴风雨在他们夫妇之间刚刚过去,空气中还残窜着寒冷的气流。苏懿贞想要讲的话,一股脑都被这寒流淹没下去了。她不知道怎样打破这个僵局才好,回头一看,傅大为也和她一样,不自然地伫立在门口,陷于进退两难的状态。

不料吴教授一转身,看见了他们,他习惯地搔着鬓角上的头发,走前一步,勉强地笑了笑说:

“进来坐吧!”

苏懿贞和傅大为只好走了进去。苏懿贞坐在刘艳华身旁,说:

“要互相谅解嘛!”

刘艳华像遇见亲人似的,听苏懿贞这一说,反倒抽抽咽咽地哭出声来了。

傅大为对吴教授劝解了几句,便陪着吴教授走了出去。室内只剩下苏懿贞和刘艳华。

原来,刘艳华和苏懿贞在解放前也是前后班同学。刘艳华在护士学校学习成绩不好,靠她父亲当时是约翰医院院长,虽然三天两头旷课、请假,但也混到了一张毕业证书。后来经她父亲主持和吴教授结了婚,所以双方感情不太好。解放初,还在医院里工作了一个时期,因为在她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家庭娇养惯了,工作一贯不负责任,群众关系不好,大家对她都很疏远,苏懿贞虽然能体谅她一些,来往也比过去少得多了。以后,刘艳华生了一个女孩,家庭生活又比较富裕,就干脆借口辞职了。

苏懿贞放下手里的钩针和网兜,拉着她的手说:

“艳华,我们相处这些年,我说这话不怕你生气,我看你的个性也应该克服些。”

刘艳华擦干了脸上残留的泪水,把头向后一仰,耷拉在额前的头发甩了过去,她用手往两旁拢了拢,气愤地说:

“我的性情是不好,可是我没像他那样,当人面前一套,背后又一套,他这个人哪,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哼……”

刘艳华说到这里,到嘴边上的话却又咽下去了。

苏懿贞一边替她别着发卡一边说:

“不应该这样说,教授工作忙,在外面当然要和在家里不一样,无论是说话、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都得注意他的影响问题呀!”

“我也没闲着呵,我每天除了侍候孩子,还得侍候他,哪样不得我?……”

苏懿贞笑着说:

“这可不能怪教授,原来那个保姆不是你亲自退掉的吗?”

刘艳华听了这句话,好像蒙上了一层不白之冤,心里一急,憋在嘴边上的话就冒了出来:

“这事可不能怨我,还不是他自己做的那丢人事,跟人家……”

刘艳华又气又恨,激愤的心情里掺着一股酸劲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钢丝床的铁栏上,不住地抽搐着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懿贞听到这才感到有些吃惊,她凑过身去,想仔细问问,又觉得不好,便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说:

“教授如果真的这样,那可不对。”

刘艳华接过了手绢,揉着红肿的眼睛,说: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我一点不顾虑这些,扬出去更好,反正我们早晚得离婚,眼不见,心不烦,我算真正认识他这个人了。”

“唉,算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说你也应该想想过去呀!”

苏懿贞无意中说了这句话,谁料到,不但没有冲淡刘艳华内心里的苦恼,反而更加激起了她的愤怒:

“过去?过去从结婚到现在我俩一直没好过,就拿结婚那天来说,懿贞,我说这话不怕你笑话,我们入洞房的那天晚上,他一夜没回来,第二天早晨回来又像丢了魂似的,究竟到哪儿去了?直到现在他也没告诉过我,我这苦和谁诉去?我们之间感情没有基础呵。”刘艳华越说越生气,她认为眼前只有苏懿贞现在是她唯一的知心的人。“他为什么能和我结婚?那时候我爸爸是医院里的当权派,他想借助我们刘家的势力爬上去,达到留洋去美的目的,拿我不过是做个进身的阶梯罢了。”

苏懿贞从吴教授家里出来,天色已经漆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来时的甬道往回走。几天来她所经历的事情,在脑海里像潮水似地翻滚着,使她的心宁静不下去,突然心里一亮,她走进一家有公共电话的商店里,急忙拨动着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