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中關於梅圖背後的人就是子見的傳聞,不光索弜聽說,子昭也聽到類似的傳聞。
他不相信曾經笑嗬嗬地逗他和子成的那個見哥哥,會是密謀殺害子成、並謀刺右相的人,隻是他聽到時,背對他正說得興奮的親衛言之鑿鑿,語氣肯定。
即便如此,子昭還是將信將疑。
晨課應對時,甘盤還沒開口,子昭忽然先問了一句:“師父,哥哥真是子見殺死的嗎?”
甘盤沉默了一下,道:“原本準備晚些時日再和你說這個的,既然今天問了,師父就先說了吧。”
甘盤放下原本要問的問題,對子昭說:“你覺得王位是什麽?”
“權力,至高無上的的權力。”子昭答道。
“如果王位是至高無上的權力,你如何理解湯武革命?”甘盤逼問道。“或者換句話說,為何湯武革命能夠成功?”
“是因為夏桀無道,妺喜禍國。”
湯武革命的故事,阿婆曾經說過很多次,在他睡前,阿婆總會說些前朝舊事。而夏桀的種種暴虐,自然是阿婆會一再說起的。
“其實夏桀沒有傳說中那麽殘暴,妺喜也不是故事中說的那樣是亡國的禍害。”甘盤語氣凝重。
子昭知道,每當說起重要的事時,師父就會是這種語氣:
“湯武革命之所以能成,是因為湯武得到了諸侯的認同,有了比夏桀更強的感召力,普天下的方國和部落,都願意聽從湯武的號令,而舍棄了夏桀。這就是夏朝所以滅亡,大商所以興起的根本。”
甘盤說完那一段故事,沒有提問,直接給出結論:
“你要記住,獲得認同,就是獲得民心,被諸侯認同所帶來的強大,遠比權力本身更強大!”
子昭點頭,心裏卻是似懂非懂,暗暗將甘盤這番話好好記下。
“你若是子見,麵對無上的權力的**,你會怎麽做?”說完這些,師父又發問,將話題引到關於“王位”上來。
“我會掃平一切障礙,直到我和王位之間不再有其他任何人——直到我走向王位的時候,沒有人能阻攔我!”子昭答道,說完又迅即補了一句。
“若是子見也是這麽想的,他麵前的障礙會是誰?”
子昭想了想,對曰:“父親大人!”
“對啊!那他為什麽會刺殺子成呢?”
“要麽是他想把誰攪渾,要麽就是他昏了頭,要麽……”子昭微眯著眼思索著回答。“要麽子成不是他殺的。”
“不管是在戰場上,抑或其他,隻要沒有決出最終的勝負,不要想象你的對手會出昏招。”甘盤對他說,“那樣想,隻會讓你自己昏招迭出,直至你被對手打敗!”
子昭點頭。
甘盤接著說:“這事沒法問子見,隻能猜,也許正是因為出了昏招的緣故,難說其中還別有隱情——這也說不定。在弼人府沒有查明真相之前,誰也說不清。”甘盤感歎一聲: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真相,就像不是所有的鳥都會飛翔。”
感歎過後,甘盤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直接開始今日的應對:“關於奴隸,你問了幾個親衛?”
“五個,其中有一個原本是奴隸出身。”
“那你覺得戰場上的俘虜,是殺掉好還是充作奴隸好?”
“人口充足,或者糧食不足就殺掉,若是人口不足,就用來充作奴隸。”子昭答道:“弟子還沒完全想明白,隻是覺得這樣更可行。”
這場應對沒有雀興等人的參加,卻也足足花掉了子昭從朝食過後到正午前的全部時間。直到躺在被子裏準備午睡,子昭還在念叨:“**祀無福,濫殺不祥……”正是父親大人曾對他說過的兩句。
念叨著父親的話睡著的子昭,下午迎來了父親大人的“雷霆之怒”。
早找被叫到相府明堂之時,已經有不少人在了,每個案幾後麵坐了二人。
他跪拜見禮,說:“見過父親大人!”
右相並不叫他入座,而是神情嚴肅地看著他,道:“今天叫你來,是當著眾位大人的麵,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要如實說了。”
“是,父親大人。”
“計五是不是你的伴學?”右相問道。
“是。”雖然計五和他相處不過幾天,但確實是他的伴學。
“你怎麽認識他的。”
“師父甘之盤說,計五的射術、武藝,足可教我。”
“你們相處了多久?”
“不過數日而已。”子昭答道。
“為什麽隻有數日?”問這話的是四方掌事房的一個小臣,子昭見過,印象中是在東事房任小事。
“回大人,他說他的族尹來到王都,族中有事未了,告了假。”子昭未滿十五,尚未冊封,因此雖貴為王子,卻得稱麵前的小事為大人。
“你可知他去了何處?所為何事?”發話的是弼人府的鄭達。
“不知。”子昭如實回道。
“你最後一次見到計五是什麽時候?”還是鄭達問話。
“自他告假離開後便再未見過。”子昭答道。“聽師父說,他昨日到過府裏,被父親叫來弼人府的人拘了去。”
子昭答畢,東事房的小事對右相微微躬身,道:“事涉東土,東事房職責所在,多有得罪了。”
“無妨。”右相淡淡地說。“此事如何區處,還請各位大人費心。”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眾人都在沉思,卻沒有人肯站出來說話。
最後還是那位小事首先說話:“依適才問過的,王子與此事全然無涉,小臣以為,此事無需再問。”
子昭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父親麵沉似水,其他人也表情凝重,該是計五身上有什麽重要的事。
有人先開口,除一兩個不說話的,其餘眾人紛紛附和,開口說:“此事無需再問”。
眾人說時,右相掃看眾人,並不言聲。待大家說完,右相看著子昭,問:“你還有何話要說?”
“回父親大人,眾位大人所問,孩兒都一一說了。”子昭回道。
父親挪動了一下跽坐的姿勢,說:“鄭達,你先說吧。”
“右相大人,眾位大人!”鄭達微微躬身見禮,道:“近日弼人府查明,計五因故殺死寒燎、寒布父子及寒氏、計氏族人若幹,已為弼人府所拘。計氏乃寒子附庸,計五原是計地奴藉,以下犯上,乃是死罪。經查,計五已在王都登藉,計信卻再三相逼,欲追回計五,並相邀寒布等人,千裏追蹤。至濘邑,寒布為計五所殺。此事計五本人已一一承認。計信回到王都後,不知因何事為寒子所殺。此事已有人證,疑為計信辦事不力,惹動寒子怒火。”
稍停了一下,鄭達接著說:“至於寒子為計五所殺事,已查明,乃寒子覬覦計五所攜財物,從王都回寒邑途中,專程從北郭羈舍折返姚氏村落阻截計五,終為計五所殺。此事已拘來寒子的覡人及家臣賓讓確證。”
說完這些,鄭達從案幾下取出一個包袱打開,嘩啦啦倒在案幾上,但見有貨貝若幹、美玉若幹,雖在室內,卻也耀眼生輝。
眾人見了,小聲議論起來,單是這貨貝之大,已經價值不少,何況還有好些玉器。
“貨貝乃是尋常物,這裏麵的幾件玉器,便是我看了也是眼熱,難怪寒子窮追不舍。”鄭達拿起其中一片玉玦,嘖嘖連聲:“這可是前朝的老物件啊,居然能流下來,不易,不易!”說完遞給旁邊的人,示意傳著大家都看看。
眾人傳觀一陣,猶自議論不止。
右相輕咳一聲,對鄭達說:“鄭大人對計五處置,有何建議?”
“計五以下犯上,乃是死罪,當大辟。但先有寒子覬覦財物的因,乃有計五殺死寒子等人的果。”鄭達說得很慢,顯然說出這番話,也是有不少顧慮:
“小臣意見,計五當處椓刑。”
大辟就是砍頭,乃是極刑;椓刑便是宮刑,以木槌捶擊下體,受刑者從此不能人道,實是僅下於大辟的酷刑。
“眾位大人覺得如何?”右相並不表態,掃視室內眾人問道。
眾人各執一端,有堅持大辟的,有同意椓刑的,另有一半,卻是稱頌右相大人的,說計五回相府之事,外人原是不知,右相高風,方至計五成擒。
幾方相持不下,群議粥粥,紛爭交訌,莫衷一是。
右相皺眉說:“計五事關涉非小,各位一時難有的論,也屬當然。此事可容後再議。議定後,再報呈大王,交覡宮龜卜。”
右相發話,為如何處置定了調,右相環視一圈,見眾人再無異議,指著子昭說:“子昭聽了,計五所犯之事,自然絕無僥幸。適才眾位大人都說此事與你無涉,但計五乃是你的伴學,你禦下不嚴,放任屬下為非,致有寒子被殺之事。我再三考慮,決意將你流放,三年內不得踏入大邑商一步。”
“父親……!”子昭正待分辯,又有幾位大人要替王子求情,被右相一一打斷。
右相道:“我意已決,你勿需多言。流放期間,你不得稱王子,也莫說是右相之子。”語氣嚴厲,並無轉圜之意。“從此海闊天空,任爾縱橫,你且好自為之!”
子昭垂頭喪氣出來,之前說到遊曆,他自是滿心的高興與興奮。然雖同樣是出王都,但一個是遊曆,一個是流放,二者之間,判若雲泥,絕不相同。
回到屋裏,心中煩悶,意興懶懶。正百無聊賴時,聽到門外有人叩門,叫聲“進來”,進來的卻是平日裏大大咧咧的索讓。
索讓進門,倒頭便拜,口中說道:“求王子遊曆時帶上我吧!”
“我已不是王子了,也不會有什麽遊曆了。”子昭心裏正煩,見索讓進門便叫“王子”,分外敏感,道:“剛剛父親大人已經把我給流放了。”
“流放……”顯然這個詞對索讓很陌生,索讓猶豫了一下,又拜倒說:“隻要能隨王子出去,怎樣都好。請王子帶上我吧!”
子昭正心情低落,恰看到索讓不離不棄,心下有些感動,道:“若你執意要去,那便隨我去吧。”即便是流放,他總能帶幾個人的,索讓如此央求,子昭便應承了。
索讓聽了大喜,咧開嘴笑,連聲說“謝謝王子”,對著王子又拜了兩拜,這才起身。
索讓達到目的,喜笑顏開,便告了退。臨到門口,忽然又說:“適才來時,聽親衛說,計五被拘在在弼人府,居然有人劫圉。”
子昭聽了,暗叫不好!轉而心想,若是計五勾結外人劫獄,定是死罪難逃,適才在父親屋裏,卻不見鄭達提到此層,想來道聽途說之言,未可全信。
略加思索後,他對索讓說:“你去叫了雀興來,說我有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