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奴市回到王子府,子見一直處於渾渾噩噩中,他想過進宮去見婦息,猶豫再四,終是不敢,隻是韋力被抓,他沒有及時動手除掉韋力,他就被婦息大罵蠢材,若是得知韋力被鄭達當著他的麵抓走,婦息不知會說出怎樣刻薄的話。
子見還想過逃走。
謀刺右相,並因此與王後私下密謀尚在其次,重要的是父王會因此知道他與婦息的私情!
然而天下之大,子見不知道該往哪兒跑。離開王都,他從此隻能做一個無名無氏之人,一個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賤奴,那不是他想要、更不是他能過的生活。
被親衛攙扶著進了王子府,子見見案幾上的酒爵中還有些酒,仰頭喝了,又尋了些殘酒,也不管誰人喝過,直往口中倒。
酒入愁腸更醉人,子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趴在案幾上,再醒來時,已近夕食時分。
小奴見王子醒了,立即忙著送水梳頭,伺候王子穿衣後,又急忙端了些吃食來。
子見哪有心思吃東西,想著連日來發生的事,又想著父王即將知道他的所作所為,身上冒一陣汗,又發一陣冷,想來想去沒有活路,心中便萌死誌,至少這樣,不會讓父王的令名蒙羞。
他反手摸了摸背後,新換的衣裳,短匕自然不在。他的手習慣性地在後腰繼續摸,眼睛到處找短匕可能的所在,猛想起先前和衣而睡,連忙跪趴在案幾下四處摸,果然摸到,如獲至寶,一把抓在手中。
他大聲叫小奴上些酒水,坐到案幾邊,用短匕切了一塊肉,丟進口中大嚼。又見短匕上沾了油汙,小心地在下擺上揩了,仔細地插進皮鞘中。
他第一次沾酒,是他的父王用筷子點給他喝的——那時候父親是當時的右相,不用多久就會成為他的父王。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母親婦楚還在世,他是父親唯一的寵愛——酒有一點點辣口,但習慣以後他便愛上了這種味道。
他的第一場大醉還沒到成年的冊封典,那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新的“母後”美豔動人,總是笑眯眯地看著他,直到他的弟弟子畫來到人世。
那次,他享受偷來的酒所帶來的微醺,眯著眼睛看著明晃晃的太陽,躺在草地上,全身暖洋洋的舒坦。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爛醉。
他一仰脖子喝幹了小奴遞來的酒,酒溫恰好合適,他雙手將酒爵捂在手心,借此消弭身上的冷意。
小奴再上前斟滿,安靜地退到一邊。
子見端起酒爵又是一口喝幹,拿起短劍,細細端詳。
這柄短劍是父王賜給他的,沒有父王後來賜給子畫的長,但他很喜歡,華麗,而且鋒利,是那時百工營手藝最好的工正能做出的最長尺寸了。
父王,對不起,我會用這柄劍來了結我的生命的。
用您賜予的劍了結您賜予的生命,就算是還您了!
子見放下短劍,盡了酒,又拿起仔細端詳。
皮鞘上的花紋繁複而美,他奇怪自己以前怎麽沒注意過這些。
子見心裏忽然冒出一句和那些酒友賭射時曾唱過的歌:“射夫既同,獻爾發功。發彼有的,以祈爾爵。”
“待我射中靶心,你就等著被罰酒吧!”
子見大喊,大笑,就像身邊又聚集了一大群人,在一起鬥酒賭射。
“以祈爾爵!”子見哈哈幾聲,高舉起酒爵,再次喝幹酒爵裏的酒。
子見把酒爵隨手一扔,手在案幾上一拂,簡冊散落一地,隻留短劍在案幾上。他將短劍緩緩從皮鞘中抽出,搖搖晃晃地在脖子和胸口比劃,想象著哪種方式會讓他痛苦更少。
“呃……”
肚子一陣翻滾劇痛,似是腸胃都倒了個麵,子見痛得握不穩劍,“當”的掉在地上。一陣痛好忍,可持續的絞痛一刻不停歇,子見再受不住,痛得在地上翻滾,剛吃下去的被吐出大半。
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子見正要咬牙掙紮爬起,又一陣絞痛襲來,臀股間一熱,屎溺齊下。
翻滾中,子見看到伺候他的小奴端正地跪坐在不遠處,就那麽安靜地看著他,既不來扶,也不驚慌地大喊叫人。
他朝小奴方向爬去,才爬了兩下,就覺得四肢麻痹,難以動彈。他看著小奴,五指畸張,伸向小奴:“你……你是婦息的人?”
小奴不說話,隻是一動不動看著他。
子見胸口發悶,呼吸急促,他想起老化說的,人死要麵朝天,才能去那個叫幽都的地方,便用力翻過身來,仰麵朝天。
臀股觸地溫軟,他想起適才那陣絞痛讓他屎溺失禁,心中大恨。
他已經準備赴死,婦息卻不讓他幹幹淨淨地離開。
子見不期然想起了複廟中他與婦息的短暫快樂,五色帳幔將婦息的臉映得粉紅,妖豔得讓人心醉,如夢境般旖旎。而帳幔外那一排排靜立的烈祖木主神位,漸漸逼近眼前,無聲而憤怒地看著二人……
我沒能幹幹淨淨地在這世上,也沒能幹幹淨淨地到“那邊”去。
這是烈祖給我的懲罰嗎?
眼中所見由清晰漸漸模糊,子見感覺渾身冰冷,慢慢失去知覺。
小奴目光炯炯,無言盯著麵孔扭曲的子見。
小奴目光中滿是熾熱,卻又透出一分對貴族大人的冷。
若計五此時在此,看到這個鎮定的小奴一定會大吃一驚,十來天前,計春賜給殉葬小五的,正是小奴芷。
芷中規中矩坐著,冷冷看著在不遠處徒勞掙紮的子見慢慢消逝的生機,如母豹般輕盈站起,手輕探子見鼻息,確定子見死透,對子見屍體行跪拜禮,出門,轉身輕輕合上門,麵無表情地離開。
那個自稱是王後的貴婦人說過,隻需為她、為鄭大人辦一件事就能回到鄭大人的身邊。
鄭大人叫她芷兒,而不是芷奴,對她說,要給她登籍,是這個世間唯一把她當人,而不隻是主人的附屬品的人。
完成了那個貴婦人給她的任務,她現在可以回到鄭大人的家去,在那裏等鄭大人回來。
才走出小院,進到前庭,聽到後堂有人大聲呼喝:“關門!四門關閉!立即!!”
喊聲未落,幾名親衛從芷兒的身側飛奔而過,一遍跑一遍喊:“不要放任何人進出!”
芷兒身子一僵,知道已經無法逃出王子府,她左右看看,行若無事般仄身拐到東邊的院落中,那裏是她的住處。
巫韋白日高眠,忽然有親衛來拍門,結結巴巴說王子死在府中,巫韋翻身而起,渾身戰栗。
作為大王派到王子府中輔佐子見的貞人,巫韋實在算不得稱職。當初滿懷信心的巫韋,在子見數次冷遇之後,收拾起萬丈雄心,安安心心窩在王子府中當一名真正的食客。
但王子暴亡不是小事,巫韋喊道:“帶路!”不及整理衣冠,衝出門去,反跑到親衛的前麵。
見到子見死時的慘狀,巫韋手腳冰涼,好一陣後才想起,王子已死,府中拿主意的該是他,連忙定了定神,問:“婦啟何在?”
“王後相邀,看戰奴角鬥去了。”一名親衛回答。
“去奴市找到婦啟,不說王子已死,隻說府上有急事需要主母定奪!”巫韋吩咐道,又對另一名親衛吩咐:
“去我屋內,叫小奴給我備好常服,我要進宮稟報大王。”
巫韋環顧一圈,不見親衛什長,又問:“什長何在?”
“隨主母去奴市。”
巫韋皺眉再問:“何人下令關閉四門?”
幾名親衛麵麵相覷,不知有何不妥,巫韋有此一問。遲疑片刻,一名親衛上前一步:“是我。”
巫韋指著這名親衛道:“我去王宮期間,婦啟未回之前,府內大小事,由你做主!”
親衛楞了一下,然後挺直身子回道:“唯!”
巫韋叫了一名親衛隨行,往王宮趕去。
王子府在王宮東麵不遠,巫韋一路小跑,在王宮門前才停下,深深吸了幾口氣,平順呼吸,整理儀容,對宮甲道:“王子見府上貞人巫韋,有要事求見大王!”
還未到夕食,離掌燈時分尚有數刻的時光,天還大亮,大王便吩咐寢玄去叫顧氏女。寢玄將顧女引入大王寢宮後,一瘸一拐走出來,帶上門,交待守在門外的親衛注意裏麵的動靜。
“聽著點,別弄出什麽亂子。”他用略尖細的聲音對親衛說。
九世之亂時,有女奴行刺大王,居然成功,新即位的大王處死了女奴,但給大王獻上女奴的方伯不但沒有被追究,反而成為新晉的侯爵,榮耀一時。自此,所有被大王臨行的女人——除了已經為大王生育了的——都要光著身子進入寢宮,並且門不能從裏麵被拴上。
寢玄原本要在裏麵守著,奈何大王執意不讓,還踢了他一腳,正中小腹,倒地時他的腳崴了。站起來後,他忍著痛,仍堅持要守在寢宮裏麵,大王暴怒,罵了些很難聽的話,又作勢要踢,寢玄聽了心裏難受,不得已走了出來。
快到自己的房間時,宮人看到,連忙扶著他,點了油燈,躬身告退。他在木架上取了一片竹簡,在上麵記下今日之事,然後在油燈下發呆。
有宮甲通傳,說子見府上的巫韋有急事求見大王,宮甲相勸,要巫韋明日來,巫韋不肯走,說有急事稟報。
巫韋?
寢玄好一陣才想起巫韋是前幾年大王指派給子見的貞人,素來自恃才高,眼高於頂,據說在子見麵前很不得誌。
“巫韋這個時候求見大王,定有急事,讓他來見我。”
巫韋臉色慘白,見了寢玄卻不肯說何事求見大王,隻說事急,不能等,需立即稟報大王。
寢玄為難,顧女才進去沒多久,大王也許正在興頭,此時去通報,難免又要惹動大王的怒氣。
巫韋見寢玄不鬆口,急得跳腳,終於讓寢玄明白巫韋真有急事,示意宮甲搜身,宮甲在巫韋身上摸了一遍,點點頭,示意沒什麽情況。
“跟我來吧。”寢玄慢吞吞起身,巫韋心急,上前拉了寢玄一把。
“真這麽急?”
“急!”
寢玄在寢宮門口等了片刻,看了一眼急得搓手的巫韋,輕聲到似自言自語道:“但願你不會害我。”
巫韋點點頭,又連忙搖頭,寢玄歎氣一聲,拍了幾下門:“王子見府上巫韋求見大王!”
沒人應,寢玄又拍幾下,推門而入,立在床榻之側,道:“王子見府上巫韋有急事求見大王!”
**沒有動靜,寢玄又提高嗓子:“王子見府上巫韋有急事求見大王!”
大王坐起,對著寢玄大吼:“把人帶走,把人帶走!你這個天閹!”說完蒙著被子又躺下。
寢玄心中屈辱,卻並不答話,隻是走到門邊,對門外一招手,隨同他一起前來的兩個宮人連忙弓著腰走了進來,用被子卷了顧氏女,扛了出去。
寢玄走在後麵,對蒙在被子裏的大王說:“巫韋有急事求見大王,小臣問他何事,巫韋隻肯對大王一人說,小臣待會兒再來。”
“滾!”大王的怒吼,隔著被子,聲音悶悶的,卻傳遞出明顯的怒意。
巫韋進門,寢玄出門,將門輕輕闔上。
不多時,寢宮內傳出大王怒聲暴喝:
“寢玄!傳鄭達,速傳鄭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