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庚寅日。
到寅時,寢玄拖著疲累的步伐回到宮中。宮人看到,連忙扶著他,點了油燈,攙扶著寢玄往大王的寢宮走去。值夜的宮甲輕聲告訴寢玄,大王震怒,自寢玄離開,一夜未睡,剛剛才合眼。
寢玄叫人取了一方草席來,坐在門外小憩等候。
還未落座,宮中傳出大王略沙啞的聲音:“回了?”
寢玄見大王醒轉,連忙推門而入。
昨日大王得知子見身故的消息,萬分震驚,命寢玄與鄭達負責弄清其中原委。
“你去弼人府,找到鄭達,說我在王子府上等他。”寢玄將自己腰上的竹牌遞給身旁一名宮甲,道,“叫他多帶些人,今天有得忙。”
回房收拾了一下,重新整理了下裳,掩飾他異於常人的大長腿,叫了三名宮甲隨他出宮,前往王子府。
子見橫死在家中,寢玄前去勘驗便是代表王宮,他到時,弼人府的人已經在場,隻是寢玄沒到,鄭達不敢先自動手。
子見的死相難看,頭枕在自己吐出的穢物上,下裳的白色中透出屎溺的黃,滿屋子酒氣加上穢物的臭,讓素好潔淨的他掩鼻皺眉。
若非要勘驗現場,他幾乎要逃奔而出了。
寢玄和鄭達商量,將手下分派三組,每個組他都安排了一命宮甲,一起對子見府內進行仔細的搜查。
“不要放過任何可疑的東西。發現了,先別動,記下來。要緊的,直接報給我,我就在這兒。”在內院中,鄭達指著西廂房對弼人府的人說。
“記住,是清點,不是搜查!”鄭達特別交待。
寢玄對鄭達的安排還算滿意,如何不損王家體麵的同時,對王子府內進行徹底搜查,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和鄭達在西廂房閑聊一陣,他忽然想起婦啟。叫上鄭達,一起見了婦啟。
婦啟和衛啟一樣,都來自啟國,婦啟是啟伯的女兒,而衛啟則是啟伯的侄子。所不同者,衛啟因軍功步步拔升,自戍師到王宮,至有今日,而婦啟是因婚姻之約,直接從啟地來到王都。
婦啟傷心欲絕,一直哭哭啼啼,鄭達問些問題,隻說她什麽都不知道。寢玄起先安慰幾句,說到後來,心裏也被婦啟的哭聲帶得有些鬱悶,不知說什麽好,隻得說些節哀順變的客套話,起身告辭。
向大王回報時,他刻意掩飾著心中煩惡,隻向大王描述眼中所見。即便如此,他的描述也讓大王感到一陣暈眩,用力攀著他的肩膀才不至於倒地。
寢玄扶著大王在案幾後坐下,斟了一杯用**花瓣浸泡過的長壽酒,遞到大王手中。
“弼人府的人怎麽說?”喝了一口酒,略消堵在胸口的煩悶,大王問道。
“弼人府有個叫顧七的令史,在查驗過後說,王子像是中毒,一種叫‘烏頭’的毒。”寢玄小心地回道,“顧七說,若是能在府內搜查,也許能發現些什麽。隻是事涉王子,弼人府的人不敢妄動。”
“小臣與鄭達商議,查案期間,王子府上所有人不得外出,所有物件不得移動。”寢玄見大王不說話,又輕聲補了一句。
“告訴鄭達,無需顧慮,查!一路查下去!”大王的怒氣被哀傷壓住,一句短短的話說到後麵,居然有些氣短。
寢玄又給大王叫了一杯長壽酒安神,大王睡意襲來,寢玄悄悄退出,對門外宮人宮甲吩咐一番,又去了王子府。
向鄭達傳了“無需顧慮”的話,鄭達隨即召來屬下,發布了一連串的指令。
寢玄與查案上並無建樹,也不插言,隻靜靜看著,看著弼人府的人前前後後的忙碌,不期然想起大王昨日的反常。
大王對他的好,寢玄無可挑剔,但昨日竟兩次破口罵他。
“你這個天閹!”大王的這一句讓寢玄倍感屈辱。
寢玄是個天閹。
因為被笑話要蹲著小便,從七歲那年,他就不與同伴一起撒尿,在其他人比誰能夠射得更高更遠時,總是自卑地躲得老遠。十四歲那年,同伴們都開始長出細細密密的胡須了,而他卻還是白麵一張。
他不是沒有欲望,但欲望一次次的羞辱了他。
當那些肥的瘦的高的矮的女孩兒帶著鄙夷,穿衣站起來時,他都陷入深深的羞恥之中,感覺命運再一次嘲弄了他。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那個愛笑的女孩兒,那女孩兒嘻嘻地笑著,來回撥弄著比她手指還細小的那根東西,不住地說著“好好玩哦”,他徹底被激怒了。
他殺掉了那個愛笑的女孩兒,跑到了王都。
剛進宮時,他忍著羞恥,請巫亙給自己看,巫亙看著半晌,示意他穿上褲子,一連說了三個“不“字:“先天不足,任衝不盛,宗筋不成。”搖搖頭,說沒辦法。
有巫亙的論斷,寢玄終於絕了再起雄風的念頭。
他想過死,若幹次用刀在脖子上比劃,若幹次站在水邊,最後都因為對死的恐懼而退縮了。
經曆若幹次在生死麵前的失敗嚐試之後,他終於知道,就連逃避也需要足夠的勇氣。
他極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像個閹人,胡須長不出來,他便想法把嗓子弄得嘶啞,說話時不再是尖聲厲氣;盡量穿寬鬆的衣服,在肩膀處墊上兩片硬挺的牛皮,掩飾他異於常人的窄肩寬臀。
在他成為寢玄以後,再沒有人能夠當他的麵說出“天閹”二字,而昨晚,大王連續兩次辱罵他,他卻隻能陪著小心。
對大王,他心懷感恩,恨不起來。
他知道,若非大王看重,他的細密心思與卑謙心理,最多隻能讓他在百工營謀一份稱量銅金的差事,或許在城西做一份換算貨貝的賤役。
“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了。”每每想到這個,他都會歎一聲,對自己說。
大王長子無緣無故地死在自己的房中,也許大王那時候已經感應到了,因此心情不好吧。寢玄如此寬慰自己。
隻當沒聽到吧。
婦啟沉浸在悲傷之中,但巫韋還好,叫人備了朝食,給寢玄送來。
寢玄才知已經到了該吃點什麽的時候。隻是王子寢宮中陣陣惡臭飄來,寢玄無論如何吃不下。
寢玄想起王宮前斜對的小巷中那家酒肆很久沒去,對身邊的宮甲道:“這裏實在吃不下,我知道有一家酒肆烤肉不錯,一起去試試吧。”
宮甲自然說好,四個人便施施然朝那家酒肆走去,臨到時,寢玄又說:“你們誰身上帶了貨貝?”有兩個親衛都說帶了,寢玄嘿嘿幹笑幾聲,說:“帶了就好,免得到時付不了賬,出不來門。”
寢玄從不沾酒,這在嗜酒的大邑商算得上是異類。
不過寢玄還是叫了酒,宮甲每日跑腿辦事,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總不能虧待了。
死者長已矣,生者卻要在這世間艱難跋涉。比如寢玄自己,便是要求得大解脫而不可得的。
不多時烤肉就端了上來,寢玄切了一大塊放入口中,道:“果然好吃!”
寢玄開了頭,而且表情並不十分悲戚,三命宮甲自然放下悲戚麵具,奮力對著烤肉下手,吃得滿嘴冒油,連聲道好吃好吃。
寢玄道:“這家酒肆的酒很平常,烤肉卻是一流,我仔細看過,像是加了什麽草籽一起烤製,問了好幾次,店家隻是笑,不肯說。”
四人吃得起勁,那邊臨窗三人也喝得開心,慢慢高聲起來。
“你們聽說王子見自殺的事了嘛?”
說話的人見另二人搖頭,越發得意,壓低聲音說:“聽說是謀刺右相大人不成,怕事情敗露,自殺了!”
寢玄一驚,昨日之事,巫韋說當即關閉四門,不準進出,怎麽消息傳得如此之快,才朝食十分,就流入市井之中了。
三名宮甲看著寢玄,寢玄微微搖頭,示意不要動作。
對麵二人“啊”了一聲,流露出不信的神情。背對窗子的人聲音更低了些:“聽說先一日弼人府才抓了幾個王子府上的親衛,還有一個是王子的馬小臣,在城西抓的,動靜不小,好多人都看到……”
寢玄也是頭回聽到此事,隻覺匪夷所思。
以右相大人在王都的警衛,子見謀刺右相,難度不小,子見雖然人不討喜,卻不是蠢材,按理不會出此昏招。不過商王大位**之下,一切難說。
寢玄聽了這個消息,心神不定,烤肉再好,再也無心吃下去,要宮甲找店家匯了賬,又匆匆往王子府趕去。這一片宮殿相連,王子府倒也不遠,頃刻即到。
見到鄭達時,鄭達正坐在西廂房聽下屬說什麽。那人見寢玄板著臉走進來,當即告退。
寢玄走到鄭達身邊,拉起鄭達手臂走到屋角,悄聲問:“你抓了一個馬小臣?”
寢玄看到鄭達愕然的樣子,臉上露出“你怎麽知道”的神情,便知道路途所聞其實非虛。
“你怎麽不對我說!”寢玄的聲音雖然不大,語氣卻不輕,還帶著些許怒氣。
“你沒問,我怎麽說?”
他雖然職位比鄭達高,權勢也遠比鄭達大,但鄭達官職不低,二人又互不隸屬,倒不好就把鄭達怎樣了。隻是這次大王派他參與到案子中來,也有督促辦案的意思,這樣重大的消息,他不能不過問。
“若非我聽到消息,不知你要瞞我道幾時!”他餘怒未消,但也知道不好過分相逼,鬆開鄭達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