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40)第二十日-水落之日-搜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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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下昨日抓了王子府上的一個馬小臣,也得了些口訊,隻是雖然事關王子,卻與王子之死無關,所以未曾相告。”麵對寢玄的質問,鄭達走過去關了門,對寢玄說道,“既然寢玄大人動問,我一一相告便是。”

鄭達從子成遇害是因為右相府的阿廣說起,再說到右相大人遇刺以後,對右相府親衛的跟蹤,最後扯出息開、子見。

這一驚人的王室恩仇,鄭達說得緊張,寢玄聽得更是萬分緊張。聽到後來,聽鄭達說起,背後指使的人竟是王後和大王之子,寢玄壓住鄭達的手,眼睛直視鄭達,語氣凝重,低聲道: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證據?”

鄭達雙手一攤,一臉的無奈:“我也正愁這事,人證我有三個,相府親衛一人,王子手下二人,物證卻一件也無,這正是我的為難之處,先前不敢與大人說起,亦是為此。”

鄭達正愁此事沒法說進宮裏去,此時寢玄見問,巴不得,不僅一一相告,還順帶說出自己的苦衷。

有之前酒肆的耳聞做對照,寢玄對鄭達之言早已信了七八分,現在聽鄭達大倒苦水,更是體諒鄭達的難處。

鄭達娓娓道來,說得無比真誠,不由寢玄不信。

若證人到了王宮,卻在大王麵前反口,鄭達自然百口莫辯。

真到了一眾相關人等在大王麵前對質,真相為何已不重要,所有相關的人都會卷進來,右相、王後、子見,甚至是子畫和大王本人,站在各自的立場,進行各自的解讀,怎麽說都有理,怎麽說都無法辯倒對方——這潭原本渾濁不堪的水隻會變成陷人的泥淖。

而挑起這個頭的鄭達,隻怕泥足深陷,被淹沒在潭底。

鄭達說完,用求助的眼光看著寢玄,二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鄭達說:“可惜不能拘了息開來問,或許他知道些什麽。”說完,明知不可能,隻好搖頭,苦笑道:“若是今日在王子府上沒有新的東西出來,這事隻好拖著。水太深,涉及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能惹得起的……”

正說時,門外有人來報。

鄭達說:“進來!”

進來的是弼人府的人,看了一眼寢玄,鄭達知道下屬意思,直接對那人道:“但說無妨。”

那人道:“稟大人,府內已清點完畢。”鄭達“嗯”了一句,示意那人接著說。

“清點人口時,發現王子府上新近進了無籍女奴一名;清點物品時,有二件物品,需要二位大人前往查驗。”

寢玄與鄭達麵麵相覷,若是下毒的凶人,通常早已遠遁,這次怎麽還多了一個人?

二人先去子見的寢宮,二人從子見屍體旁繞過,惡臭再次鑽進鼻子,寢玄不好做出捂住口鼻的不敬動作,隻有腳步加快,屏住呼吸,匆匆而過。

寢宮內,下屬見鄭達二人來,將二件物什交到鄭達手中。

一件製作精良的絲質褻衣,一雙繡有細致紋路的絹紗腳襪。

鄭達翻看一陣,遞到寢玄手中。寢玄翻來覆去看,沒看出什麽特別,正要開口問,絹絲在手中熟悉的手感讓寢玄一驚,又收回手,再次翻來覆去細看。

絹絲好壞分明,同為絹絲,卻分至少分為最、常兩個等級,王宮中所用自然是最,寢玄身上穿的也是絹絲,卻隻是常。

鄭達眼見寢玄驚疑,已看出端倪,見寢玄眼光閃爍不定,問道:“大人可是覺得眼熟?”

寢玄的手微微發抖,問弼人府的人:“從何處搜檢而來?”

“王子寢宮臥榻之上。”

寢玄看著褻衣領口上繡著的“息”字,顫巍巍抬眼看向鄭達,疑惑質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情況沒告訴我!”

鄭達賠笑將寢玄拉道窗邊,低聲回道:“之前我的人跟蹤王子見,發現他有三次單獨與王後進了複廟。”

“意思是……?”寢玄腦中浮現出一副不堪的畫麵,繼續問道。

“達沒能進複廟之中看到二人在複廟中做了什麽,隻是猜測他二人謀刺右相,既然息開與子見都與其事,王後與子見的私會,隻怕也是為了右相。”

鄭達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寢玄手中的褻衣和腳襪:“現在看來,也許情況不止我想的那樣簡單。”

“我要麵呈大王!”寢玄顫顫巍巍說道。

鄭達再次看向寢玄的手:“麵呈大王,這些怕還不夠。”

寢玄顫巍巍將口中衣襪抖了抖:“這些就是證據!何況有些事並不需要證據。你叫跟蹤子見的人來,我有話要問。”寢玄這次卻執著:

“大王待我素來不錯,我不能讓大王一直蒙昧。”

鄭達仍勸說了一句:“無憑無據的,大人冒昧去說,隻怕徒惹大王煩惱。”

寢玄搖頭,緩慢而堅定。

“很奇怪,若是有人動手下毒,下手的人該跑掉,現在王子府上該少了一人才對。”鄭達目的達到,吩咐手下去叫人,避開這個話題,說道,“我們去看看王子府上首究竟會多出一個怎樣的人來。”

二人一道走過中庭,穿過兩道圍牆,便是外進東邊的院落。

雖是下人小奴的居處,庭院布置得也頗為用心,高樹矮叢錯落,並不大的庭院看上去竟有些幽深的意味。

子見的死,超出了鄭達的預料。依鄭達所想,子見應該會帶上能帶的貨貝逃亡。

他已經在子見的府外四門都安插了眼線,隻要子見想逃,就在王都之外將子見一舉成擒,圓滿結束右相遇刺案。

那樣的話,他隻剩下一個疑問,一個已有線索的疑問需要坐實。

但子見竟死了,死於毒酒!

是自殺,還是被人下毒,這是鄭達迫切想要知道的,也許,答案就在那個無籍的小奴身上著落。

穿過一扇門,他的下屬正對著一排女奴問話。

“你們說多出來一個,是誰?”鄭達走進去,打斷下屬的問話。

一名下屬指著一個瘦小清麗的人:“是她。”

鄭達走上前,捏著小奴的下巴將對方一直低著的頭抬起。

一張熟悉的臉,一雙滿是驚惶的眼。

“芷……”鄭達愣住。

他沒有想到,從濘地回來後就不見蹤影的芷兒竟然出現會在王子見的府中。

“你是何人?如何進的王子府?”鄭達立即改口,不讓人察覺他與芷兒曾經的主仆關係。

“小奴芷,是王後將小奴送到王子府的。”芷兒很乖巧地領會了鄭達話中的意思,低眉答道。

“何時進王子府?”

芷兒微微後退,讓開鄭達還捏著下巴的手,低頭回道:“十天前。”

鄭達一滯,十天前,是他出發濘邑的第二天。

他還有很多話要問,但卻問不出口。

將芷兒贈送給他的,是婦微,右相的大婦;芷兒說送他來王子府的,竟然是王後。

而鄭達不知道自己在婦微和王後之間起了什麽作用。

“將她押回弼人府。”鄭達吩咐下屬,又問:“婦啟何在?”

婦啟哭得死去活來,已經暈倒,鄭達和寢玄一起去看,巫韋正叫人熬了石蜜湯灌進婦啟的口中。

婦啟悠悠長籲,睜眼後愣神片刻,又開始低泣。

鄭達與寢玄對望一眼,問道:“小奴芷是如何到府上的,何日進府?”

婦啟仍低泣了一陣,漸漸收聲到:“是王後的宮女改兒送到府上,說是王後新買的小奴,見模樣清新,便送來府上。是……大約十天前吧,對,就是上一旬角鬥日的第二天。”

這是一個關於小奴芷進府時間更具體的說法,與芷兒的說法相同。

待寢玄問過黎逢手下跟蹤王子的人,鄭達與寢玄出了王子府。寢玄將褻衣和腳襪包了,叫一名宮甲拿著,隨他回宮,鄭達則帶著芷兒,往弼人府而去。

憑直覺,鄭達覺得芷兒是子見毒殺案中的關鍵人物,在芷兒的身上還有很多鄭達想知道的秘密。

“大人。”一進屋,鄭達合上門,芷兒對鄭達跪拜。

“王子的死,是不是你下的毒?”

“是。”

“為何?”

“王後說,隻要小奴為鄭大人辦一件事,就可以……就替小奴登籍為庶民,就可以成為鄭大人的妻子。”

鄭達愕然。

“你見到了王後?”

“嗯。”

“若是現在要你指認,你還能認出王後嗎?”

芷兒想了想,那張並不漂亮的臉浮現在眼前:“能。”

芷兒不明白為何都說王後豔麗無雙,在她看來,王後衣著華貴,卻並不如何美麗。

“是誰對你說,要你下毒殺死子見?”

“王後。”

王後的行止有定,不可能為此專程跑一趟王子府告訴芷兒如何動手。鄭達心中已有疑問,芷兒若是真話,那一定有人冒充王後,對芷兒下達指令。

鄭達忍住沒說,問道:“說具體些。”

“是。”芷兒見鄭達表情嚴肅,恭謹答道:

“王後要小奴每日早晨獨自出東門看看,若是有事,她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告訴我怎麽做。前日一早,小奴出東門時,王後對小奴說,大人交待我的事,就是殺死王子,並交給小奴一坨黑色的……”

芷兒用手比劃著大小,不知該怎麽叫那樣東西。

“烏頭。”鄭達補充道。顧七已驗出,子見是中烏頭之毒而死。

芷兒接著說:“叫小奴切碎了煮酒,然後用布濾掉渣滓,讓王子喝下去。”

“前日……”鄭達沉吟,“為何昨日才動手?”

“前日並非小奴當值,不能接近王子。”

鄭達知道,與小奴見麵的人不可能是王後,而且,知道芷兒存在的,隻能是婦微。

婦微……

鄭達想起相府後門半夜與人私會,抽泣不止的婦人。也許藏在婦微身上的秘密值得深挖。

或許,相府中還有些隱秘的事,他所不知道的事。

鄭達想起盧治曾說鄧綜將要出王都,鑄了幾件銅器,他該去關注一下這件事的。

“濾酒的布呢?”按芷兒的交待,濾酒的布將是一件重要的證物。

“扔了。”

“還找得到嗎?”

“扔到洹水去了。”王子府在王宮的東麵,背靠洹水,靠西頭的後廚便淋著洹水。

鄭達沉吟片刻,對芷說:“其他人問你,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一段事。任誰問你都說不知道。”

“可是,我已經告訴……告訴大人了。”芷兒嬌怯怯說道。

鄭達被芷兒梗住,沒好氣擺手道:“你要對我說實話,當然不能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