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因子昭的“流放”,從慣常的平靜突然變得忙碌起來,婦微得知兒子將流放的消息,哭了好幾場,對甘盤頗有埋怨之詞。
右相不為所動,堅持要子昭出都。
子昭撫慰了母親之後,也變得忙碌起來。
“你弟弟昨日到求我,希望跟我一起出王都。你覺得如何?”子昭單獨叫來索弜,問道。
“昨日得王子授意,和甘盤師傅一同商議隨王子出都的人,臣有私心,便將索讓的名字也寫了上去,甘盤師傅的意思,臣兄弟二人去一個就好,已將將索讓的名字劃掉。”
索弜的意思很明白,兄弟二人隻能去一個,隻是不好說甘盤的意思是此行風險不小。
“師父說得有理,這次出都是流放,一路凶險,你兄弟二人都去,的確有點問題。”子昭頓了頓,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可是我已經答應了索讓,怎麽好失信?”
見子昭為難的樣字,索弜心下明了,心情黯然:王子終是在意他事先得知消息的事,改了主意,不讓他一同遊曆。
或許王子要以此告誡所有親衛,他才是此間的主人,而拱衛王子的親衛隻是相府的臣仆,最終的決定權在他的手上,而不是親衛之間的私相授受。
“臣有一請,望王子允準!”索弜單膝跪地,硬著頭皮說道。
“說吧。”
“日前右相大人曾說,邛人已經北竄,不足為患,大商今冬之患在羌而不在邛。與羌人臨近的周方、井方雖已派出男任,隻是手下還需要數名得力之人輔佐,相府眾親衛有意者可自行報名。”
索讓隨王子遊曆,王子的意思已經很明顯,索弜不能去。
索弜不願在王都空耗,忽然想到那日右相曾對親衛、府衛說起,周方、井方要人。索弜原本就想去,突然得知自己要隨王子遊曆,便淡了心思,此刻這個念頭毫無遲滯地冒了出來:
“臣願為輔佐,望王子允準!”
子昭問:“你想去何方?”
“周方與羌地更近,臣願去周方!”
“去不去周方,你心裏已經有答案,來問我隻是希望我同意。我若是說不同意,不知道你會不會從此怨我?”
索弜恭謹回道:“豈敢!”
子昭笑:“你說不敢,不說不會,可見你是會的。”
索弜欲要辯解,被子昭擺手製止。
子昭緩緩起身,緩緩言道:
“人一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孩提時最愛看螞蟻爬樹,人的一生,就好比螞蟻爬樹,每每遇到一個樹杈便要決定怎麽走。也許哪隻可憐的螞蟻爬得最艱難,待爬到了最高處,卻發現樹梢上什麽都沒有。又或者選了一條最舒適平緩的樹枝,不用爬多久就能吃到樹上最大最甜的果子。更有可能,那隻螞蟻在第一次選擇時,就錯過了這棵大樹上所有味美汁甜的果子。誰知道呢?”
索弜想了想:“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子昭慨然道:“人哪有什麽命運!所謂命運,都是自己一個個選擇累積的結果。便說你將去輔佐的子永,先前在薄姑國一事無成,好比是爬了一條沒有結出果子的枝椏,但即便是小小螞蟻也能回頭,他去周方,好比重新選了一枝去爬,說不定有你的輔佐,子永能找到一條樹枝,上麵結的果子,又多又大又甜。”
“子永貴為王孫,自然有很多選擇,可奴隸哪來的選擇呢?所有行止全由主人安排,何曾自主,更別談什麽選擇了。”
子昭深深看索弜一眼,道:“奴隸非人,隻是可役之物罷了,何須他們去選擇什麽!”
索弜想起計五,心中並不同意子昭所言,隻是對麵是子昭,他不好反駁,微微一笑,默默腹誹而已。
“你剛剛的笑,一定是不同意我的說法。”子昭看著索弜:
“你是不是想起了計五?你再想想,若非他選擇逃出計地,登籍王都,計五豈不是早該埋進土裏,與那個計氏族尹萬古同朽了?”
索弜默然,逃或者不逃,也是為奴時計五曾經的選擇。
計五選了逃亡之路,一路逃入王都,成為王子伴學,殺死所有追殺他的人,目前雖關在弼人府,還可能麵臨殘酷的椓刑,但至少留得命在。
“你去周方的事,我會與父親說起。隻是子永昨日已經上路,你去隻能一人前往了。”子昭不再糾結人生選擇的話題,道,“你去叫蔡表來,這次出都的人,我要一一見過。”
蔡表不高,精精瘦瘦的,夥伴們都叫他“小猴子”。在進入右相府後,第一次有人玩笑地這麽叫他時,他苦笑著應了。
他隻能苦笑,兒時在蔡邑,他就被叫做“猴兒”,為此他不知道打了多少架。自小幹幹瘦瘦的他,卻有著遠超看起來的爆發力,論起打架,都是贏多輸少。不過也是因為打架,他的“猴兒”的名聲卻越傳越遠。直到有一天,父親看到他和另一個大他很多的人打架,回來說給母親聽,他便再也不為這個外號和人打架了。
“他跳起來給了那家夥一拳,正打中眼眶,打得那家夥‘唉喲唉喲’直叫喚。”父親向母親說起看到的,邊說邊哈哈大笑。“兒子靈活的很,像隻猴兒。”父親說道。
看著父親開心的笑,蔡表從此接受了這個外號。
父親是蔡方伯的弟弟,而他又不是父親的嫡子,大父和父親在幾個來回的明暗交鋒後,他成為蔡國送往大商的質子。
來大邑商的的第一刻,他一路懷著的被家族拋棄的怨念被瞬間震碎,失落化作新奇——他自南而入,著眼繁華讓他驚訝,目不暇給。
從蔡邑到大邑商,六、七百裏地,他經過了許多大小城邑,除厲邑可堪與蔡邑一比外,其餘的都不過如此,有些甚至不過村邑大小,也稱一國。而大邑商果然是天下的大邑,和這裏相比,蔡邑根本不夠看。
而當他看到那在高台上高高聳立、雄渾巍峨的王宮時,徹底震驚了。他的住處,在蔡邑不是最好的,但也不錯,至少比周圍的半地穴式的茅屋要好不少。但王宮的雄渾氣象還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這才是宮殿啊!
幾個月前,在他來到王都的第二年,父親也來了一趟王都。父親走後,百夫長對他進行了一番拳腳考校,之後他便進了相府,成為王子子昭的親衛。
到相府後他才知道,父親之前來,是專門為了讓他能夠進入相府,成為王子的親衛。
當然,父親沒有和蔡表透露任何一個字,蔡表是猜的,他從與一個叫曾利的親衛對話,隱約猜到了這點。
“父親送了不少財貨,大事寮啊、南事房啊,都要去,還要求得右相大人本人首肯。為我謀這個親衛之職,父親著實費了不小心思呢。”。曾利說。
曾利是曾侯次子,也是作為質子進入王都的。
“現在各方國都在押,就看誰能押中。”曾利神秘兮兮地對對他說。
“押什麽?”蔡表茫然問道。
“看誰能當王啊。”曾利左右看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了,附在蔡表耳邊說:“按理說,大王要傳位給右相大人,但也有可能傳給王子畫。若是傳給子畫,自然是被盧國、葉國等押中,若是傳給右相,以後再傳,王子昭就是大王了。”
曾利看著一臉茫然的蔡表,又補了一句:“到那時,這拱衛之功,自然就是我們的了!”
曾利說完,一臉‘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的表情。
不過,自昨日起,一向自傲的曾利就有點蔫了。
曾利昨天知道王子是被流放、而不是遊曆,又知道了隨王子一道出王都的親衛中,他是其中一個,心中便有些不爽利。
“押錯了!父親這次怕是押錯了。”曾利垂頭喪氣地說。
蔡表也是昨日知道的,不過他並不如曾利那般沮喪。隻是覺得來到王都許久,還沒正經四處看便要離開,心中有些遺憾。
在相府,他和黎由、薛昌住一間房,曾利說,這二人都是雀興從戍師選來的,黎由力大,薛昌善射。黎由生得健壯,擅使硬木大弓,以力大在相府著稱,外號“梨子”,入相府後一直是子昭的貼身護衛。
蔡表從子昭那兒回到房間的時候,二人正在收拾。
“就在拾掇了?不是說明天走麽?”他沒什麽要收拾的,來王都時隻身一人,離開時他也想不出有什麽可收拾的。
“猴子,你怎麽才來啊。剛剛戈武兄弟來,說今天夕食過後就走。”薛昌說話時,手頭絲毫沒有慢下來。“說是今晚就在往南的第一個羈舍住。”
“今晚有得趕了。一舍的路,可不近啊!”
按大商製度,三十裏設一羈舍,通常說法,便以三十裏為一舍了。他從蔡邑到王都來時,最多的一天,也不過趕了兩舍。
雖然沒什麽可收拾的,但他還是和黎由、薛昌一樣,開始到處找自己的東西,打了包。
蔡表要帶的東西委實不多,他在意的隻有一柄短劍,是父親來王都是新鑄的,據說是請了百工營最好的師傅,用了最好的南金。到相府來後發下來的長戈,蔡表很不喜歡,雖然在右師時,持戈操練了一年,但他還是喜歡近身短打。隻是值守時必須持戈,所以就和黎由二人的戈一起靠在牆上。
臨到夕食時分,索讓又來,說馬上到西頭的小院集合,都帶好各自的行裝,隨時準備出發。
出門時,黎由和薛昌都順手拿起門邊靠牆的戈,蔡表猶豫了一下,也拿上,徑直出門,連回頭關門也懶得動手。
西頭的小院緊鄰親衛的操場,轉眼即到。三人到時,已有好幾個人在一處閑聊。
“聽說這次不是索弜帶隊,換了戈武?”說話的是京桃,來自王都京氏,高高瘦瘦的一人。
“不會吧。不是說你我的名冊都是索弜定的嘛?”
“誰知道呢。”京桃聳聳肩。
“還有哪些人?”蔡表插話。
旁人還未及答,門外甘盤帶著王子和戈武進來,麵朝門,背對屋站定。
戈武向前一步,喝了一聲:“列!”
分散在院內的親衛本就注視著三人,戈武一聲喝,立即跑步在戈武麵前一字排開,列隊站好。
“報!”戈武大聲喝道。
“蔡表!”蔡表排在右首。他上前一步,喊了自己的名字,又退了回去。
“索讓!”
“彭添!”
……
報名過後,蔡表才知道,這一什即將隨王子流放出王都的人,居然有兩個是右相大人的貼身親衛,“力士”竹通、“蠻牛”倪星。
這二人在右相出行時,必有一人在身邊,這次居然兩人都隨王子出行,說是流放,這流放的規格未免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