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壬辰日。
長勺選沒有爽約,派了六名好手,不到正午就來到寒氏府邸門口,寒嬉將人迎了進來,對六人說:“這次要你們做的事,並非易事,你們之中有人可能會死,有些可能會被抓,若是畏難畏死,請現在提出來。”
六人都說,來之前已經有人吩咐,事畢之後,生者有功,死者家小有人撫養,絕無反顧之心。
“那就好。”寒嬉鬆了一口氣,長勺選養的死士,果然不錯。“你們想好,從我說的下一句話起,你們就沒有退路了。”
寒嬉瞪了一會兒,六人無人作聲。
寒嬉續道:“不是我對爾等不放心,實在是事情太過緊要,事涉王室,我不得不小心。”
寒嬉將手下劫圉不成,現在蒙間等人反被弼人府追殺的事說了:“你們要做的,就是殺死弼人府的人,然後替我追殺一個人。”
“何人?”
寒嬉想了想,緩緩咬牙道:“王子昭!”
右相借她劫圉的機會放走了計五,再要找到計五一時難上加難,憤憤之餘,寒嬉將一腔恨意盡數移到右相身上。
寒嬉動不了右相,但右相給了她一個可以複仇的機會,王子昭被右相流放,已經出了王都。
更關鍵的是,寒嬉得到消息,從寒地召來的好手,已經在王都左近,明日即到。
對於寒嬉的這個想法,子畫並不知道。
子畫要寒嬉做的,是自保,而不是複仇。但寒嬉有自己的打算,她會隨六名長勺氏的好手一道,救出蒙間,然後尾隨子昭的步伐,一路追殺,直到子昭身死!
她會親手將子昭的頭顱扔進相府,然後去拜訪右相和婦微,她要親眼看右相再次麵臨喪子之痛時,會是怎樣的悲愴。
是不是和她一樣,在得知父兄身亡的消息後,哭得痛不欲生。
那樣的情感真是摧心,她絕不想再有這樣的經曆。
“不知蒙間逃往何處,如何相救?”
“弼人府的人每日來往王都通報消息,他們會給你帶路的。”
寒嬉又交待六人擬定好計劃,如何找到蒙間,如何在不驚動太多人的前提下救人:“此事不可不慎,需計劃周詳,爾等要再三考慮,若有疏漏,現在尚可補救,若動手時才發現,悔之晚矣!”
六人應了,在房中商議起來。
寒嬉回到房中,頭竟有些昏沉,猛然睜眼,發現在不自覺中居然睡著。從夢中驚醒,夢境渺渺不可記,隻記得睜開眼後猶在眼前的那張猙獰的臉,似是從未見過的計五,又似是死在圉中的親衛。
寒嬉在屋角的水缸中用水在臉上撲了幾下,才略略清醒,又走到六人的房中,他們已經擬好計劃,將計劃對寒嬉說了一遍,寒嬉沉吟片刻,在幾處小的地方略事修正,便吩咐六人分頭準備,按適才計劃行事。
寒嬉剛準備停當,門外來報,說王子畫前來。
寒嬉放下用絲帛蓋起來的弓箭,走出去見子畫,將搭救蒙間的計劃說了一遍,自然略去之後要追殺子昭的想法。
子畫聽說寒嬉要親去,皺眉道:“他們幾個無名無氏,便是被殺或是被抓,都無法上溯源頭,你去卻是為何?”
“蒙間幾個被弼人府的人抓走,一樣會追溯到我身上。救出了蒙間,怎麽也不會牽扯到我,救不出來,我怎麽也脫不了幹係。”寒嬉說服子畫道,“其實我去不去並無差別,去了反而多一份勝算。”
“若是母後問起……?”
寒嬉笑著走近子畫,很自然的將子畫的腰帶整了整:“王後那裏,你怎麽說都行。”輕輕巧巧將難題放回子畫手中。
身為還住在王宮的王子,子畫不能與寒嬉一樣說走就走,隻好再三交代寒嬉,戈矛無情,生死一線之類的話。
寒嬉一一應了。
寒嬉知道,與對手遭遇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戰鬥,現在答應子畫的一切,都是虛應故事。
“可惜我不能隨你一起去。”子畫再次說,語氣真誠。
寒嬉連忙道:“怎可要王子以身犯險。”
“我知道現在說什麽你都應著,做不做得到我卻管不了。”子畫說。“嬉,我隻要你記住,我擔心你,你要為我保全你自己。”
寒嬉見王子在意自己,心下歡喜,走過去抱著子畫的腰,輕聲說:“你這般在意我,我很歡喜。”說罷,抬頭看著子畫,眼似盈盈秋水般晶瑩。子畫見了,情不自禁地低頭朝寒嬉美目吻上去。
二人一觸即散,都變得不自然起來。
過了片刻,一向爽朗的寒嬉囁囁道:“我知道了,我……我會為你保全自己的。”寒嬉說完,俏臉緋紅,
子畫看著寒嬉,往前一步,抱了寒嬉一下,迅即放手,道:“母後要我今日要去拜訪宋氏,我先去了。”轉身徑自去了。
寒嬉好久方回過神來,這才想起追殺王子昭之事關礙非小,是不是提前告知子畫才好。
…………
…………
在寒嬉與六人分頭走出寒府之際,王宮之中,大王正與京氏長老京護一同在看羌宮與人搏殺。
羌宮手中長矛無尖,代替矛尖的是用布包裹的白堊粉。
與羌宮對戰的有二十來人,呈兩列排開,中間留出的距離剛好夠一駕馬車通過,二十來人手持各式兵器,嚴陣以待,等待羌宮殺來。
羌宮發動,手中長矛橫掃,舞出一片幻影,朝列隊軍士衝殺過去。
“不行。”老京護看了一陣,桀桀怪笑,喝止了庭中眾人,對羌宮說道,“你殺死的第十三個人,用了兩招,你身上也因此中招。”
京護指著那名軍士手中的木刀:“他這一刀你不能躲開,戰力勢必減弱,便是不死,也難以應付之後的對手。要知道,你的對手也許不止二十來個,更何況,你的對手中難說也有與你一樣的好手。”
京護拐杖杵地,頓了兩下:“重來。”
羌宮神色一肅,閉目深呼吸,然後猛然睜眼,長矛旋出一陣勁風,再次朝列隊軍士衝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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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勺氏名下的一處別業的明堂內,王後婦息與婦操在對幾名戰奴指指點點。
其中一名戰奴額上和計五一樣有“計”字烙印,頭頂精光,隻餘腦後幾絲長發。
“買下你,王後可花了不少貨貝,你可不能讓王後失望。”
婦息掩嘴輕笑:“昨日最後一場沒能讓他打個痛快,殺奴的名號也落到別人頭上,隻怕他心裏現在失望得很。”
“他就叫光頭?”婦操問。
“這裏是你的地頭,你問他吧。”
光頭不待婦操發問,回道:“在計地時,族人便叫我光頭。”
“可怪,頭發一根都沒有,胡須卻齊整整的。”婦操看著光頭橫生凸起的肌肉,對光頭斜乜,拋了個媚眼,“身上這麽結實的倒不多見。”
光頭被婦操斜斜的一眼看來,心裏莫名的多跳了幾下,皺眉問道:“王後買下我,隻是要問我這個?”
婦息見婦操吃了個癟,再次掩嘴笑:“婦操你再這樣問下去,我後麵的話可沒法說下去了。”
婦息說完,也不待婦操回話,肅容看向光頭等幾人:“你們幾個都是近日在奴市決鬥中勝出的,我之所以買下你們,卻不是為下一旬的角鬥,是要你們替我殺一個人。”
光頭幾人麵麵相覷,對光頭而言,角鬥就是殺人。
麵前這名美貌貴婦,是大商最尊貴的女人。她要殺人隻需動口,有什麽人需要他們幾名戰奴去殺?
光頭逃來大邑商,所希冀的,便是成為大邑商的庶民,然而現實讓他再次失望。
在套忙中被計信抓住,發賣到奴市,成為一名以生命和殺戮供人娛樂的戰奴,這不是他想要的。
但往後的話竟讓他看到了幾分希望。
“殺人可以,殺誰都可以,我隻希望王後能應承我等一句話。”
“什麽話?”王後笑得溫婉。
“事成之後,若我等幸得不死,請王後除了我等奴藉!”
除籍之後再在籍小臣手下登籍,他便是王都庶民了。
“我要你們辦的事很難,能不能活下來真的很難說。”婦息緩緩道,“隻要你能活下來,我許你了。”
婦息坦言看向其他幾名戰奴:“你們也一樣,前提是能活下來。事情若成了,不光替你們除籍,還會給你們安頓好,有一個謀生的出路。”
一名戰奴大喜跪倒:“謝王後!”隨之另幾名也跪倒在地,連聲稱謝。隻光頭不動,說:“王後要我們殺誰?”
“右相。”婦息擺弄著右手的小指,長長的指甲不知碰到哪裏,裂開了一條小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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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亞進的府上,有一大片作為校場的空坪,亞進饒有興趣地看著對麵的計五:“聽右相說你射技如神,這裏有不少弓,你選一張,我們比試比試。”
亞進從架子上隨手摘下一張大弓,身旁軍士機靈,立即將箭箙遞上,放在亞進的腳邊立著。
“你也選一張。”亞進再次對計五說。
亞進府上的弓沒有右相府上的華貴,在校場上,以象牙作裝飾的象弭自然沒有,但大小依次排開,卻也一目了然。計五快速睃視一遍,道:“大人手中的大弓,正是小的所稱手。”
亞進拿的是張力最大的弓,超過二石,需要更好的選材、更複雜的工藝,以及更巧的手。
“小子,這弓拉一次兩次沒問題,若是這裏的箭都給你,你還能拉得滿弓?”
“這弓我猜大人能拉五次,我可以十次不歇手。”見亞進笑得和善,計五也漸漸放鬆。
亞進不再說話,從箭箙中抽出一支箭,緩緩拉開,朝校場對麵一塊用兔皮做的靶子射去,正中。
亞進將大弓遞給計五:“你來。”
計五套上玉韘,拇指勾弦,拉開試了試,然後鬆開對亞進恭維道:“大人好力道。”
計五從箭箙中抽出一支箭,對亞進道:“大人,小子獻醜。”說完計五上前幾步,比亞進所立之處更前,張弓朝靶子射去,箭矢落處,正在亞進那一箭的左邊半寸處。
“斂對我說氣你,給了四個字的評語,神乎其技。”亞進大喇喇踞坐一旁,對計五這一箭不甚滿意,搖頭道,“你這一箭,當不得這四個字。”
計五卻不搭話,從箭箙中再抽出一支箭射出,一連四支箭射出,計五回頭對亞進抱拳行禮:“請大人過目。”
軍士將靶取回,呈於亞進麵前。
兔皮是用一橫一豎兩根彎曲的枝條撐開,亞進的箭大略在兔皮的中心靠左上的位置,計五的四箭分別在第一箭的上下左右都隻半寸的位置。
亞進端詳半晌,抬眼笑看計五道:“你小子有些門道。”
在看過計五的射技之後,大為驚歎,重新給計五出了一道難題。
亞進在地上撿了一塊土塊,在靶中央的位置畫了一把叉,命人將兔皮靶放回原處半人高的位置,校場中站立兩排軍士,靠近靶子不遠處,有幾名軍士隨意走動。
“你隻有一次機會,射中靶子。”亞進對計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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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子畫這時候剛走進西市的小院中,命人叫來虎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