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癸巳日。
白晝慢慢變短,天色也亮得晚了,鄭達醒來的時候,芷兒已經忙碌了很久。
鄭達吩咐手下,帶著芷兒偷偷去認了人,不出鄭達所料,將芷兒從鄭達家中帶入王子府上的並非王後。
回來後,鄭達又細細問了芷兒,芷兒大急,不停比劃著那日帶她進王子府的貴婦,卻讓鄭達更是一頭霧水。
直到第二天,鄭達才猛地一拍腦袋,帶芷兒進王子府的貴婦與子見的大婦婦啟見過,直接問婦啟,一切自明。
鄭達沒有假手他人,到王子府上問了婦啟,才知芷兒口中的貴婦就是婦操。
再去偷偷認人,遠遠看到長勺氏府邸出來的貴婦,芷兒臉上泛出激動,指著貴婦說:“就是她!”
鄭達替芷兒瞞下了毒殺子見之事,在認出婦操之後,算是澄清了芷兒的來曆,在婦啟麵前討了話,將芷兒帶回家中。
鄭達所不知道的是,他從王子府將芷兒領回家時,有一雙眼睛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他。
子畫奉大王旨意,去王子府上宣布褫奪子見侯爵封號,正好看到鄭達和芷兒從王子府走出來。
子畫走進去宣讀了旨意後,有意無意對哭得軟趴的婦啟問起那個被鄭達帶走的女奴。
鄭達將芷兒帶回家,對身後審視的目光全然無知。
如巫醫所言,他身上的傷口好得很快,已經結痂,但巫醫再三說不能亂動,愈合的傷口扯破,比新傷更難治。
於是鄭達這幾日便享受原本屬於他的王都驅車的特權,出入都用車駕。
唯一的不足便是車駕太過顯眼,要追查那日在右相府後門與婦微夜會的人,這幾日毫無進展。
那夜與人私會哭泣的婦人是右相的大婦婦微,這是鄭達不能對任何人說的秘密。
這個隱秘中蘊含著某種鄭達還不能確定的事,他急於探尋婦微夜會背後的故事,但毫無所獲,他甚至不能確定那個人究竟是不是鄧綜。
雖然是鄧綜的可能性最大。
鄧綜出於南郊鄧氏,前任族尹新亡,長老鄧有一番活動之後,扶鄧綜當上了南郊鄧氏的族尹,過幾天就要出王都,鄭達必須在這幾日內找出些什麽來。
起身,身體轉動,傷口隱隱作痛,鄭達咒罵了一句,對芷兒喊道:“我起來了。”
門外忙碌的芷兒眼睛一亮,端了一盆水進來,笑盈盈跪下:“小奴服侍大人梳洗。”
鄭達皺眉:“我說過,我會給你除了奴藉,你是芷兒,不用自稱小奴。何況家裏就你我在,你無需多禮。”
“是。”芷兒起身,將木盆端近些,答道,“小奴知道。”
鄭達無語,任芷兒在身前身後忙碌,芷兒忙完,端水出門,再進來時,手上拿著一麵銅鏡,端到鄭達麵前。
鄭達湊近看,銅鏡並不是很亮,鏡中的自己影影瞳瞳的有些模糊,但也看得出整潔了很多。
鄭達的手在發辮上掠過,對芷兒說了聲謝謝。
芷兒不應,低頭竊笑。
隔一陣芷兒輕聲道:“我是大人的人,不用謝的。”
吃過朝食,樊品已經駕車在門外等候,扶鄭達上車,樊品吆喝一聲,車馬驅動,緩緩朝弼人府駛去。
盧治死後,鄭達一直沒有另外安排跟鄧綜的人,隨著子見的死,諸事已明,所差隻有王後,以及可能與王後有牽連的長老。
所以黎逢還在跟王後和息開,這幾天反饋的消息都很簡單,王後每日在奴市裏,能夠回報給鄭達的消息就是某一場角鬥中,王後押注多少,輸贏如何,抑或是買了戰奴某某。
至於息開,這些天每日約了一幫貴氏子弟,與楚國來的熊清混在一起喝酒發瘋,據說熊清從楚國帶來的酒,已被息開消滅了小半去。
“難道王子見的死,讓王後和息開消停了?”黎逢報告了該說的,很是不解地問。
鄭達搖頭,婦息竟全然無視子見的死,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隻是鄭達想不透這裏麵還有什麽玄機。
“婦操呢?”
“每日陪著王後,並無異常。”
鄭達換了短袷,從側門走出弼人府,往鄧氏長老的府邸走去。
從鄧府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但沒有那夜身形相似的人。守候半日,直到日中已過仍一無所獲。
鄭達不急,今日他所有的事就這一件,守在鄧氏府邸,等那個身影出現。
鄭達從懷中取出一團飯,吃完後,在樹下低頭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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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盤對子昭的滿意從來不掛在嘴上,但子昭的表現卻一次比一次更讓他覺得生子當如是,也明白右相為何要他教導子昭,而不是已經死去的長子子成。
子昭年紀雖然不大,一舉一動卻有王者氣度。連戈武私下告訴索弜被拔舉為親衛什長這樣的小事,也拿捏得妙到毫巔。
禦下是一門大學問,也是為王者必須掌握的本領,有些人怎麽教都學不來,甘盤還沒來得及對子昭說起,但子昭卻應付裕如。最後用戈武換索弜,也是無聲地告訴親衛們,傳言並不可靠,得看誰才是最終的決策者。
出王都第一天,他們舉火趕路,在西邊第一個羈舍住下。出開那夜,他們一路上其實並不很趕,一行人輕裝前行,按照每日一舍的路程,簡直悠閑。
甘盤沒有對任何人說出此行目的地,隻告訴親衛一路向西。白天行路,子昭早晚的文武功課卻不能落下。
從析城山東麓路過,甘盤問子昭:“此山名析城,你可知與你有何淵源?”
子昭想了想,說:“這便是當年湯武祈雨的桑林所在?”語氣不是很肯定。
“正是。”甘盤對子昭道,神情肅然。“湯武之時,遇連年大旱,禾苗枯焦,萬民哀嚎,多名女巫求雨不得,被焚而死的女巫不知凡幾,卻不見功。湯武命人在桑林築台,親自祈雨。湯武手舉火把,身負白茅,登上堆滿柴薪的祈雨台後,向諸神求雨,曰:‘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在餘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天鬼神傷民之命。’說完,將手中火把點燃柴堆,湯武置身烈火,發須盡燃,麵不改色,金身如鑄。”
眾親衛也圍過來聽甘盤說,見他說得慘烈,莫不變色。
“後來呢?”索讓追問。“難道……”
“湯武乃是聖王,怎會如此便亡?”甘盤打斷索讓的話,“便在這時,天地突然狂風大作,烏雲密布,瞬間便下了一場透雨,當時淋熄湯武腳下的柴堆。旱魃被一場大雨驅走,萬民歡欣。《大濩》樂便是為了紀念聖王賢明而作,至今傳唱不衰。”
“大濩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叫大濩?”索讓問。
“濩是屋簷流水翻滾淋漓的意思,可見湯武求來的這一場透雨,既驟且急,恰足解了那場多年的大旱。”曾利賣弄著對索讓解釋。
《大濩》樂傳聞乃賢相伊尹所作,而今每遇大旱,女巫祈雨時都要先和著大濩樂跳上一曲。
子昭聽了,心神往之,當下便帶著一行人,朝甘盤所指的桑林方向拜了幾拜。
“那個方向再往前不遠,便是夏少康故都,原。”甘盤遠遠地指著山的另一邊。
“少康中興。”子昭接話道。“夏朝自東夷有窮氏亂國,數十年無王,若非少康擊敗寒浞,大夏便自仲康而終了。”
“酒就是少康發明的。”曾利聽了,補充了一句。
“傳說少康兒時放牧,掛在樹上的剩飯變味,從布袋中滲出的汁液竟異常甘美,於是發明了酒。後來正是因為善釀,在有虞氏謀得庖正的職位,娶了有虞氏的女兒,因此起家的。”甘盤笑著對曾利道:“莫非你也愛酒?”
甘盤說“也”字時,想起那個嗜酒的計五,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酒量不大,不敢多喝。”曾利赧然。“我們是要去原麽?我們才經過的地方,有一處分岔路,看樣子是往山那邊去的。”
“我們不去那裏,我們去向國。”甘盤指著另一邊的山。“就在山那邊。”
翻過山,子昭一行遭遇了流放中的第一次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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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鄧府門外,鄭達耐著性子守候,天色將晚,他已吃光了隨身帶著的幹糧。歲月將當年佻脫的鄭達性子磨得平靜淡然,早失去了當年對一飛衝天的自我希冀,鄭達自嘲一笑,若非歲月打磨,他又如何能在鄧府門外枯坐一日?
秋日夕陽格外壯美,鄭達眯眼看了一陣,身邊有人悄悄走進,鄭達聽出是黎逢的腳步,皺眉。
他已經特意交代,若非必要,不要打擾他。
“追出王都的五人,今天沒有消息傳回。”黎逢坐在他身邊,也裝作陪著他看夕陽,悄悄在他耳邊說道。
“派出去的人也沒有消息傳回?”
“沒有。”黎逢隨手在地上扯了一莖枯草在手中把玩,“應該是沒有找到人。”
“有沒有找到人,都必須踩著點回,這是常識,斥候怎會不知?”鄭達起身,拍了拍身後沾上的草籽碎葉,“不能按時回來,必是出事了,走,去看看!”
從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來,鄭達必旁人更明白斥候的重要。
弼人府派出追殺寒嬉手下的人身手不算高明,但也不弱,對付劫圉數人應有餘裕,斷不至於全軍覆沒,全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