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158)第廿六日 熒惑侵日 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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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丙申日。

在跨過四條河流,逃過四次追殺後,子昭看著寒嬉帶著血的臉躺在地上,人已經沒了呼吸,終於鬆了一口氣。

穿過豕韋國的封林,前路不再是平原,而是大片的丘陵,和生長在丘陵上茂密的樹林。

這裏有最好的藏身之處,雖然戈武仍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但明顯比先前放鬆了些。最關鍵的是,戈武認得寒嬉,寒嬉一定是那個一直潛藏在暗處的隊伍的頭,也是最後一個。

昨天,寒嬉在射殺子昭失手,僅隻射殺了他們的一匹馬後,被戈武等人死死圍住,終於死在向節的石頭下。

他們掉頭往東,在許國郊外拜了先聖許由,甘盤對子昭說了一番許由隱於箕山和許由洗耳的故事,考校他說:“許由的無天下之累,你怎麽看?”

“許由輕天下而重義,可當仁字。然一人負累,若得天下之治,宗廟之安,社稷之血食,正是丈夫所當為!”子昭毅然道。

這正是甘盤需要的答案,許由自有許由的光輝,感召了不少能人異士歸隱山林,但他教授子昭的事王霸之術,更希望子昭是有為之君,而不是許由們所倡導的無為而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這樣的閑散,甘盤偶爾也會心向往之,但他不希望子昭也是這樣。聽子昭這麽說,甘盤點頭捋須,滿意點頭。

拜了許由,他們再折返。子昭問甘盤為何這麽走。

“來此地,是我要你拜許由。天下能人隱於市井田原,王者不可不知,不可不察。”師父對他說。“往回走,是因為我需要知道王都的消息。”

再次走進豕韋國正是朝食之時,村落的大小茅屋的茅草頂上都漫出炊煙。一群雞在房舍間的場坪上低頭啄食,兩三條黃的黑的狗也在村落中四處竄行,也許是正在等飯吃了後才出工,遠遠望去,村落中居然沒看到幾個人。

“這就是豕韋國?”曾利問。

這裏和大邑商一樣沒有城牆,但大邑商的規模宏大,有氤氳王氣,更讓人肅穆仰望。而這裏,不過是一個小小村邑,一條並不寬闊的水流從村邑旁繞過,不會比索氏邑更大。

“對,這裏就是豕韋國,是商王封賜的七個男爵之國之一。”甘盤知道曾利的意思,笑著回答。

曾利自曾國來,是南土諸國中規模較大的方國,其父曾侯,已是侯爵之尊,比男爵高了不止一個層級。

“豕韋氏來自北方,以牧養為生,當年豕韋國先祖隨成湯征討,以功勳獲封此地,已有數百年了。”子昭笑對曾利言道,“豕韋氏的實力不再邑中,而在山野。”

子昭朝山上一指,劃了半個圈:“漫山的馬牛羊才是他們的實力所在。”

曾利看向周邊的山坡,果然有不少馬牛羊在坡底吃草。

甘盤接著說:“在北方,豕韋仍是豕韋,照樣衣羽毛、不粒食。這裏雖然稱豕韋國,國中大族便是失氏、韋氏。韋氏另有方國都邑,這裏的以失氏居多。”

穀物多為粒狀,以穀物為主食,便稱為粒食。粒食與否,是以種植為主的中原,和更為廣袤的以肉食為主的草原戎狄最重要的區別。

曾利聽說這些,頓時頭大三分,道:“甘盤師父說要再次住幾日,我且去找族尹討幾間房去。”說罷就要走。

甘盤笑嗬嗬在身後喊住:“此處乃是方國都邑所在,當稱國君。”

有祖先宗廟之所曰都,這裏雖小,卻是豕韋國都邑所在。

曾利點頭應了,又要走,還是被甘盤留下:“當今國君乃是錢氏,莫要錯了。”

曾利再次點頭答應,甘盤這才放曾利去了。

在邑中吃過朝食,子昭想起索讓等人的死狀,心中鬱鬱,想一個人靜靜,放下竹箸,往外走去。曾利見王子走開,連忙也放了碗,跟了上去。

茅舍的不遠處是一條清澈的小溪,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兒挽著袖子,赤足在溪畔玩水,岸邊一隻小黃狗來回跳躍,抓捕著不知道有還是沒有的東西。

子昭站在不遠處,小女孩沒發現身後多了一個人,自顧彎腰在水裏摸魚兒,倒是女孩兒身邊的黃狗衝著這不速之客吠了幾聲。

“阿黃別吵!”小女孩兒像是發現了魚的所在,人定定的望著水中,雙手慢慢的合攏,臨近水麵的時候,迅速插入水中。

“捉到了!”女孩兒歡呼一聲,回頭看阿黃,卻看到阿黃仰頭搖尾看著那個佩劍的男子——這人前額垂發,尚未束發辮,或者應該叫男孩才對,雖然明明已經那麽高大了——佩劍男子笑嘻嘻的看著她,女孩兒一愣,沒留神手中的魚掙紮著又跳回水中。

“你是誰!”女孩兒有點氣惱,仿佛魚兒的逃走全是因為這偷偷摸摸站在後麵的男子。

男子依舊笑嘻嘻的看著女子,並不在意女孩兒的氣惱,微微躬身,說:“我叫子昭。”

…………

…………

鄭達陷入了真正的恐慌之中。

送走手下,芷兒送上熱騰騰的飯食,鄭達想吃卻吃不下去。

從濘邑見到阿廣,在生死關口走了一遭,鄭達就有莫名的慌亂。

慌亂不是因為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阿廣說的那些話。

阿廣背後的大人物!

那個讓阿廣敢於殺掉王後媵臣的人,那個讓阿廣去刺殺右相長子的人,那個事事料得先機讓鄭達束手無策的人,那個試圖在濘邑刺殺子見來嫁禍弼人府的人……

雖然早有猜測,但昨日手下轉述了衛易的幾句話,仍然讓鄭達無比膽寒。

才入夜,鄭達的兩名手下看到鄧綜出門,正準備跟上,發現有人已經先綴了上去,那人緊跟在鄧綜身後,鄧綜卻恍若未覺。

那人一隻袖子紮進腰帶,王都中一隻手的,最有名的自然是右相府的首衛易青。

自北地而來,身手拔群,在戰場上曾救過右相的命,戰後流落在王都宮人差遣跑腿,隻因右相一眼得見,從此入了相府,成為右相最倚重的親衛。雖隻單手,武功卻依舊了得,幾次於危難險境中展露拳腳,竟是不比手腳健全的人差,絲毫沒有弱了相府首衛的名頭。

這樣的傳奇,在王都為人津津樂道,易青的名氣,在市井之中比不少王都貴氏更讓人稱羨。

畢竟出身這個事沒法改變,但命途卻似乎是可以由人掌控的。

二人這時還不敢就認定是易青,從背後悄悄跟了上去。

一對巡夜的軍士走過,鄧綜躲進巷子,身後的易青也悄悄跟上,二人相互對望一眼,一人跟在後麵,另一人則繞道巷子的另一頭,免得巡夜軍士走遠,前麵二人也走遠了。

巡夜軍士腳步聲遠去,衛易殺了鄧綜,然後躲在拐角處,等身後跟蹤的人探身而出,一劍刺入心髒。

“你看到這些,為何不救?”

“小的看到時,鄧綜躺在地上,阿遠中劍,叫都沒叫出聲就倒下。小的自知不是衛易的對手,如果貿然露麵,也許再無人知道他二人死於何人之手了。”這名叫阿水的手下惶恐叩頭。

“你接著說。”

衛易探頭向後看了看,以為身後隻有一人,轉頭要走,聽到鄧綜的呻吟。

衛易聽到響動,停步,看著倒地不起的鄧綜說:“大人說過,你再與主母見麵,定不饒你。”“你與主母的事,常人不能忍,但大人惜才,舍不得殺你,你就該離開王都永不回來的。”

“我過幾天就要離開王都,這次去,是向……”

“向大人辭行嗎?”衛易詰問。向右相辭行當然不可能是晚上,衛易不是逼問,反倒是譏諷居多。

“大人還是王子之時,你便是親衛兼伴讀,大人念舊,顧念當年情分,出了那樣的事也忍了,十三年前,大人知道此事,隻將你趕出相府,你當日也應承大人,從此與主母再不相見,為何今日遣人傳話,要與主母夜會?”

鄧綜從血泊中爬起,氣息紊亂,良久才在呻喚中夾纏不清說:“我今晚要對微荷說一句話,我此去便再不回王都了。可惜,不能親口說給她聽。”

衛易冷笑:“主母的私名也是你能叫的?”

衛易在鄧綜背後補了一劍,鄧綜終於死透,撲倒在自己流出的一灘血跡中。

“然後呢?”鄭達問。

“衛易聽到有腳步聲傳來,飛奔遁走,小的怕被衛易察覺,也遠遠的跟了上去。”

鄭達回想了一下,從地上的腳印來看,衛易聽到的腳步聲就是自己的,他跟在三人的身後,其實並不遠,但差一步就是差一步,他終究沒能趕上。

“衛易去了何處?”

“右相府。”

“看著進門的?”

“是,西側的小門。”

遣走阿水,鄭達拿起筷箸,勉強塞了幾口下去,便癡坐發呆。

一切都能夠解釋了。

不需要更多證據,真相已經呈現,威脅戴鐮動手的是右相的人,刺殺子成的也是右相的人。

走過一定會留下痕跡,當時凶人沒有時間,不可能抹去所有印記,而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所以,那一天的凶手不是別人,是右相本人。

不,那天沒有凶人,一切都出自右相的操弄。

鄭達終於明白,為什麽右相遇刺時,他怎麽也找不到除右相和戴鐮以外的腳印,相府裏的防衛也並沒有更緊張,更沒有大規模搜求威脅戴鐮的凶人。

隻因為一點,背後操控一切的,就是右相本人。

不是婦息,不是子見!

婦息和子見所做的,隻是無意識地“配合”右相,成為右相一係列動作之下的犧牲。

大王也是!

讓鄭達手腳發涼的是,接下來他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