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87)第十日-月下定情-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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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寒燎才得知婦杞已經悄悄離開王都,率著二千江黃兒郎伐犬去了。

寒燎暗自責怪自己的後知後覺,對王都這等大事居然事後才知。若非婦杞在社廟燎祭,被下人看到回來無意中說起,這事他也許會更晚幾天才會從旁人的口中聽到。

他向來以善於觀察朝局自詡,在以前無數次經曆中,他都能從蛛絲馬跡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後推斷出一個時後看來很貼合事實的結論。

然而這次卻大失策。

他為此把自己關在南廂房裏,在他偉大的祖先寒浞的靈位下反思。

想了很久,他得出了結論:

他在渴望得到卻遲遲不能得到的焦慮中,喪失了自己的敏銳。

確實,他近來太執著於那麵青銅麵具和讓國詔書了。

在祖靈之下,他重溫了自己的成功的幾個步驟,希望能理清思路,找到更接近目標的路。

第一是有自己的封地,這個已經實現了,雖然封地不大,但總算是有了生根的地方。

第二步是讓自己的家族攀上大商最榮貴的一枝。他希望他的未來的女婿子畫有朝一日成為大商的王,那樣,他就能夠憑借寒嬉的地位獲得更多。

一個王子的上位,隻能是因為血統。功勳和血統相比,啥都不算——除非掌握了足夠顛覆一切的實力,那正是他希望的。

寒燎對子畫參與伐邛的事感到窩火,他明知參與伐邛,對於一個王子,並不是好的選擇,但他隻能看著,在子畫向他辭行的時候,微笑著展示慈祥。

還好有薄姑國的事,讓他可以在右相麵前說得上話。

原來計劃中的第三步是讓寒布在大商進入權力的高層,在與亞進大人的交往中,他覺得和大將軍結為姻親是如此的重要,他知道大將軍有個女兒,據說和她父親一樣,善戰。

他透露出這個意思給兒子,寒布居然執意不肯,一來二去便把這事拖了下來。他很納悶,是什麽讓都在他麵前一貫柔順的寒布如此堅拒。

而今在走的第三步是臨時加上來的,自從寒布發現了這兩件傳說中的物件是真實的存在後,如何把青銅麵具和讓國詔書銅盤弄到手,就成了寒燎心中頭等重要的大事。

權力讓渡,需要有讓人們信服的物件,而青銅麵具和讓國詔書就是。

再三思索下,寒燎決定把這事放一放,他看到對麵具的狂熱和貪念已經蒙蔽了自己的雙眼,讓他看不清其他的通往成功的路。

從南廂房出來,他發現他已經在裏麵呆了不少時間。寒布在外麵等著他,和寒布一起的,是計族的族尹計信。

“父親!”

“寒子!”

兩人躬身問候,寒燎微微點頭,繼續往前走去,寒布跟在後麵,計信也一瘸一拐地跟上。

“怎麽才回?”從寒布、計信帶人夜襲酒肆算起,已經足有四天之久,寒燎先前的忐忑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寒布將這幾日的追蹤、撲殺說了一遍,聽得寒燎臉上陰晴不定。

這個叫小五的逃奴,讓他付出太多的精力了,他以為酒肆夜襲能夠讓一切塵埃落定,但寒布說起小五在林中布下木刺,傷了好幾個人之時,寒燎再也壓抑不住心頭怒火:“直接說,現在怎樣了?”

寒布仍帶著傷感,這一次的追殺已經死了太多人了,他特意將過程說得詳細,就是想烘托寒白的死,讓父親放棄對小五的追殺。

但顯然,父親並沒有給他機會說完。

“寒子,我們的人在易地發現小五的蹤跡!還有和他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計信小心翼翼地稟告。

寒燎心中暗喜,卻強自鎮定,他看著寒布,寒布知是要他確認,說:“我們一直跟在後麵,穿過匡林後,不知他的去向,於是分兩路追蹤,終於在易地找到他們的蹤跡。”

那片讓計五逃脫寒布撲殺的林子便是匡林,一番苦戰過後,計族人帶來的人死得沒剩下幾個,終於輪到寒族的人死於計五的箭下。

那個對任克射冷箭的寒氏子弟,就是寒白,是專門從寒地來此對付計五的射術高手。

那日計五離開後,寒布召集餘下的人重回匡林,在林中,他們看到寒白等人殘缺的屍體。寒白的右腿已經沒了,頭離身體也有不小的距離,寒布從衣服上才勉強認出他來。

“是狼。”寒務在他耳邊輕聲說。

一頭孤狼,聞到血腥後吃掉了寒白的一條腿。

寒布點頭,看著寒白的屍身,悲從中來。

寒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天賦極高,他教了一年之後,在寒白十四歲那年,寒白便超越了他。

寒布曾認為,要回複昔日寒氏以射名世的榮光,也許就在寒白身上。而現在,寒白身首異處,還沒來得及走進王都,便再無機會向這個世界展示他精湛的射術了。

寒布沉默地看著他的族弟,被野獸咬得已經沒了人樣的寒白。大父死去的時候,把寒白交給了他,而他卻沒有做得足夠好。

寒燎沒有注意到寒布的心思,看了看計信,示意計信繼續說。

“計平他們到易地的時候小五已經離開,原本是沒法趕上的,但是他們在易地犯了一樁事,易地的人一直在追著不放,計平才來得及趕上。”

“犯事?”寒燎輕聲問,“什麽事?”

“易地的人正在追逃奴,被小五三人撞見,雙方不知為何起了衝突,與小五同行的一個大漢,不問緣由,一棍將族尹的兒子給打死,易族的人就一直緊追不放。”

“身為逃奴,卻四處惹事,這人也是不怕事多。”寒燎表示了輕蔑,追問:“現在呢?”

“小五到了濘地。”計信道。見寒燎不說話,又接著說:

“小五逃過了界,易地的人就沒有繼續再追。計平手下隻有兩個人,那大漢武功高強,加上小五,怕對上了並無勝算,所以隻遠遠跟著。”

寒燎點頭,心思急轉。

計信來回報,自是人沒跟丟,但明顯計族的人不足以對付小五了,他在想,如何才能抓住小五,把麵具和詔書拿到手,讓光複寒氏榮光的偉業在他手上輝煌光大。

“計平追到濘邑,看小五三人住下了,計平派人來回報,他自己在那邊繼續綴著。”

“哈哈,好!計平處置得當,正該如此。”寒燎對自己的大腿重重地拍了一掌,大笑。“待此次功成,有賞!”

計信聞言,眉頭一動,連忙俯首,說:“計信代族弟謝過寒子!”

若是此次功成,能得寒子賞賜,自然最好。但計信更在意的是,這次追蹤計五,族中精壯的損失不小,而且,他當族尹的第一個冬天很快會到,族中的過冬食物準備,他心中完全沒底。

計信心中暗恨那個讓他幾乎是出動族中所有精壯的小五,對麵前的寒子也是恨在心中,隻是不敢說出來。

寒燎並不在乎跪伏在麵前的計信的心思。

雖然族尹是按順位繼承,但他施加影響,讓族中的長者推舉,也無不可。計春接替老族尹才兩天,甚至還沒正式執掌計氏的印信,就死在逃奴箭下,按說輪不到計信,不也是他一力促成的麽?

這個計平雖然沒見過,但先捉光頭、再追小五,倒是能幹,有機會將計平提攜一下,自是寒燎的酬功原則。

寒燎對他唯一的兒子說:“你立即帶幾個好手,和計信趕到濘地去,務必把小五給生擒回來。”

寒布猶豫了一下,對喜形於色的父親說:“前些天,因薄姑國的事,父親已經派回去一些人了,這次……”

“都帶走!”這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機會,他怎麽會放過呢?寒燎揮手打斷兒子的話:“若是這次無法得手,天寬地闊,以後如何找得到他!”

說完,覺得語氣不夠,又加了一句,對二人說:“若這次還不能捉了小五回來,你們也不用見我了!”

“千裏潛行,千裏追蹤,仍被找到行跡!”寒燎不再壓抑內心的狂喜,站起身來,仰天而笑,大聲說:“可見天助我!天助我也!”

他起身出門,完全沒看到二人看他時異樣的眼神,也完全忘了就在之前不久,他在南廂房中跪在著偉大的浞的靈位麵前,還在想不能讓青銅麵具蒙蔽了雙眼的事。

日中之後,寒布便帶著四個族中好手,和計信的人一起去了濘地。寒布好幾次想開口說寒白已經死於小五的箭下,但看著父親熾熱而堅定的眼神,終於沒有說出來。

送兒子走的時候,寒燎再次想到要把奪回麵具的事放一放,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熠熠看著寒布,希望這一次,寒布能從小五的手上奪回麵具和讓國詔書,奪回屬於寒氏的無上榮光!

如此天賜良機,寒燎如何放得下!

他再三告誡寒布和計信,這次派去的人夠強,任小五天大的能耐,也無法逃脫。但要活的,死人不會開口——若是小五死去,而且麵具沒有帶在身邊,他就永遠與那兩件代表王權的物件失之交臂了。

寒嬉從王宮回來,臉上帶著喜意。寒燎微笑看著一臉喜氣的女兒,心中充滿慈愛,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太多理會女兒。

“寒布回來,還要再問他一次。”寒燎心中想著兒子和亞進女兒婚事的可能性。

正想著,亞進府上來人,說亞進大人有請,備了美酒美食,有事相商。寒燎略一思忖,明白亞進是為何事相請,如今能讓亞進求到自己的,隻能是薄姑國的事。

走出門,踩著庭中的落葉,一聲聲輕微的脆響。一陣風起,卷起幾片黃葉,旋轉著,騰躍著,飛到半人來高時,又飄搖著落下。

他來王都的時候,正值盛夏,才一轉眼,已是蕭索的秋。而他的計劃,卻一件都還沒看到曙光——除了代表王權的麵具。

寒燎拾起一片落葉在手中把玩,想著寒布去後濘地可能發生的事,對麵具的回歸充滿信心。

他搖搖頭,丟開縈繞心頭的濘地,走出大門。

在亞進府前高大的牙旗之下,寒燎看到右相的馬車停在門前,明白亞進今日請他的用意,果如他所想。

目前,大商對北有伐邛的戰事;西南方,伐犬的大軍才剛剛出發。而東邊,薄姑國主薄明之子已經篡立,形勢對第一順位的繼承人薄醜——薄明的弟弟、親商的亞醜很是不利。薄姑國緊鄰的萊國和人方,都希望和商王室不那麽親近的薄衝能夠即位。

他隱約猜到,今日亞進請他來,必是為了薄姑國的事。

稍事寒暄,他和亞進對麵分頭落座,在下人們在案幾上擺滿了各色吃食後,亞進揮退舞者和身後侍應的小奴,開口的第一句話,便印證了寒燎所料不差。

“薄姑國的薄明已卒,亞醜歸國無門,還望寒子援手。”

寒燎在王都,不過一小小子爵,但近些年他佐相萊國,權勢不小,對萊國的最終決策施加影響,不是太難。

右相車馬俱在門外,此時不露麵,當是先要亞進來試探。

亞進是個直來直去的,上來第一句便是這個,完全沒有繞彎子。

寒燎本身喜歡繞,不過他喜歡和他打交道的人不繞,那樣他就能更快更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真實想法。

“歸國無門?”寒燎遲疑著反問。

寒燎心中明了,薄明垂危,幾乎是舉國皆知,要封鎖的自然不是已死的消息,而是封鎖亞醜,不讓其歸國即位。看來亞醜是無法進薄姑邑,所以托亞進來求。

“有子永的消息嗎?”寒燎關心地問道

子永是亞進的長子,在薄姑國為男任,是商王派駐地方的官員。亞進當年在虞國,便是這個職務。

“沒有。”亞進說,“從上次報來薄明垂危的消息後,便再沒消息了。”

亞進情緒有些低落,畢竟是父子,局勢動**下,難免安危掛心。

“不說他。”亞進在眼前擺擺手,想是要擺掉這件煩心事。“薄衝長子薄宜在萊國當質子,任小刈(yì)臣,正是寒子下屬,寒子一言,薄衝必是會聽的。”

寒燎對亞進苦笑:“燎已經半年不問國事,即便是萊國目前的情勢如何,我也不知詳細。”

“以寒子睿智,何必事事經手!”寒燎推得幹淨,亞進心頭有火,強自壓抑,注視寒燎的眼睛。

此事乃寒燎主動找到右相,以為子畫不參與伐邛為交換,事到臨頭,卻推得一幹二淨。

右相對子畫頗為看重,亞進對子畫卻並無好感,這時心中更多了一分惱意。

亞進也知現在是他有求於人,不便發火,笑嗬嗬打趣道:

“我倒是聽說,寒子來王都後,卻是連萊國的相府也搬來王都了。”

寒燎從心裏希望由薄衝主薄姑國事,畢竟因為薄宜的緣故,寒燎在薄衝麵前是說得上話的,若是換了親大商的亞醜主政,萊國說話沒了份量不說,身為來過國相,他的影響力變小,甚至全無影響也是不問可知。

寒燎打定主意在這事上不出手,除非右相和亞進拿出他更想要的東西,比如大王一直沒有應許他的立國。

一念及此,寒燎更是拿捏,淡淡道:“風聞之事,如何做得準。萊伯春秋正盛,向來乾綱獨斷,少有假手他人。即使燎在萊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斷不敢自作主張。”

一番話說得水潑不進,亞進心中勃然,強自壓抑,舉起手中酒爵,對寒燎一舉,也不說話,仰頭幹了。

寒燎看到右相的車馬,心知今日的正主還未出現,也不著急。

誰知亞進喝了酒後,竟然送客。

送走心中微感訝異的寒燎,右相從後麵推門進來,坐在上首的案幾後,看著門外寒燎離去的方向,對亞進說:“此子意欲騎牆。”

亞進踞坐席上,手中酒爵在幾上一頓,“啪”的一聲:“這卻由不得他!薄衝若是篡位,我大商絕不放過他!”

右相端坐,感受著案幾上的野豬形銅尊散發的微熱,歎一口氣說:“這次怕是放不過也得放過了。”

見亞進有話要說,右相示意了一下,打斷他的話頭,接著說:“不說現在北伐邛方、西征犬方,也不說羌人的蠢蠢欲動,就說子永近期沒消息傳出,怕是已經被薄衝控製了。”

聽到這句,亞進積鬱的怒氣一下冒出,揮手講手中酒爵往地上一摔:“他敢!”

“薄衝人雖魯莽,倒真是不敢對子永怎樣,等薄衝即位,自會好好的放回子永。”右相對他的怒氣勃發已是習見,並不在意,長歎息一聲,道:

“隻是放過放不過,大商目前卻是無力幹預了。”

“難道就任他篡奪不成?!”

“那倒未必。”子斂端起酒樽,輕輕啜了一口,“我們隻要不承認薄衝的即位便可。待北方事了,再去征伐。沒有大商的認可,薄姑國公是任誰都能夠當的麽?那時討伐他,自是堂堂正正,師出有名。”

“對了,寒燎這次對大王說,想立寒國。”右相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下次朝議,大王若再提起,我們便應了他吧。”

亞進愕然地看著他,一臉的不理解:“憑什麽!憑他今日的騎牆!?”

“萊國一直籠絡薄姑,大彭、人方自然不甘人後,也一意在薄姑經營。但若陡然多出一個寒國,你猜萊方和人方會作何感想?”

右相笑看著從怒氣勃勃到若有所悟的亞進,手指在案幾上一點一頓,緩緩說道:“惟其如此,可速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