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86)第十日-月下定情-亞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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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庚辰日,月圓。

王宮一直在等待的消息終於傳來,一日之內,有三個方國派人來報,四日前,薄姑國主薄明卒於病榻,薄衝當日篡立。

一直在薄姑邑不得其門而入的亞醜,緊隨其後也回到王都,請求大王用兵。

大王看著跪地不起、泣不成聲的亞醜,心情很苦惱。

昨日虞方派人來報,虞方受犬戎侵擾,侵地掠人,虞改領兵抗犬,為流矢所傷,眼見不活,請求大王準許,放質於王都的長子歸國。

大王難得有所決斷,要婦杞領江黃戍師的一部,當天就出王都前往犬邑征伐。

伐犬之事,從虞方來報,到婦杞出征,前後不過半日時間,王都大多人並不知道有了這樣一樁大事。

憂心的還是亞進,因為虞方的方伯虞改與亞進曾有舊誼,聽聞虞改這次身受重傷,很是替老友擔心,再則虞改的長子被亞進好心安排,參與伐邛。

婦杞出征伐犬,要繼位的虞正卻無法隨同歸國。

若是昨日得知這個消息,分出江黃之師征伐薄姑,自然比伐犬救虞更重要,但虎符已出,而江黃戍師要鎮守東南,兵力再無分派可能。

薄姑國的消息來時,大王已全然沒有了昨日的果決,躊躇再三,竟似束手無策。

大王哀歎一聲,拂袖而起,對右相道:“東南西北全亂了,這事便交給你和亞進去管,是否征伐,如何征伐,你二人商議後報與我知便好。”

在轉進身後的屏風前,大王語氣幽幽,又道:“至於覡宮筮卜的事,你也去辦了吧,我不想見那個駝子!”

大王這個時候撒手不管,右相與亞進對視一眼,二人眼中俱是無奈。隻是大王既然將事情交付二人,二人無論如何不能推脫。

亞進的兒子在薄姑邑中為男任,關心則亂,不知如何才好,在等巫亙來時,問:“你覺得該當如何?”

亞進的話一出口,跪地不起的亞醜猛然抬頭看著右相,眼中充滿希冀。

大王已經將此事交由右相決策,薄姑國的命運如何,自然是右相一言而決。

“大王已經退朝,你起來吧。”右相右手虛抬。

亞醜與右相同為治朝議事最核心的五個人之一,排名僅在巫亙、亞進之後。亞醜久在王都,在薄姑國的根基不如薄衝,這次亞醜的兄長薄明病危,亞醜回薄姑邑,卻不得其門而入,能依靠的也隻有眼前的二人了。

亞醜對右相再拜而起,隻聽右相慢悠悠說道:

“亞醜勿憂,大王雖然沒有明說,其實已經有了安排,我與你二人隻需依照大王旨意就好。”

右相食指在案幾上點了點,看著一臉疑惑的亞進和亞醜:

“大王離開的時候,說起覡宮筮卜。若非征伐,何來筮卜一說?”

亞醜疑惑片刻,終於明白右相的意思,不由大喜,對右相又是一禮:“全憑右相做主!”

三人離開王宮,亞進卻不肯放過右相,非要去右相府上“坐坐”,還不斷給亞醜使眼色,要他一起去。

進入明堂,正好遇到甘盤在考校子昭的應對,相互見過禮後,子昭恭敬地以子侄禮拜了亞進、亞醜。

亞醜心中有事,再次說了討兵複國的心思,說到最後,亞醜也有些動情:“若是任薄衝篡立,不但醜是無根浮萍,隨水飄零,無處落腳,便是大商,從此於東土也再無昔日聲威。”

這一句正是亞醜要說動右相的核心。

而今大商西羌北邛,已是大患;南土雖多小國,但王化不昌,也頗不寧靖;若是任薄姑國被大彭、萊方、人方拉攏過去,隻怕是東土之事從此也不得順遂。

右相道:“先前大王在時,怎麽不說這一番話?”

旁邊子昭按耐不住,說:“若是我,絕不會承認薄衝篡立之事。”

這一句卻是將自己擺在大王的位置在說話,右相瞪了子昭一眼,子昭畢竟孩童,當即舌頭輕吐,神情一肅,低頭不再說話。

“右相大人讓他說完罷。”子昭上首男子嘿嘿笑道。

亞醜不認識這男子,隻覺得這男子神情閑適寫意,在右相麵前說話卻無半分拘束。

隻聽這男子續道:“且看這小兒有何驚人之語。”

“唔……說罷!”右相猶豫了一下,點頭首肯。

亞醜有些訝異地看著這名男子,在右相大人麵前說得上話的,該是大商有數的人物,偏偏這人他從未見過。看這人言行舉止,不卑不亢,倒顯出幾分超然。心下好奇,未免多看了幾眼。

男子正是子昭的師父甘盤。甘盤來王都也不過旬日,在右相府上更是不足一旬,亞醜自子畫冊封典之後便離開王都,自然不知右相給子昭延請了師父。

子昭恭聲應了,接著說:“莫說薄姑乃是我大商兄弟之國,莫說亞醜大人多年在大邑商供職,我大商應有保全之義,僅說一點,若是認了這篡立之事,我大商以後對各方國事務,再無臉麵仲裁處分!”

亞醜聽子昭口氣,卻是為他說話,點頭不迭。

“那薄衝已自認薄姑國公,大商若是不認,又該當如何?”甘盤直視子昭,問道。

“伐!”子昭回了簡單的一個字。

那人笑,看一眼亞醜,又看一眼右相,道:“以大商目前情勢,如何伐得?”

子昭並不猶豫,道:“婦杞西征犬戎,侯虎北伐邛方,勝負尚在兩可之間——即便是失利,對薄衝的討伐也勢在必行。”

“這不是問你該當如何,我是問你,如此情勢下,如何伐得?”那人目光炯炯逼問。

“投書嗬斥薄衝僭越篡奪之舉,以師出有名;派出使者,遊說東土諸國,不得依附或暗中支持薄衝;以江黃之師進逼造勢,以諸任之力壓迫,使諸國不敢亂動;以亞醜大人領兵進擊,使篡立奪位者屈服。”子昭略微思考,給出四個步驟。

右相大人聽了,連連點頭,以鼓勵的眼神看著子昭。

甘盤聽了,喜形於色,對右相大人道:“恭喜右相大人!子昭應對得當,遠超所想。倉促之間,便是我,也隻能作如此安排。”

亞醜聽了,又驚又喜。

這子昭小小年紀,若非能夠想“諸任”這一層,亞醜自不會有如此驚喜,隻當右相訓兒,等閑視之。

若是平日,子昭能想到他夫人乃任子之女,亞醜也許會有被剖開陳列的心驚,但今日聽到,卻是喜多於驚,暗暗對子昭這番話心存感激。

任國與夏後氏一直關係不錯,湯武革命時,和夏桀站在一邊,被湯武拿下,若非礙著“姙”乃上古大姓,上千年來開枝散葉,有十多個大族自認是任姓之後,尊太皞為祖,不然早被湯武滅國。

因此任氏雖隻是子爵,勢力卻不可小瞧。

亞醜的妻子便是任子之女,當年嫁給亞醜的時候,亞醜聽說婦任容貌不佳,頗有點勉為其難的意思,誰知嫁過來後,婦任裏外打理,把大小事務弄得井井有條,亞醜喜不自勝,好幾次對當國君的兄長說撿到寶了。

得子昭條分縷析,大勢掌握精準,細節處也不遺漏,層層演進,絲絲入扣,由此可見子昭見識。而看眼前這叫不出名字的人,該是子昭之師,想到這裏,亞醜對眼前這人又高看一層。

亞醜當即避席,朝右相大人拜下:“眼下能救我的,隻有右相大人了!”眼睛卻緊緊盯著甘盤。

先前婦任對他說,若欲複國,諸任之力可用,他想著若是僅靠婦任之力,怕是今後受諸任製約太多,思慮再三後,被他回絕,如今山窮水盡,卻顧不得許多了。

右相嗬嗬一笑,對亞醜說:“我知大人這一拜,卻不是拜我。”

說完,扶起亞醜,說:“先前是我疏忽了,這位是甘之盤,子昭的師父。”

亞醜和甘盤重新見過禮,亞醜看甘盤的眼神,卻是殷殷切切。

亞醜也清楚目前王都局勢,亞進和右相大人知心,這次伐犬,商王執意要婦杞領兵,便是想在軍中占有更多席位,隻是犬侯雖已年老,卻用兵神速,而婦杞從未領兵,難說會不會反而折了大王一臂,打算落空。

欲求得王室支持,怕是隻能著落在右相大人身上:“適才王子所言,要言不煩,切中肯綮,恰解我心中迷思。隻是其中關節處,還望右相大人成全。”

“他說的幾處關節,卻不是我能左右。”右相大人道。“派出使者不是難事,應該能說動大王;隻是以江黃之師進逼,由你領兵攻打薄姑二事,有些為難。”

“江黃之師乃鎮守王都的主力,若非王命,無人能夠調遣。”甘盤在旁插言道:“亞醜大人領兵不是問題,問題是無兵可領啊。”

右相大人問亞醜說:“諸任助力之事,你有幾分把握?”

“不敢說足十分,七八分總是有的。”此事雖是婦任主動向他提出的,隻是任子雖溺愛女兒,但他終究沒有得到任子的直接應承,不敢把話說滿。

“若無其他方國助力,以薄姑國不足千餘的兵力,遠不足患。”甘盤沉吟道,“此事原非難事,隻是如今邛方有事,南土不靖,若無必勝把握,何敢輕易言兵!”

亞醜好不容易讓右相大人語氣有些鬆動,被甘盤一句,又說回去了,心中暗惱甘盤多嘴,正要再說,外麵通傳,說是井方伯遣使來訪。

亞醜知道這事不可能今日便定下來,見右相有事,便恭謹告辭。

送走亞醜,亞進又說了幾句話,右相說起寒燎在萊方為相,前日專門找到右相,以薄姑有事,以右相出麵為交換,換得子畫不離開王都。

“你先去找寒燎,萊國這時候該做些什麽。”右相對亞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