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門時,街市上的路人已經比先前少了很多,但仍有人忙完了手頭的事,才三三兩兩結伴,臉上帶著期待的興奮,往北門而去。
龍侯這次的田獵地,在北郊距城門僅五裏地的的興山。前些日子,五稼將熟,受野物踩踏,報往王都的,正是這裏。
龍侯之意,一為消除野物侵害,二為大王田獵,最後一點私心,是為當地戍師燒出一大塊可供播種的田地來。
既然不能盼來大王,為龍氏贏得更多來自王宮的支持,這一場田獵也勢在必行。在經過巫卜之後,龍侯將出征的日子定在辛巳日,一早便旌旗如林,浩浩****出城去了。
這是一場為期三天的田獵,前後加起來會超過五天,龍侯這幾日便將濘邑托付給戍師的千夫長戴喬,燒山過後,獵獲自然少不了戴喬的一份,興山新開出的田地也暫付戍師打理。
戴喬正為手下近千羌人田地不夠發愁,與龍侯一拍即合,欣欣然替出城田獵的龍侯看家護院。
這些事,計五三人自然不知,從未參加過田獵的計五,自然不知龍侯的這一場田獵還要燒山,甚至以為龍侯上山,與他或他的族人上山打野物並無不同。
三人走在街市,隨著已漸稀疏的人流往城外而去,才行出一條街口,一隊軍士從眼前跑步走過,其中一位什長看到計五,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喝一聲“止”,眾軍士齊齊停步,順著什長的目光,看到計五額頭上的烙印,朝計五圍了上來。
什長盯著計五額頭上的烙印:“你是逃奴!”
什長說了第二遍計五才聽懂,心中咯噔一下,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計信找到戍師幫忙追逃。
“我有登籍,在王都。”計五說道,心中的慌亂一閃而逝,在藉小臣登藉過後,便是庶民,便是計信來,也不能以逃奴視之。
什長視線從計五的額頭移到腰間,警惕看著計五身上背負的弓:“登藉?你的名謁呢?”
什長問的名謁,是登藉時藉小臣發給的竹牌,上麵寫著計五登錄在籍的名字,計之五。
計五反手一摸,腰間空空如也。
計五微怔,自從登藉過後,他便再未在意這塊刻有他名字的小小竹牌,但他將名謁係在腰帶之上,每日隨身,也就沒有在意,這時要用,竟不見了!
什長冷笑,一招手,幾名軍士貼了上來,虎視眈眈,將計五圍在中間。
計五想動手,身邊響起任克的甕聲:“他不是逃奴,我與他一道從王都來這裏的。”
什長對著任克上下打量一番,見任克身穿葛布,顯然不是什麽人物,冷笑,語帶輕蔑:“你說不是就不是?”
任克本不善言,被什長嗆了一句,臉憋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
隗煙上前,站在計五身邊,指著任克,曼聲對什長說:“他是弼人府的人,他說不是,自然便不是。”
隗煙在女樂坊被“大姐”訓練,自然有一份市井難見的氣質,短短一句話,從隗煙嘴裏說出,居然有了些上位者的雍容。
什長見隗煙雖身著粗布,卻容顏清麗,眼前一亮,眼珠子在三人身上滴溜溜輪轉,終於覺出些不對。
任克五大三粗,怎麽看也不像是弼人府的人;計五說自己已在王都登藉,額上的奴隸印記卻未燒去,身上也沒有名謁,實在可疑;至於隗煙,這個讓什長眼前一亮的女子,氣度雍容,卻身著粗布衣裳,明顯與身份不符。
三人絕不相類的人同行,這事本就透著詭異。
與計五所想不同,什長並非受計信之托。這名什長手下跑了好些羌人,被戴喬逼著找回,連日間的搜捕,隻找回三四個,正愁著無法向亞戴交差,明知眼前這人不是逃走的羌人,卻起心拿了去交差。
什長嘿嘿冷笑幾聲,道:“一個是逃奴,一個說自己是弼人府的,還有一個……”
什長看了看隗煙,思索著在這美貌女子身上安個什麽名目:“你是哪家的婦人,帶著他二人逃來此處,不想被我等抓個正著!”
什長的話說出口,心中得意起來,這個臨時起意想出來的名目,隻怕正是事情的本原。什長目光在計五與任克二人身上來回轉了一圈,想象著著女子是因為二人中的誰而逃出家來,任克雖壯,隻怕不為女子所喜,這女子要逃離夫家,隻能是因為額上烙有奴隸印記的少年。
女子與奴隸相親,情濃情熱中,不管不顧地與奴隸相偕離家的也不是一個兩個,看眼前三人,什長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甚至覺得,隻怕眼前這個美貌女子的夫家,正四處尋找他們三人。
什長試圖從計五額上的印記認出三人是從哪家逃出來的,但他從未見過,也不識得,當下也顧不得許多,憑著家鄉見過的某次追逃經驗,斷定是這女子愛上了奴隸計五,至於自稱是弼人府的漢子,想來該是女子的什麽人,比如媵人。
家鄉族尹家走脫的那個女子,還偷了族尹的一包碎銅,作為逃亡路上的用度——眼前這個美貌的女子也不會例外。
“搜身!”
什長想到此處,再無猶豫,手一揮,指著計五。
四名軍士圍了上來,將隗煙與計五隔開,計五的手本能地要抽箭,任克知道計五的厲害,見計五想要動手,急忙喝阻:“計五,不可!”
對方人多勢眾是一方麵,當眾殺死軍士,隻會引來無休無止的追殺,而他也會受此連累,弼人府回不去不說,說不準因此身死濘邑。
計五聞言,手一滯,隻微一遲疑,身側軍士閃電般出手,拿住計五手腕,一左一右挾住,反在後背,一名軍士在計五的懷中掏出一枚貨貝,舉起,送到什長麵前。
什長手上拿著這枚貨貝,心中越發得意自己的明智果斷:“果然,果然!”
將貨貝收進懷中,什長喝一聲:“綁了!”
計五再想掙紮,卻已遲了,手腕被軍士拿住,一身技藝無法施展,隻掙得幾下,被一名軍士熟練地用繩索將計五手反綁在背後。
隗煙見了大急,喊道:“任克!”
任克貨真價實是弼人府的人,無論如何不該讓計五就此被人綁了去。
什長見計五成擒,益發得意,拿眼乜著隗煙:“你跟我走一趟吧,隻需交待是哪家的婦人,我們將你送回,該如何處置,自然由你夫家發落。”
什長摸了摸懷中的貨貝,卻比擒到計五湊數更加開心,他辛辛苦苦搏命,一年到頭,所得也不過幾朋貝,這次路上隨便找了個逃奴,身上竟有貨貝,雖然要給身邊這幾名軍士分潤一二,但大頭總是自己的。
任克無法動手,聽得隗煙大喊,亦是氣急,這時節聽到什長還要抓隗煙去,再忍不住,推開身旁一名軍士,抽出銅棒,爆喝一聲:“誰敢!”
任克身形粗壯,一推之下,軍士被推出幾步,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驚回首,看任克如熊羆人立,氣勢懾人,忍不住又倒退幾步。
街上行人不多,原本有幾個行人圍著看熱鬧,對隗煙幾人指指點點,被任克一聲大喝,驚得退了幾步。什長心下正在得意,也被任克這一聲斷喝一驚,退了一步,指著任克,色厲內荏喊道:“你要怎的!”
任克所顧忌的事,這幾個人是濘地戍師,動不得,一旦動手,戍師便在左近,不是了局,最關鍵的是,他之前下殺手,是被追殺,你死我活的爭鬥中,不下殺手不行,而作為弼人府的一員,他不能對眼前的軍士動手,也不能讓出手無回的計五動手。
但這個什長蠻橫,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不由任克不怒。
“弼人府的人,豈容你等說拿就拿!”任克將手中銅棒揮舞幾下,對什長怒目,怒極之下,聲音竟然不甕,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弼人府?”什長再次打量任克,“我憑什麽信你?”
任克帶隗煙出弼人府,已換下了弼人府的素白滾邊的衣裳,弼人府的木製吊牌也沒帶在身旁,卻無一物能取信於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便是弼人府鄭大人手下,這兩個人你不能帶走。”
任克護在隗煙身前,不肯讓路,什長被任克威勢所懾,不敢硬來,兩下裏僵持起來。圍觀的人見有熱鬧,本要出城去看田獵,竟然也不急,又圍了上來,後來者不知前情,問先來的人,先來的人見問,得意說起什長發現了一個貴婦人與奴隸**潛逃,對隗煙指點耳語,對計五豔羨之餘,不免有些對隗煙的不屑。
一名軍士上前,在隔了任克幾步遠的地方站定,指著計五:“這人形跡可疑,臉上又有黔印,我等帶他去營地問話,問清楚了,若真無事,便放他走,你若不放心,盡可跟著一起來。”
任克不怕對方強勢,對眼前的笑臉卻不知該如何,回頭看一眼隗煙。
隗煙被人指指點點,正不自在,心下無計,又聽這名軍士道:“貴介真是弼人府的,我等如何敢留難,自當好好地送幾位出來,絕不耽誤幾位大事。”
隗煙見這人說得在理,對任克微微點頭。
三人被軍士押去營房,人群中,計平看著一直不出聲的計五,在他身旁不遠處,一個鼻孔朝天的人默默跟了上去,正是鄭達手下雙胞胎中的樊替。
王都弼人府中,盧治得到兩個消息,開始發愁。
鄭達在日,隻需按大人指令去辦便好,這幾日鄭達不在,偏偏都是棘手的事。
一是探子來報,王子見與王後先後進了複廟,之後大王與右相都曾進去複廟,不久便出來,隻子見與王後許久之後才出門。
探子報說,為大王推門的羌奴,在大王進門時,複廟中並無他人。
這讓盧治很疑惑。
開始得到的消息是,子見要去掃廟,王後恰好也在,但大王和右相進入複廟之中,二人如何不見了?
大王與右相走後,二人分別從複廟出來,顯見大王進去時,二人躲在複廟之中,隻是,王後與子見何以要躲著大王?
尤其這已經是子見近來第二次掃廟,與婦息一道。
盧治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王子與王後有奸情!
不然無法說清楚子見與王後的異常。
盧治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決定,又有探子來報,給他出了第二道難題:代表王室在長老會占有一席之地的子信,手下親衛在子見軍營外遇刺!
就在子見和子畫二位王子的眼皮之下,被人刺殺身亡!
盧治得到消息,立即去了軍營,一無所獲之後,盧治站在子信親衛遇刺的地方癡了很久,不知子信得知這個消息,會爆發出怎樣的怒火,在沒有找出凶人之前,平日閑散的子信,毫無疑問會朝弼人府、朝他噴射出烈焰。
“如果拿不定主意,便將所知所見報與大人,一絲一毫,萬勿隱瞞。”鄭達去濘邑前,曾如此交代盧治。鄭達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領有弼人府治權的右相大人。
三日來,盧治小心翼翼地不去驚動右相,但這兩件事,一件是涉及王室醜聞的驚天秘密,一件是涉及手握實權的長老,任何一件都是他無法擅自做主的大事。
盧治帶了兩個人出門,路上一言不發,想著該如何向右相回話。
見到右相時,盧治決定先說親衛遇刺,畢竟出了人命。
“你意如何?”右相聽了盧治稟報,語氣輕淡,反問道。
“屬下不敢妄動,請大人決疑。”
“若是鄭達在,必不會這麽回話。”盧治手心見汗,右相仍是淡淡說話,聽在盧治耳中,卻不啻驚雷。
盧治心思電轉,想象鄭達會如何回話,這話路上已經想過多次,不得結果,隻好硬著頭皮,沉聲答道:“撒網,跟蹤王後,跟蹤所有的長老!”
因為子成案,王都之內,除了大王與各位長老之外,其他的人包括王後、子見等都有人盯梢。子成案雖然真相未現,但無疑與王位爭鬥相關。
在盧治的眼中,子信親衛被殺是繼右相遇刺、子成遇害之後的另一起相關案件。直覺告訴盧治,子信親衛被殺既是王位爭奪站中的餘波,更是另一波巨浪來襲前的細小渦旋,隻需風起,說不定會掀起滔天巨浪。
右相二指在案幾上輪敲,盧治聽到一聲輕歎:“是我的疏忽,而今局麵,早該如此!”
良久沉默之後,右相道:“我信得過大王,你說的沒錯,問題可能出在婦息,也可能出在所有的長老。你人手不夠,亞進,還有索尊幾個你不要動,他們不會害我,其他長老的動靜你都要一一探來。子信那裏,你要想好如何回話,不要惹動他的怒火,平白引起一場風波。”
盧治這才感受到鄭達之前的感受,他心中所想一句未言,而右相卻似看穿他的心思,將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一一掏出。
“唯!”盧治背心見汗,將複廟所見稟報右相,不待右相問話,直接將所想說了出來:
“屬下一位,子見與王後之間,定有不尋常。”
右相又是久久不語,明堂之內,隻有手指輕敲案幾的咄咄聲。
“你下去吧!”輕敲案幾的聲音停住,右相疲憊的聲音響起。
盧治一揖告辭,出得門來才想起右相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既未說起子見婦息的事該當如何,也未交待此事不宜宣揚之類的話,隻是一味的疲憊。
盧治忽然覺得這個在外人眼中無比風光的右相之位,其實也有著不為人知的疲累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