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見從治朝剛出來,站在路口,往北是內宮,往南出宮,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見婦息。
子見最終選擇出宮,尚未到宮門,路上遇到婦扌喿。
婦扌喿是長勺選的夫人,見到麵色憂鬱的王子,笑盈盈道:“恭喜王子秋祭屍位。”
子見一怔,不想消息傳得這麽快,連婦扌喿也知道他會在十年一期的大祭中代替成湯屍位。
“王後日中過後要去掃廟,還說著,王子要屍位,隻怕今天也要去複廟。”
婦扌喿將“也”字咬得很重,說完掩嘴而笑。
婦扌喿一身華貴,鳳眼微瞥,笑得浪**而曖昧。
子見臉上微紅,隨即輕笑:“婦扌喿不如陪王後同去掃廟,正好一起拜祭烈祖。”
“不去不去!”婦扌喿笑得越發曖昧:“婦息隻需我陪到複廟門口,我若進去摻和,王後以後看我,難免帶著恨惱。”
子見素知婦扌喿與王後二人知心,隻是子見沒想到婦息將如此隱秘的事,竟然也與婦扌喿分享。
王後去複廟與他幽會時,叫婦扌喿隨行,以掩人耳目。想到此層,子見釋然,低聲笑道:
“不如婦扌喿也進來與王後同樂吧!”
婦扌喿微微臉紅,對子見輕啐一口,她受婦息指派,特意在此等候子見,消息帶到,施施然出宮去了。
寢玄在複廟裏轉來轉去,很久才等到右相的到來。
“聽說右相大人主動把這次機會讓給子見,磊落胸襟,真是讓人佩服啊!”寢玄對右相恭維道。
“我不過是順著大王的意思罷了。”
右相顯然並不領情,矜持地說:“大王隻是希望他的兒子繼位,我何苦爭這一步半步?”
“大王若是有意封子畫為小王,這次伐邛就不會叫他去了。”寢玄恭謹地低頭,用餘光偷瞄著不拘言笑的右相大人,輕聲為大王辯解:
“大人知道的,這次要子畫參與伐邛,是大王的意思。”
“我知道。”右相大人雙手在腹部交握,很輕鬆的站姿:“伐邛乃兵戎大事,大王的意思,各族登人也有不少,我王室也不能落後於人。”
寢玄被右相這話梗住,又聽到右相施施然說:“適才接到戰報,衛啟射殺邛方旗手,致邛方陣腳大亂,首戰便有戰功。”右相笑看著常年弓著身子的寢玄,說:“子畫亦是我大商好男兒,這次沒能去伐邛,但願他心中不要怨我才好!”
寢玄並不接右相大人這話,說道:“大王有次喝酒後說,承繼大事,陽甲和盤庚二位大王早立了規矩,子畫再優秀,也不可能立為小王。又說子見近來縱於酒色,更無可能。”
右相目光炯炯盯著寢玄:“承繼大事,豈容你我二人妄議於密室?”右相這話說得嚴重,若是朝堂發難,便是一項大罪。
右相這番說辭,看上去嚴厲,站姿卻輕鬆,寢玄知道右相不願意再說這個話題。
寢玄暗歎一聲,弓著的身子越發弓了下來:“右相大人說的是!大王在後麵等著大人呢,請隨我來!”
寢玄做了個請的姿勢,跟在右相的側後方,走了出去,反身把厚重的門合上。
複廟內一時安靜下來。
良久,在布幔後傳來輕微響動,一個柔媚的聲音輕輕傳來:“子見,你且放開,這裏人來人往,不是好地方。”
“隻有你來我往,何曾有人來人往啊。”一個男子的聲音帶著調笑,正是子見。“這裏就你我二人,可不正是好地方麽?”
子見得婦扌喿報信,以掃廟為名,出宮便徑直來到複廟,不多時婦息便到,婦息進廟站定,身後木門沉重闔上。
子見從門後竄出,趁著沒人,把女人拉到紗幔之後。
女人輕喚,子見心思**漾,正要進一步行動,忽聽到複廟厚重的門被推開,二人一驚,連忙定住身子不敢動彈,借層層紗幔藏住身形。
大門隆隆推開,寢玄進來,來回踱步,遲遲不離開,弄得子見焦躁不已卻不敢動彈。
婦息身軀微顫,顯然是害怕,子見無法言語,隻將懷中女人摟得更緊。
右相與寢玄出門,此時複廟無人,子見按捺不住,又要動手,婦息按住子見的手,輕聲說:“見,剛才寢玄對右相大人說的話,你可聽到?”
“聽到啊。”子見漫不在乎地說。
子見心中隱隱作痛。
若是今日之前聽到寢玄這番話,子見也不會全不在乎,隻是子見早知王位繼承與他無幹,便是有三分在乎,也是在乎父王對他的觀感。
但才從王宮出來,父王許他屍位素餐的榮耀,好像是貪玩誤入山洞中,找不到出口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一絲微茫,正狂喜間,再聽寢玄此言,心中卻是浸入山洞深處的刺骨冷水,仰頭向天,那一絲微茫卻在不可攀沿的高處。
“右相說不謀於密室,剛剛寢玄對他說的,分明已將大王所想宣之宮外,全無顧忌,卻不知大王知道右相如此,該做何想?”婦息冷笑說道,故意不說“宣之宮外”的寢玄,卻說右相如何。
“父王真這般說過?”前一句還裝作滿不在乎的子見,卻在這一句中的顫音,泄露了心底的恐慌。
“息開勾連上了相府的親衛。”婦息回答他的事一句毫無關聯的話。
子見知道婦息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這段時間,他被時而熱血上衝的全然不顧,和時而聽之任之的頹唐不安兩種情緒左右,這一刻終於放開,問婦息:“怎麽聯係?”
“息開在索氏坊有幾間屋子,息開說……”
婦息的話才說到一半,複廟厚重的大門又被吱吱嘎嘎推開,嚇得二人緊摟作一團,生怕弄出動靜。
腳步聲緩緩踱進來,兩個人影立在複廟大殿中央,久久沒說話。
子見待要伸出頭去看,卻被婦息摟住不放,搖頭示意,要他別動。
“每次站在這裏,看著烈祖神主,遙想當年盛狀,便覺神往!”說話的居然是父王!子見愈發不敢動,紗幔後麵密不透風,人又僵立著,不過片刻,便覺得背心有汗。
另一人卻不答話,想是和父王一樣,仰視著烈祖的神主牌位。
像是隔了很久,又聽到大王長歎一聲說:“餘即位十餘載,卻無尺寸之功,若是有天來此,烈祖問起,卻不知如何作答。”子見忽想起父王召見他時,也是這麽一聲長歎。
“大王不可妄自菲薄,守成之難,我深知之。”說話的是右相,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淡然,“如今我大商四麵臨敵,能有目前氣象,已屬不易。”
“餘向來自負,何曾有過妄自菲薄。”父王的聲音透著疲憊。“你這次薦了子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再三試探。餘承諾過盤庚大王,要傳位於你。”
隔了一晌,又聽到父王對右相說:“你要相信餘。”
“餘欲伐邛時,各方都來勤王事,王室不能沒有人參加。這次要子畫伐邛,一是不讓你誤會餘,子畫不可能成為小王;再則也是存在讓子畫立功的意思,他日亦可為王室所用。”
“斂,畫兒與你親近,餘甚欣慰。”
子見聽得出父王明顯心中有不少事,思維跳躍很大,不是很相關的兩句話,連在一起說出來。
子見心想,若是他,卻不知道先答哪句示好。
“說到伐邛,前方傳回的消息,侯虎用兵,穩打穩紮,絕不冒進。亞進看了戰報,回了‘尚可’二字。”右相大人回道。“若此,即便無大勝,亦可無兵敗之虞。”
父王“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你我隨盤庚大王一路來此,從小小孩童,到而今已是垂垂暮年。現在每次回想當年,竟是覺得沒有當大王的那些日子更快活。那時候你有什麽事,不敢和大王說的,便和當哥哥的說。”
右相笑了一聲,說:“那時候無憂無慮,現在想來,真是值得懷念。”
“時間好快!我當這個大王都快二十年了。”父王又是一聲長歎。“若是我去了那邊,你要好好地待我的兩個兒子。子畫聰慧,有大才,若是可用就用,若不可用,便放到封地去安心地當他的畫侯吧;子見勇武,性子卻剛愎,近來又放縱性子,以後你若當政,放個閑職,若放到封地,由著他的性子,怕是也要鬧出些亂子來。”
右相大人連聲唯唯,說:“大王身子強健,這些事不比當下就議。過些日子田獵,說不定又是大王斬獲第一。”
紗幔之後,婦息眼神中透著不屑和鄙視,示意子見仔細聽右相說話,口不出聲,說了一聲“假”。
“田獵,今秋濘地不能成行,下次卻不知何時了!”
大王對不能去濘地田獵甚為不滿,哼了一聲,跳開了話題:“今日與子見說起秋祭,餘問及祭詞主旨,子見所奏甚當,深合餘意。‘囂囂鳴條,如塤如篪’,如塤如篪,方得和諧。子見竟是暗諷你我不和啊!”
右相聞言,深深看了大王一眼,看出大王對子見的“暗諷”不是惱火,臉上竟是欣慰。
右相難得一笑:“湯武鳴條一戰,為的是生民和諧,子見這句,正合了湯武革命的初心。祖靈護佑,我大商代有人出!”
大王對右相之言不置可否,隔了很久才“嗯”了一聲,並無更多回應。
麵對大王的沉默,子見如墮深潭,大王沉默逾久,子見的心下沉愈深,直到周遭冰冷,漆黑一片,而胸中塊壘壓得壓幾乎無法呼吸,胸膛劇烈起伏,要呐喊出聲才能稍減積悶。
婦息察覺子見異樣,用手捂住子見的嘴,抬眼看著他,微微搖頭,示以不可。
後麵大王與右相還說了些什麽,子見全然不知,甚至連大王和右相何時出去也不曾在意。
婦息的眼神拯救了他,女人清亮的眸子中,有擔憂,有牽掛,一如夢中母親的眼睛,似子見心底漆黑一片中的明燈,關愛,而且深情。
這一刻,子見心中欲望全無。
“母親——!”子見輕喚。
“婦楚……我都快不記得她的容貌了,隻記得她的笑,很溫婉,讓人很舒服。”
子見也幾乎不記得母親的容顏,隻記得夢中那雙眼睛。聽到婦息說起母親,子見忽又想起那個夢,那個把母親慈愛的眼神和婦息的柔媚眼神混淆了的夢。
此刻,婦息正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楚楚動人。
子見看著那雙眼睛,慢慢跪了下來,口中喃喃:“你……你像是我的母親……”
“我就是你的母親啊,孩子。”婦息雙手撫著子見的臉頰,來回摩挲,聲音慈愛。
良久,婦息輕輕把子見拉起來,仰頭看著他:“孩子,為了我,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母親,你要努力,要成為大商的王。”
婦息語氣中的慈愛,讓已經淚流滿麵的子見情難自禁,一把抱住她,說:“好的,母親,好的!”
子見說完,低頭封住婦息的嘴,藕臂攀上子見的脖子。
“其實你要當大王也很簡單,隻需想法子除掉子斂就可以了。”婦息輕輕掙脫,輕哼一聲,蹙眉咬唇說道。
子見哪有空理會婦息說的,“嗯嗯”應著,迷茫中,口中念叨:“母親!母親!”一層又一層垂落到地的布幔,遮掩了這一切。
隔著布幔,烈祖的神主牌位靜靜地在另一端的高架上一排排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