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93)第十一日-再議刺相-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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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複廟中的濃情蜜意,讓子見心頭泛起綺念,止不住閉目細品回想。

塤聲嗚咽,絲竹之聲慢慢侵入,迎合糾纏,時而攀升,時而低回,磬聲清越,如雨點打在池塘水麵,細細密密,環環相套,一圈水紋未盡,另一圈又**漾開來,靡靡間,有不可言說的曼妙。

這是子見新譜的曲子,瞽師的合奏,忠實地還原了其中的繾綣意味,子見閉目心馳,腦中又想起了層層紗幔裏,暗香中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輕呼婦息的私名。

曲調低徊,愈發悱惻,子見心有所感,差點脫口而出。

子見收回心猿意馬,垂手端坐,約束心情,手掌輕拍大腿,和著節拍,口中輕哼,很得意自己一氣嗬成的曲子。

“這一支曲子,融融冶冶,惹人綺念、讓人沉浸。夫君技藝越發高妙了。”婦啟遞給子見一爵酒,笑盈盈道,“這兩日瞽師練得手熟,下一旬的宴樂,就這一曲吧。”

子見得意,閉目點頭,沉浸在婉轉曲調之中。

婦啟低頭附耳,在子見耳邊輕聲說道:“夫君回來幾日,想是將養好了,夫君且忙,我在裏間等夫君。”

這是夫婦二人行房的密語,婦啟說完,臉上先自紅了,子見笑著在婦啟身後拍了一掌,笑道:“洗好了安心等,我就來。”

婦啟最後沒能等到子見。

子見想了一陣,仍不知該為這一曲合奏取什麽曲名,響了幾個都被自己否掉。又調了幾個音,終於決定這一曲的曲名,叫《宴樂》,與之前的《賓樂》正好相配。

再聽了一遍《宴樂》,子見帶著興奮,微喘著往後堂走去,宮中來人,是寢玄派來的人,說是大王找他有事,要他去王宮候召。

子見聽是父王召見,心下著慌,適才的酒實在沒少喝,若是父王麵前應對不當,少不得又是一頓數落。

婦啟聽王宮有召,重又整裝出來,忙叫人備上熱水:“好好把酒氣先泡出來。”

新近隨侍子見身邊的芷奴扶著他半躺進木盆,用布巾沾水,在他的肩膀淋下,婦啟專門交待了,所以水有點偏熱,燙得子見皮膚通紅。

水氣氤氳中,他忽又想起婦息鮮豔嬌媚的容顏,頓覺身子酥了半邊,閉眼享受芷奴的纖細素手。

已是仲秋時節,午後天氣微涼,婦啟著人把新換的衣裳在塘火邊烘得暖暖的,芷奴揩幹子見的身子,將烘得熱乎的衣裳給王子穿上,便張羅著為王子織辮。

子見低頭想著父王召見的事,猛想起早先巫韋說過一句,今年要秋祭湯武,自己完全沒有準備,不知父王將日子定在哪天,現在去百工營鑄器是不是還趕得及。

巫韋是父王撥到子見府上的覡人,子見行事,向來隨性,於巫覡之事並不在意,巫韋到府上之後,子見便當是閑人養著,有事也是婦啟去巫韋的筮房筮卜。

想到可能是祭祀湯武,子見連忙叫人去找巫韋,動作略大,害得芷奴才編了一半的辮子又得重新編過。

芷奴一邊生疏地為王子編織辮子,一邊想著心思。

那個說要為她脫了奴籍的微胖男子,次日出門後邊再沒見到過了。

男子走的當天,家裏來了人,一個貴婦人。

“鄭大人這幾天不能回來。”貴婦人衣著華貴、氣度雍容,令芷奴自慚形穢,“這幾天你需要去服侍王子,替鄭大人做一件事,你可願意?”

聽貴婦人的話,芷奴才知道那個叫自己芷兒的微胖男子,原來是鄭大人。

經曆過這麽多主人,族尹隻當她是個女奴,刻薄狠厲,與待其他奴隸沒有絲毫不同;小五轉手將他贈與他人,對她毫無感覺;相比小五,那個猥瑣的光頭叔對她其實還算不錯,可光頭叔自身難保,在芷奴之後,不知被賣與誰家了;然後是右相家,那個笑盈盈的女主人隻與她見過一麵,就將她送給了鄭大人。

貴婦人對她說,服侍王子,幫鄭大人做一件事,她就可以成為王都庶民了。

“是鄭大人說的?”芷奴問。

貴婦人沒有回答她的問話,隻淡淡對她說:“至於要你做什麽事,到時候會有人告訴你。”

離開了鄭達那間簡陋而淩亂的屋子,芷奴來到了王子見的府上,這裏的華貴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讓她眼花繚亂,也更加謹慎。

新的女主人很溫和,從女主人的話中,芷奴得知,要自己來這裏的竟是大商的王後,頓時心跳得厲害,沒想到來王都,竟然能見到王後!

隻是王子府上的其他小奴說,王後美豔照人,而帶她來王子府上的那個貴婦卻並不如何,難道送她來王子府上的並不是王後?

芷奴沒有多想,隻是盡心的服侍王子,等待消息,做了鄭大人要她做的事,她就不再是奴隸,而是王都庶民了!

芷兒,芷奴……芷的心中反複念叨這兩個名字,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光頭叔說過庶民的種種好處,而她也將成為庶民了!

每念及此,芷總會感到激動。

就如這幾日,她每天跟著女主人學習如何服侍好王子,盡心盡力,隻為讓王子滿意,不被重新發賣出去,隻有這樣,她才能等來那個貴婦人給她消息,告訴她,鄭大人需要她做什麽。

“你叫人去看看,怎麽巫韋還沒來?”王子顯然心情焦急,才派了人去,見巫韋沒來,又要叫人去找。

巫韋是巫亙去年指派到子見府上的,剛來的時候,很是給子見建言了好幾次,隻是子見當麵都是恭謹應了,卻不見施行,巫韋也懶心懶意,隻潛心在屋裏擺弄他的蓍草和龜甲,子見哪有什麽大事要決之鬼神的,所以平日裏也少有顧問,隻當個閑人養著。這時要用到巫韋,芷奴忙著跑進跑出通傳了幾趟,卻不見巫韋前來。

子見等得焦躁,待芷奴盤上辮子,忙著取了素白的生絹衣服穿上,著了革履,急匆匆往巫韋的屋前行去。

巫韋屋門虛掩,子見拍了幾下,不見裏麵響應,便推門而入,卻見巫韋枕著手臂,在案幾之後白日高眠。

子見上前搖晃巫韋身子,巫韋慵懶坐起,長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睜眼見是王子,作勢便要行禮。

子見連忙攔住,說:“先生切莫多禮,我有要事,需先生決疑。”

巫韋原是作勢,見子見攔住,也不勉強,張口便說:“可是為大王召見?”

子見聽了,又驚又喜,說:“正是,請先生教我。”

“你既來我這,必是知道大王為何召你。”巫韋雖然年紀尚輕,比子見還小得一兩歲,這時卻拿捏起來,故作神秘道:

“我與王子所見相同,大王召見,該是與秋祭有關,大王問你時,你無需多言,隻說一句‘但憑父王做主’便可。”

子見人原本聰慧,看巫韋猜到緣由,又故作姿態,知道巫韋所料與他相同,明白父王找他何事。

子見近來心思全不在此,也懶得細想,加之父王雖說是要他候召,一番梳洗已經用掉不少時間,再不出門怕來不及,心想以巫韋立場,斷不至欺瞞於他,照做便是了。

芷奴急匆匆趕來,遞過頭冠和項鏈,子見戴上,轉身出門,要往王宮趕去。

臨出門,巫韋忽然在身後高聲吟唱了一句:“囂囂鳴條,如塤如篪(chí)。”

聽到這毫不相幹的的兩句詩,子見已經來不及細想,心中默默記下,整整頭冠,出門去了。

子見在王宮前稍作停留,微微眯眼,抬頭看眼前巍峨王宮的重簷之上,“商”字大旗在獵獵風中呼啦作響,展眼望去,心中不禁肅然。

肅然之外,子見心中還有些說不清的情愫。

子見熟悉王宮的一草一木,與婦啟成婚之前,他就是在這裏麵渡過了十多年漫漫光陰。

他留下無數汗水的習武之地,後來變成了弟弟子畫的習武場所,但他知道,那裏的擺設並不曾大變,還是當年的樣子;

他逃脫親衛的跟隨時偷偷鑽過的宮牆的洞,因為父王的震怒,在殺了三個人之後,已堵上並加固,他的弟弟子畫再也不能尋隙出宮了;

還有,曾經慈愛的藤阿婆,據說近來脾氣越來越暴躁,動輒用半瞎的眼睛看著人,陰森森地說出些讓人不寒而栗的話,連專門派去招呼她的小奴也敬而遠之……

他仰望秋風中呼啦作響的大旗,心中充滿敬畏。

他曾心有遠誌,在王都開府那天,他對自己說,要不負子姓血脈,重振大商的“赫赫厥聲”。

隻是他很快便覺得失落,離開王宮後,身為大商的多馬亞,卻從未一征,即便是他向大王請戰,也沒有一戰的機會。

“這都是因了當今王後的緣故。”手下有人和他這麽說。

他最初不信,但父王對他一直以來的疏離,讓他不得不信——父王曾經是那麽的寵愛他,若非有人從中作梗,萬不至現在這般冷漠。

他疑疑糊糊地回想起自美貌的婦息來到王宮後,他便再看不到真誠的笑容——不是沒有笑聲,而是那些笑聲,總讓他覺的是帶著誇飾和違心。現在想來,就連他那剛懂事的異母弟弟看到他的時候,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不加掩飾的警惕——子見並不知道,那熱切的眼神,其實是子畫對他的仰慕。

於是,他無數次希望自己能夠逃離,一如兒時他躲開親衛逃出王宮。

他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情緒,所以從不流露,反而對子畫親熱,對婦息更加尊敬和親近。

隻是子見沒想到,在之後的某一天,他會和婦息有肌膚之親,而他是如此迷醉和沉溺。

最近才翻修的王宮重簷上,和著墡泥的草頂,被壓上一層之前沒見過的木板,木板上塗了暗紅的油漆,讓原本草灰的色調,變得更沉穩。宮牆新刷了白堊,顯得潔白簇新。

子見才驚覺自己已經有很久沒見到父王了。

上次來王宮走了側門,沒有看到著巨大的變化,就是那次,他和大商美麗的王後,有了一個相互傾心的秘密。

大王在大殿內陽光灑不到的陰處端坐,剛剛從大殿走出來的巫亙,向他微微點頭,擦肩而過。

“坐!”子見拜過,大王示意他在右首案幾後坐下。

他端坐,低頭等父王示下。

“時間好快!春夏秋冬,四季輪回,落葉飄零,轉眼又要入冬了。”大王平白的感歎了一句。

自他在王都開府,大王便沒有對他表現過極端的情緒,喜怒哀樂全不曾在他麵前表現出來,有的隻是冷漠,讓子見覺得冷透心底的漠然。

大王這一句,讓子見很是意外。

子見垂手低眉,感覺父王注視著他,久久不開言,在他幾乎要忍不住問的時候,父王忽然歎息一聲,道:

“下月甲寅日便是立冬,入冬前的祭祖,需要一個屍位素餐的人,你怎麽看?”

每逢大祭,需要一個人扮成烈祖,不言不動,受大商親貴的供奉祭祀。此人要有尊崇的身份,要有崇高的德望,一直以來都是由王位的繼承人來擔當,十年前的那場大祭,便是當年王室的大亞、現在的右相子斂高高地坐在祭壇之上受祭。

“此事但憑父王做主,兒臣不敢妄言!”子見按巫韋說的,恭謹回道。

先前巫韋和他說起這事的時候,他隱約擔心這個人會是風頭正勁子畫。

那時子畫在王都的風光,隱然壓過右相大人一頭,甚至有傳言,子畫可能被封小王,在子見的賓樂筵上,好幾個王都子弟在酒後問他,子畫會不會跳過右相和他,成為大商的小王。

數日來,子見越發低迷徘徊,不知如何自處。被大王冷落非止一日,子見無母,欲親近父王而不可得,欲領兵征伐亦不可得,幹脆放任自己,寄情酒色,不問世事。

“照例該由右相受祭,昨日餘找到斂,說起屍位之事,他說成兒新亡,心憂神傷,不願擔當此任。”

居然是這樣!

子見暗自驚喜。

子畫並未出征伐邛,父王不找子畫卻找到自己,難道……今年受祭竟有可能輪到自己?

一念及此,子見禁不住心中喜意,嘴角略略上翹,心知此時不能表現出來,低頭壓抑。

“近來有人和我說,你耽迷酒色,於德有虧。”

大王忽然話鋒一轉,緩緩地語調變得嚴厲,把子見才浮上來的一絲笑意打得七零八落,連忙收斂心思,低眉順目聆聽父王訓話。

誰知大王並不糾纏此事,又淡淡地說了一句:“小節處,萬不可大意。”

“是!兒臣謹受教誨。”

“今歲大祭,斂向我推薦了你。”父王用一貫淡淡的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