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三十日

092)第十一日-再議刺相-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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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的親衛每日都有晨課,除非右相離開王都,衛易大人每日必到,與一眾親衛一同鍛煉身體,風雨不息。

猴子蔡表與犀牛倪星在逗弄新來的索讓,索讓的雙胞胎哥哥索弜知道親衛隻是好玩,並非惡意,而索讓也樂此不疲,因此隻笑看著,並不插言。

親衛梅圖卻有些失落,置身於這片歡笑之外。

王子成已經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作為王子成的親衛,他本該慶幸自己那天不當值,才沒有被人埋在溪對麵的那個坑裏,也沒有因此成為相府的府衛,反而被衛易編為右相的貼身親衛。

然而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梅圖畫了很多心思才成為子成的親衛,隻因子成對親衛格外大方,每日跟著出門總會比其他親衛多幾個碎銅。

梅圖看上了一個女人,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在獲得女方家可觀的嫁妝之前,他要讓女人的父親相信,他梅圖有足夠的實力,比如錢,比如前途。

梅圖的家境還行,可供他支用的卻不多,不足以讓他的“外父”在眾多追求者中看中他。

因此他急需要錢!

那日是子成生日,他算來算去都輪不到自己當值,央人換班也不得,胡子哥直截了當說不肯,阿廣聽了他換班的請求之後,手中短匕削木枝的動作不曾停下半分,隻拿冷眼看他,阿秋則是笑笑地回他:“你覺得呢?”

聽到阿秋的話,梅圖癟癟嘴走開了,若是他當值,其他找到換班,他也不會幹的。

梅圖今日不當值,晨課過後,回屋扯了條巾子擦了汗,突然想到一件事。

衛易曾派他到溪畔認屍,三具屍體中,可以確認的是胡子哥,有一具屍體明顯不是相府的親衛,當時他不能確認另外一具屍體是阿秋還是阿廣,但他現在可以確定,阿廣不在坑中!

剛剛圖美在回想起找阿廣換班的時候,猛然想起,阿廣手中鋒利小刀一直不停,將拇指粗細的枝條削得溜圓,而他的左手小指上少了半邊指甲,是新傷,看得到鮮紅的肉。

而在認屍的時候,他忘了這一點,因此沒能分辨出沒埋在坑中的屍體,除了胡子哥和那具明顯年齡偏大的屍體,還有一具屍體他分辨不出究竟是阿秋還是阿廣。

梅圖仔細回憶,無法確定那具屍體有沒有這個特征,但這個線索如此重要,也許可以因此領到弼人府的懸賞,梅圖隱約記得弼人府為此開出的懸賞不低。

今日不當值,梅圖走出相府,便猶豫著要不要去弼人府,在門口站了半晌,畢竟銅貝的**大過怕麻煩的心,梅圖舉步朝弼人府走去。

才走出一個巷口,有人上前攔住梅圖,問:“是阿圖麽?”

梅圖見來人眼生,問:“是,你是……?”

那人道:“既是阿圖便好說,我家公子有請?”

梅圖急著想去領弼人府的懸賞,不欲多事,皺眉:“公子?誰家公子?”

那人鬼魅一笑:“夏日陶坊所得,阿圖難道就忘了嘛?”

梅圖猛然省得,是息開。

那次息開圖謀陶二的白陶坊,因為要離開王都一段時間,對梅圖許以兩個貨貝,每日所做的,不過是阻嚇套房潛在的收購者。梅圖隻要說一句話就能達到目的:“這一批白陶上有‘商’字標記,你也敢要?”

王室才能使用的器具,果然沒人敢要,等息開從家鄉回到王都時,梅圖出麵,以極低廉的價格收走了那一批白陶。

息開將白陶送入宮中,出來後又給梅圖一個貨貝,很是讓梅圖在心愛的女人麵前闊了一陣。

“息公子?”梅圖眼睛一亮,聲音也急切。

息開與子成走得近,待他也極好,上次因陶坊的事平白得了息開一朋貝,梅圖心中著實感激。

“西公子現在何處?”

那人往前一指:“就在前麵不遠。”

“何事喚我?”

“你去了便知,公子自然會對你說,你何苦問我。”那人仍是嬉皮笑臉的沒正形。

“好久不見息公子,竟有些想了。”梅圖說完,知道自己不該在外人麵前現出心急,自嘲了一句,忽然醒悟那人其實也不知道,道:“原來你也不知,竟想瞞我。”

那人哈哈一笑,不再與梅圖說話,在前麵帶路。

走過另一個巷口,緊接著一個右拐,進了一間並不顯眼的房子,那人推開門,並不進去。

梅圖見屋內黢黑,心下猶豫,看一眼那人,狐疑著不肯抬步走入,裏麵傳出一個爽朗的笑:“阿圖,來了也不進來見我?”

梅圖聽到這個聲音,再無遲疑,進門適應了屋內的黑暗,見當中坐著一人,正怡然從幾旁的酒樽中舀了一勺酒,潷進自己碗中,正是息開。

梅圖對息開一揖:“有日子沒見著息公子了,小的好生想念!”

息開喟然一歎:“上次與子成相約冶遊,不想竟成永別!”

梅圖這才想到他是子成親衛,子成才死,自己不該表現出如此無謂,也跟著歎息一聲:“可惜那次沒能與王子同行,不然小的拚死也要保王子周全。”

“是啊,那日我偏生被姑母半路叫去王宮,不然怎會有這等事體!”

息開喝了一口酒,又是一聲長歎:“我來王都,不過一兩個朋友,子成算一個,可惜,可惜!”

息開再次斟滿,將酒碗推向梅圖:“還好那日你沒去,不然王都人口雖多,我可是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息開的意思,梅圖便是他在王都的一兩個朋友之一,受寵若驚,熱血沸騰,端過酒碗,仰脖咕嘟嘟喝了:“承蒙公子不棄,圖不敢自認是公子朋友,甘願為公子犧牲!”

犧牲是敬獻祖靈的豬牛羊肉,甘為犧牲,便是願意效死的意思了。

息開聽梅圖先稱“息公子”,這時節卻直接稱“公子”,已有認主之意,淡然一笑,道:“不用阿圖為犧牲,隻有一件小事相求。”

梅圖熱酒入喉,豪氣幹雲,甘為犧牲的話一出口,心下便有悔意,他已經過了十幾歲的熱血年紀,不該為息開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朋友”便有效死之言。

息開續道:“知道你近來花銷不小,也不叫你白忙,這裏有三朋貝,你先用著。”

息開從案幾下麵拎出一個用布巾裹著的小包,推到梅圖眼前。

三朋貝,便是六枚澄黃滑溜的貨貝,值得十二個銅貝。

梅圖眼睛一亮,手伸在半空卻停下,問息開:“公子需要圖做什麽,還請明示,若是圖不能效力,不敢受公子賞賜。”

息開哈哈一笑,隨即肅容,低聲道:“眼下王都局勢,右相隱隱然有不臣之心,大王甚為忌憚,若能預知右相行程,大王方得心安。”

見梅圖臉上陰晴不定,息開又說:“右相每日從府中來去王宮,自然不用你來通報,大王意思,右相去了別處,卻不可不防。”

息開此言,便是要梅圖放心,大王隻是一味防著右相,並無對右相不利之心。果然梅圖聽了這話,看案幾上包裹著貨貝的布巾眼神又熱切起來。

息開拍拍布包,裏麵貨貝擠壓,發出悅耳的聲音,連著息開的聲音也變得悅耳:“你隻需應承,這三朋貝就是你的,若大王從你口中得知有用的消息,還會更多。”

梅圖從案幾上拿起布包,打開看了看,抬頭問:“有消息怎麽找你?”

息開屈指在案幾上敲了兩下:“還來這裏,這幾日著屋裏都會有人的。”

梅圖重又包好,起身對息開一揖:“有消息一定前來告知。告辭!”

梅圖從屋內出來,屋外秋陽正好,他眯眼適應了一下外麵的光線,回相府放了包裹,將貨貝細細藏好,摩挲懷中揣的一枚光滑貨貝,心情愉悅,往女人家走去,全沒注意身後一直有個葛布短須的矮個男子一路尾隨。

息開勾連上梅圖,為姑母辦成一件事,心情也大好,想著婦息說過要多往各族尹老府上走動的話,往長勺氏府邸走去。

長勺選是大王往日同袍,向來與王宮親近,大王與右相相爭,長勺氏自然會站在王宮這邊。

難事需向易處行。

要爭取長老們的支持,長勺選就是息開第一個要為姑母爭取的。

息開在王都雖算得上一號人物,但終究不是子姓,不在王族。在王都庶民麵前,息開盡可拿捏,但麵對多子族的長老,息開卻小心小意地,收起了平日的張狂,以子侄之禮拜見長勺選。

“姑母時常說起長老當年戰場威風,叫小侄來拜會長老,或可學得一二,隻是小侄一向貪玩,久欠問候,還望長老恕罪。”

長勺選嗬嗬笑道:“當年我與大王北伐,王後何曾見過,當年威風,早隨流雲消散了。”

長勺選口上謙遜,言辭間卻頗自得,當年同為盤庚大王手下悍將,與大王一同出生入死,如今的亞進,彼時隻是方國男任,而他與大王北伐,將鬼方打得心服,向草原深處撤回數百裏。

息開聽長勺氏笑得爽朗,知道今日開頭幾句已得長勺氏之心,接下來的話便好說出來。

閑話半晌,息開有意將話題引向承繼之事。

息開歎息一聲:“前幾日聽姑母說,大王春秋已高,卻旦旦而伐,以至形容枯槁,姑母為此深憂。”

長勺選與大王私交頗深,息開說大王的不是,不知長勺選會有何反應,說完低頭,卻拿眼偷瞧。

長勺選嘎嘎一笑:“子姓向來以力大著稱,王室血脈更是如此,大王不能征戰沙場,便與床榻之上征伐,足見精力充沛。”

長勺選頓了片刻,盯著俯首低眉的息開,森森道:“我知道王後的意思,王都很多人都知道,我也知道你今日為何而來!”

息開愕然抬頭欲要辯解,被長勺選抬手製止:“大王之意,我深知之,王後這次是打錯了繩結。”

“你自來王都之後,都傳言你很聰明,你今日來此,殊為不智。”長勺選臉色紅潤,聲音洪亮,說到這幾句的時候,卻有意壓低了聲量,“你看到眼前,卻看不到長遠。”

息開是息侯之子,利在息邑,根在息邑,聽了長勺選之言一怔,拱手道:“請長老賜教!”

“若是大王薨落,右相便是新王,依照上烝下報的慣例,婦息便是新王的女人,雖不是大婦,但婦息是不是大婦,與息邑而言,有何區別!”

所謂烝婚,就是父親死後,承繼家業的兒子娶庶母。報婚則是兄長死去,弟弟娶寡嫂。這本是防止財產被分割、流失的一種不得已的安排,不獨貴族如此,便是庶民也是這般。

長勺選的話語沉沉,雖未明說即便子畫當了大王,息開位列三公,地為尊隆,但息邑仍是息邑,要想開疆拓土,照樣得通過征伐。

息開本是明白人,隻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前路。

息開霍然而驚,避席長拜:“開受教!”

告辭出門,恰是正午,秋陽蒸大地,不過片刻,息開身上就起了一層細密的汗。

王都風雲詭譎,其中有大風險,也有大利益,卻不是屬於他的爭戰。隻是因為婦息的原因,他被卷了進來,知道了長勺氏的中立立場之後,卻不知如何脫身。

更可惱的是,他該如何向婦息回報才好?

梅圖的是要不要繼續?

長勺選的那些話要不要說給婦息?

眯眼看了一眼熾熱太陽,息開上車,對禦者說:“城西,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