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豪語的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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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語的折扣其實也就是文學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須打一個扣頭,連自白其可憐和無用也還是並非“不二價”的,更何況豪語。

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這應該折成零,證據是他到底並沒有去。南宋時候,國步艱難,陸放翁自然也是慷慨黨中的一個,他有一回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實是去不得的,也應該折成零。——但我手頭無書,引詩或有錯誤,也先打一個折扣在這裏。

其實,這故作豪語的脾氣,正不獨文人為然,常人或市儈,也非常發達。市上甲乙打架,輸的大抵說:“我認得你的!”這是說,他將如伍子胥一般,誓必複仇的意思。不過總是不來的居多,倘是智識分子呢,也許另用一些陰謀,但在粗人,往往這就是鬥爭的結局,說的是有口無心,聽的也不以為意,久成為打架收場的一種儀式了。

舊小說家也早已看穿了這局麵,他寫暗娼和別人相爭,照例攻擊過別人的偷漢之後,就自序道:“老娘是指頭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馬……”底下怎樣呢?他任別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麽胡塗,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麽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著“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為一種儀式了。

但因時勢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廣告上,我們有時會看見自說“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真要驀地發生一種好像見了《七俠五義》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著就是“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但所發表文章,均自負責”,卻身子一扭,土行孫似的不見了。予豈好“用其他筆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當然受著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櫃內的“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也時時和屋外“大廉價”的大旗互相輝映,不過他總有一個緣故:不是提倡國貨,就是紀念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