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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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Smedley)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著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著有二大主題支配著,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麽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裏,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餘年前,對於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麽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態,更助成了對於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後就去輪回的,根源出於佛教。佛教所說的輪回,當然手續繁重,並不這麽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麵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麽體麵,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裏就穿著叫化子或是遊泳家的衣服的麽?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